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入口起初有些生涩,抿了一会儿就渐渐有了回甘。
“今日的归潮殿,你可有去?”陵光问。
霓旌顿了顿,摇头:“我亦是魔族,此事本就够混乱了,何苦再去凑这热闹,还给昆仑和师父添麻烦。里头的状况我事后听人说了,似乎不太好。”
她听到的远比说出口的要难堪许多,众怒难平,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尊上居然能忍得住没同人动手,她已经十分意外了。
“八年前,尊上离开崇吾宫之前曾叮嘱过我和遥岑,多行善事,起初是极难的,那会儿在背后说我们假惺惺,有所图谋的比比皆是,毕竟妖魔之流行善,说出来更像是个笑话”
提起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一面四处打听尊上的下落,一面奉命在人间布施,也若遇上妖兽邪物作乱,亦会出手除去。
可惜魔族自古便没什么好名声,明明都是父神开天辟地后,从万物中分出的一界,说到底其实与仙界,人间并无不同,却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受人厌畏的族类。
“后来许是做的多了,前前后后也有信我们的人,若遇上麻烦,昆仑这边私下也会帮衬一二,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又不知要招来多少仇怨了。”
“此案其实有诸多蹊跷之处,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出证据,但你们留在昆仑,我与长潋断然不会由着外人肆意诋毁,我一会儿去酆都走一趟,问出那些被杀之人魂魄的去处,或可有所进展。”陵光道。
霓旌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甚是被动,尊上处处掣肘,便是想查也多有不便,一切须得仰仗师祖多费心了。说来尴尬,您回复记忆后,我还担心过您与尊上从前闹得如此之僵,恩断义绝的话都说出口了,可会就此撒手不管。”
长潋同她提及当年混乱,她才晓得尊上当年还做过如斯混账之事,换做她,气都要给气死了,巴不得这臭小子撞个南墙,受点教训。
陵光淡淡地笑了笑,眼底荡开一抹极浅的温柔与无奈:“我是他师尊,就算他不是昆仑弟子了,我也一样当他是徒弟。”
哪怕这世上谁都不管他了,她也不会。
庚辛常说,她瞧着寡淡,骨子里就是个认死理的。
要么索性不收徒,若是收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得去酆都一趟。
光凭那些滞留人间的尸体,只怕已经查不出更多了,得出的结论,都将真凶指向重黎,乃至魔界。
继续争论只怕也是各抒己见,倒不是说谁错了,立场不同,必然如此。
人间难有进展,便只能指望地府那边的名册了。
她起身,纱衣顺势而垂,如湖上波澜,隐隐流光。
“师祖这就要去酆都了?”霓旌本以为她眼下只是这么一说,哪成想竟是说走就走,只是来知会一声罢了。
不过想来她从前杀伐果决,说风就是雨,行事犹犹豫豫倒是怪了。
“师祖今日可能回得来?师父问起,我也好有个说辞。”
陵光想了想,道:“天黑前能回,届时你可有空闲?”
霓旌一愣:“我倒是没什么要紧事。”
她点了点头:“那正好,待我回来,教我如何炖排骨汤吧。”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手艺欠佳,时隔多年也没长进,师徒难得坐在一起吃个饭,虽说长潋和重黎不会嫌弃她的手艺,但这汤若是又缺盐少油的,多少差强人意。
“啊?”话锋转得太快,霓旌一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
陵光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今晚,辛苦你教我炖排骨汤。”
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总觉得不可思议。
诚然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也曾为了做一份桂花糕向她请教过厨艺,可今非昔比,堂堂上神要下厨,只怕还没进厨房,就得在一帮人诚惶诚恐的包围下被请出来了。
“不方便吗?”
