御街行
眼前的脸被火光映亮,电光火石的一瞬,孔易真的心一下子沉入冰凉的谷底。
王福祥!!
这个被烟气熏得黧黑丑陋的人,竟然是王福祥!
他瘦弱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护在她的上方,一双手臂,像是护着雏鸟的母鸟,把她护在他瘦弱的胸怀里。
“王福祥——祥子!”孔易真大声叫道。
可王福祥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硬生生的抽出身子,把王福祥扶正。
“祥子!醒醒——醒醒!”她摸不到王福祥的脉搏,情急之下扯着王福祥向前移动。
地狱熙熙,火宅炎炎。
她第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绝望滋味,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到死亡。她在想,她是不是就要死了。可下一秒,她意识到她并非一个人,陪在她身边的,是王福祥,为了救她而身陷囫囵的王福祥。这个笑起来特别灿烂,对她关心始终的年轻战士,前几天遇见的时候,他还在笑着祝福她,一定要幸福快乐。
她知道他就要回家和老父亲团聚了,入伍之后第一次回家过年,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假期,所以,他不能有事。
不能!
孔易真从来不知道人的潜能被激发出来之后竟有这么大的威力,她竟半背半拖着王福祥挪移了很长一段路。
流淌火犹如失控的火龙四处蔓延,她只能凭着感觉在火阵中逃生。
体力和意志力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咬牙,硬拉着王福祥向前……
这时,“砰——”一声轰响,距离他们极近的一个球型罐体突然发生爆炸。
孔易真和王福祥被巨大的冲击波掀翻在地,孔易真翻滚了几圈,落在远处,而王福祥却被无情地卷入火海。
“不——”孔易真惊声嘶叫。
不!
不要!
她向前无力地伸着双手,试图抓住那抹被火舌吞噬的身影,她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嘴里咸咸的,蔓延着浓重的铁锈味道……
凌河化工厂特大爆炸火灾事故经过1500多名消防指战员40余小时的奋力扑救,终于控制了大火的蔓延,保住了余下的球罐与油罐,防止了再次爆炸。大火于第三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五的晚上基本被扑灭,腊月二十六全部扫清残火。
这次事故损失巨大,后果惨重。事故中消防官兵9人牺牲,39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达数亿元。
腊月二十六,也就是火灾全部被扑灭的当天,受a市政府的聘请,以国内著名学者曾昌荣为组长的一行9人专家组赶赴a市凌河化工厂,展开事故调查工作。
孔易真在火灾中受伤被送到第一人民医院救治,她在医院抢救室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祥子怎么样了。
在场的人除了刘春不明所以之外,其他的人,如孔舒明和岳渟川、侯伟业等人,却在同时露出了悲痛之色,默默转头。
孔易真愣了愣,紧接着,她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猛地起身,坐了起来。
“真真——”刘春吓得心神俱散,上前便按住女儿。
孔易真甩掉刘春的手,一脸痛苦地叫道:“我要去看他!让我去看看他!祥子他没有死,对不对,他就是受伤了,和我一样,对不对!”
刘春惶然无措,向丈夫求救。
孔舒明稳了稳情绪,走上前,抱住歇斯底里的女儿,“真真啊,祥子他牺牲了。他死得其所,死的光荣,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值得我们所有人去铭记,怀念他!”