“倒也不是。”霓旌挠了挠头,犹豫片刻,终还是没能回绝,“行,那我等师祖回来。”
陵光点了点头,从架子上召来一顶箬笠。
“我出去这几个时辰,你看着重黎些,无论发生什么,旁人如何诘难,都莫要理睬,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霓旌跟着她踏出云渺宫,望着她乘风而去,轻纱如鸿,翩然消失在层云间。
第八百四十二章 :再入酆都
岁月蹉跎,八年前的劫祸也被逐渐淡忘,曾经混乱到连主君都得日夜不得歇的酆都,近些年也安逸下来。
长居城中,等待投胎的鬼魂在街巷间簌簌游荡,鬼差三三两两地沿着黄泉和忘川巡视,遇上迟迟不肯过奈何桥的鬼魂,便上前催促几句。
那鬼魂浑身湿透,期期艾艾地哭着,说自己在等什么人。
含糊不清的说法实在教人无从下手,没说几句,又低低抽泣,眼泪穿过虚渺无形的身躯,落入忘川,化作又一朵有花无叶的曼陀罗。
但轮回路上岂容耽搁,劝说无果,鬼差只得上前将其架起,强行带去喝孟婆汤。
那鬼魂还残留着生前的记忆,被拉扯时哭得凄厉,四下的魂魄则已喝下忘忧汤,被剥去了七情六欲,无动于衷地走过桥,任身后哭声凄厉,再无感触。
奈何桥近在眼前,那鬼魂近乎绝望,身后忽然伸出一只玉色的手,拍在鬼差肩头。
“轮回台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魂魄等待转世,即便立刻逼她喝下孟婆汤,也是要在轮回路上等几日的,既然如此,让她在这等一等,也不耽误诸位办事,若不放心,留个人看着就是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温淡到有些漠然,平和安定,不疾不徐,却也不怒自威。
鬼差本想反驳,回过头来望见来人,一身素净的白,以箬笠掩面,朦胧纱帘下,只透出半张清冷的轮廓。
身着这般寡淡的纱衣,周身威严却仿佛与生俱来,不可逼视。
能从鬼魂坐上鬼差的位置,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便是道不出眼前人究竟是哪家仙君,也晓得此人绝非等闲。
“这位仙君,轮回事关重大,我们每日都能在路边遇上不愿前去投胎的鬼魂,但无论生前过得如何悲惨,若是都因同情其遭遇,满足了他们的心愿,轮回路上只怕早就不成规矩了,酆都岂不是要乱了套?”一鬼差瞧着颇为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尚不知圆滑世故为何,死后也敢于直言不讳。
“且魂魄过黄泉,已耗竭阳气,不过奈何桥,一炷香内便会消散,比起已经了结的一世,不如早些放下,安心入轮回去。”
鬼差看了眼哭得一抽一抽的女鬼,二八年华,却已是一具冰冷横尸,红润的面色早已惨白一片,双脚在涉过忘川河后,出现了消散之兆,正如这鬼差所言,她再不过奈何桥,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可我可我还没等到”
女鬼哭得极是伤心,眼泪噙在空洞的双眸里,蓬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生前应是个美人,身上的衣裳虽褴褛,但细看,布料却是上好的暗纹云锦。
胸口被生生捅穿,留下个骇人的血窟窿,死得仓促,也没人给好好收拾一下,看这样子,还是个贵胄,不知遭遇了什么,但多半只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陵光隔着纱帘看到她胸口的血窟窿,倒是勾起了前世在育遗谷惨死时的记忆,她那会儿看着熟悉的尸体,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她征战多年,这伤口不似寻常刀剑所致,更像是军中兵刃。
“我就等他一会儿,他说过击退叛军,马上就来接我的!”女鬼凄厉地哭叫着,试图挣脱鬼差的束缚。
可未过奈何桥的魂魄属实虚弱,还没用几分力,竟扯下了半截胳膊,倒是将鬼差惊得怔住了。
“且等等。”陵光抬手托了她一把,将她的胳膊重新凝回了魂魄中,“你如今很虚弱,莫要激动,告诉我,你在等谁?”