“不——你骗我!你骗我!祥子他不能死,他就要回家了啊,前几天,他还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他要回家了。他才多大啊,21岁,21岁啊,他为了救我才被困火场,他是为了救我啊。还有,还有我还没答应做他姐姐呢,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呢。祥子,你回来……你回来!”孔易真失声痛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落泪。
岳渟川和侯伟业脚步沉重地走出抢救室,他们没有立刻回队里,而是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为彼此点了一支烟。
身体上的累他们可以咬牙承受,但是失去战友的痛苦,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背负在心灵的十字架上了。
尤其是岳渟川,他重重地吸了几口烟,表情痛苦地说道:“都怪我。我应该亲自过去的,那样,祥子他也不会……”
侯伟业了然地拍拍岳渟川的肩膀,“别自责了,祥子是心甘情愿的,你不知道吗,他一直把易真当亲姐姐看,你要是不让他去,只怕他现在会找你拼命。”
岳渟川心里难受,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侯伟业要电话。
侯伟业把手机递给他,岳渟川拨通了殡仪馆整容室的电话。
电话是米果接的,因为师父被她逼着去研究如何为烧得惨不忍睹的王福祥烈士做修复整容了。
火灾发生后,她和曹娜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化工厂。
可是厂区五公里之外都被部队戒严了,她和曹娜根本进不去。回去更是不甘心,所以她们就一边在周边做志愿者帮助伤者和受困群众,一边打探火灾的消息。
没想到,这志愿者一做就是一天一夜。
消息一个比一个可怕,消防官兵的伤亡人数也在急剧上升。
就在腊月二十五,米果没见到岳渟川却等来了师父郭台庄的电话,电话里师父告诉她,第一批牺牲的消防员的遗体已经被送进殡仪馆了。师父告诉她,牺牲的消防员里,没有姓岳的,也没有姓冯的,让她们放心。师父还说,护送烈士遗体的军人说化工厂的火势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不会再有人员伤亡的危险了。
米果和曹娜这才放下心来,她们赶回殡仪馆投入紧张忙碌的工作当中。
令米果万万没想到的是,火灾事故中损毁最严重,被烈火烧得只剩下一具黢黑焦炭样的遗体,竟是王福祥。
看到名牌的那一刹那,米果整个人傻了一样,盯着那具残破不全的尸体,看了很久,才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郭台庄和王秀娜被吓得不轻,赶紧把她扶出停尸房。
米果泣不成声地哭道:“怎么是祥子啊,怎么是他啊……师父,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啊,都烧成这样了,能看出是谁吗?”
郭台庄摸了摸米果的头,安慰劝道:“米果,不要这样。你这样哭,会让逝者灵魂不安的。”
米果抓住郭台庄的袖子,哭诉道:“我就要哭,就要哭,把他哭醒了,然后来找我算账!师父,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喜欢笑,特别喜欢笑……我们前几天还在做游戏,他特别聪明,我眨眨眼,他就知道怎么做了。呜呜呜,祥子……你不要死!”
郭台庄也非常难过,不止是这个叫王福祥的年轻烈士,这次送来的另外八名消防烈士无一不是国之栋梁,家中爱子,可是一场灾难,却夺去了他们年轻宝贵的生命。
“好了,米果,别哭了,师父答应你,一定为祥子做最完美的整容,让他恢复原貌,好不好!”郭台庄没有别的能力安抚爱徒,但是,整容修复,却是他最拿手的。
给逝者和家属以安慰,恐怕就是他们目前所能做的最实际的事情了。
米果接到岳渟川的电话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攥紧听筒,快速地吸了几口气,问道:“岳渟川,你还好吗?”
“好。我很好。”岳渟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低沉,但只要还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呼吸,她就觉得之前所经受的一切磨难都不算什么了。
“果果,你也辛苦了。”岳渟川从侯伟业那里,知道米果和曹娜在化工厂外围守了一天一夜的事。
米果鼻子一酸,又想落泪,她忍了忍,撑出一丝笑意说:“你们才受苦了。”
她想起牺牲的王福祥,不禁又是一阵难过,“祥子,祥子他现在在我这边。”
岳渟川就是为了这件事找她的。
“就算我走个后门吧,果果,拜托你了,让祥子走得体面帅气一些。拜托了。”
米果吸了吸鼻子,保证道:“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祥子就还是那个祥子,会笑的祥子!”
王福祥和其他八位烈士的追悼会定在正月初六。
而中间这近十天的时间里,孔易真却做了两件大事。
她恢复意识后便执意出院,并且出人意料的出现在支队领导的会议现场。她请求上级首长严肃处理她在‘清剿火患’行动中的渎职行为,如果不是她玩忽职守,此次特大爆炸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孔舒明没有护犊子,他接受了孔易真的请求,暂停了她在特勤中队的工作,等候上级处理。
对这样一个结果,孔易真却坦然接受,她望向神色复杂的父亲孔舒明时,眼神竟透出一丝感激。
回去后,孔易真没有在家休息或是回医院静养,她第一时间找到恩师曾昌荣,也就是火灾事故调查专家组的组长,请求老师允许她加入专家组,参与凌河化工厂特大爆炸火灾事故的责任认定工作。
恩师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强调说只是协助辅助的工作,最后的事故认定书中不会出现她的名字。
搁在以往,心高气傲的孔易真必不肯纡尊降贵自贬身份,可是这次却不同,她没有提出任何附加条件,不假思索的就同意了。
孔易真知道自己变了。
她身上的变化,来自于经历。
没有这场洗筋炼骨的烈火洗礼,她就永远还是那个骄矜孤傲的女学究,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她要为祥子的牺牲找回公道,也要为自己的坚持,找到继续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