那女鬼凄惨地抬起头,透过纱帘缝隙,望见一张恍若神祗的脸,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紧了她的衣袖。
“他说他说他去去就回,让我从后门离开,他说我这一次,可以选择为他而活我不想走,我怕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我等了好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开眼,就到了这,我找不到他了,我要在这等他”
女鬼双目通红,哀求着她。
“仙君我求求你,我这辈子太过可悲,我生前无愧任何人,唯有他,我亏欠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我要在这等他,下辈子,我想为他而活,我要在这等他”
她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恍恍惚惚,肝肠寸断,令听者心生不忍。
鬼差倒是对这般苦苦纠缠的事司空见惯,再度上前催促。
不仅是因为不能为一魂坏了轮回的规矩,还因这女鬼再不饮孟婆汤,魂魄就撑不住了。
桥头鬼魂熙熙攘攘,却异常安静,从火红的曼陀罗花丛中飘出的思忆逆流而上,月溅星河般璀璨,徐徐飞往望乡台。
忘却一切,只剩冷漠,踏上这条路的人,极少有结伴而行的。
孤孤单单,赴往来生。
“且等等。”陵光从中打住。
被再度拦住的鬼差们有些恼怒:“这位仙君,你”
话音未落,却见她抬起手,指尖凝光,徐徐注入那女鬼体内。
丰沛的灵流淌过四肢百骸,瞬息间便恢复了几欲消散的双腿。
女鬼震惊地动了动苍白皴裂的唇,暗叹其神通,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身躯竟与她身前感受无异,仿佛重活一世,如此真切。
看到自己胸口的大片血迹,才确信自己仍是一缕幽魂。
“这术法可维系两个时辰,让她在这等上小半日吧,若等不到,再迈过奈何桥不迟。”陵光笑了笑,淡然道,“生死无常,人心有情,如此年轻便来了这,离去时若能少些遗憾,也算功德一件了。”
仿若起死回生的术法,令在场鬼差啧啧瞠目,这法术看似信手拈来般轻松,但世上没几人能有这般手笔。
放眼酆都,也只有君上会了。
这女子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深厚的修为?
“有劳诸位了,此事若除了纰漏,让你们君上算在我头上就是,不会牵累你们。”陵光转而看向那女鬼,静默片刻,叹了口气,“姑娘想等人,我可相助一二,但至多只有两个时辰,等得到,是缘分未尽,等不到,也莫要强求。今生到此为止,喜乐悲欢,不入地府,来生漫漫,何争朝夕。”
闻言,那女鬼千恩万谢过,再次回到忘川河边,期切地望着来路。
鬼差们面面相觑,终还是有所退让。
“让孟婆看着些罢,两个时辰后,我们再来收魂。”说着,便摇着头离去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你皮这么厚还怕伤着心
陵光站在奈河桥下,望着那女鬼瘦削的背影,长立于忘川畔,不知是不是水中风起波澜,携来凛凛碎光,那双染着血迹的黯淡的双眸竟也染了些许生气。
摇曳生辉的,尽是盼着某个人出现在路尽头的期切,却又有些怕看到似的,望几眼,又不敢继续看了。
那样的眼神,实在教人鼻酸。
“她其实知道要等的人已经死了,只是不知他可有走过奈何桥。”身后传来平和的声音,陵光回过头,奈河桥下除了她,便只有守着忘忧汤的孟婆了,“她只是怕孤零零地去投胎,把什么都忘了。”
陵光讶异地看着她:“你认得这女子?”
孟婆摇了摇头,青灰的兜帽已十分破旧,佝偻如老妪,可透过一丝微光,却能看到如墨的青丝和玉白细腻的下巴。
“不认得,但经过这的魂魄在饮下忘忧汤之前,我须得看过生死簿,这女子的前生,碰巧我刚看过。”
“一方诸侯长女,按人间的品阶,当称一声公主,只是过了鬼门关,生前荣华尽剥去,孑然一身魂去来。她这辈子,知书达理,谋策过人,上登雅堂才胜文儒,下镇边关一代巾帼,实在是精彩至极的一生,可惜”
“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