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像是铁烙出来的字,笔画似乎很不规整,一时难以辨认是什么字。
  她正想再仔细看看,萧煜披上了寝衣,头也不回地出了浴房。
  萧煜走后,青狄便悄悄摸进来,先是将音晚上下打量了一翻,见她无恙,方才舒了口气,道:“姑娘,奴婢见殿下离开中殿,往前院去了,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您快出来,现在躺下,还能再歇一会儿。”
  “姑娘?”
  音晚恍然回神,将视线收回来,缄默片刻,道:“避子丸。”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讨要,青狄忙从袖中拿出一个翠绿瓷瓶,颈口朝下磕出一颗滚圆的药丸,递给音晚。
  她正要去倒水,音晚已经仰头干咽下去了。
  草药的苦涩蔓延在唇齿间,醒神惊脑。音晚见青狄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轻摇了摇头,道:“不用担心,我只不过在今夜想通了许多事情。”
  她从前觉得,昭徳太子的冤案父亲不曾参与,便可置身事外,纵然他朝谢家覆灭,或许,萧煜恩怨分明,会对父亲网开一面的。
  毕竟,他们曾是莫逆之交;毕竟,这些年父亲没少背着大伯父打点西苑护卫,让他们照顾萧煜。
  直到今夜,音晚才彻彻底底的清醒,明白什么是痴人说梦,什么是一厢情愿。
  若萧煜对父亲还有旧日情谊,若他打算放过父亲,又怎么会这么欺负她?
  她不单是谢氏女,还是谢润的女儿,萧煜对她如何,便可代表他对父亲的态度。
  纱幔轻飘,透进些许烛光,映亮了这一池静水。音晚站起身,挽住青狄的手,道:“走吧,回去休息,明日还要去骊山行宫。”
  音晚心里有事时,总是睡不安稳的。虽然她被萧煜折腾得精神不济,该懒在床上多睡一会儿,养养神。可她的心总“扑通扑通”跳,难以安眠,索性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外头青狄和花穗儿正忙活着给她收拾行李,紫檀灵芝纹画桌上堆了许多包袱、箱箧,青狄正比照着记录,指挥侍女们往里面放物什,每放一件,她便拿笔在账簿上勾去一件。
  做谢家女儿也不全是坏处,还有一点好处,他们谢家权势煊赫,家资丰盈,音晚的嫁妆十分丰厚,单是登记的账簿,便装了十大箱子。
  萧煜混账透顶的时候,音晚就常想,她有这么多钱,若是哪一日离了淮王府,自己出去独立门户,想找多少个俊俏儿郎不行?她把钱撒出去,就让人比照着萧煜的样子给她找,要一样的凤眸剑眉,薄唇挺鼻,宽肩窄腰,还得比萧煜年轻,比他脾气好,哎呀呀,那日子得过得多潇洒自在啊。
  音晚正靠在窗棂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想着,快要把自己逗乐了,忽听外面有人在叫她。
  叫的是“淮王妃”。
  她循声望过去,见伯暄领着一个侍女进了她的院子。
  他依旧如昨日那般活泼,蹦蹦跳跳地走到跟前,隔着窗子向音晚请过安,让侍女奉上一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笑得梨涡浅凹:“昨日要了王妃的坠子,我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礼尚往来嘛,我今日用早膳时觉得这桂花糕很好吃,就诓父亲说我还想吃,让厨房做了一盘新的,送给王妃尝尝。”
  他的笑容天真烂漫,稚气十足,音晚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把盘子接过,刚想拿一块来尝尝,动作一滞,又改变了主意,把盘子递给身后的青狄,转过头来柔声细语地向伯暄解释:“我刚用过膳了,等待会儿饿了再吃。”
  伯暄不疑有他,乐呵呵地点头,他的侍女却急了,面色惶惶,不住催促:“公子,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淮王殿下不让你到这里来。若是叫他知道,可就麻烦了。”
  第12章 晚晚  我曾是你最宠爱的小表妹
  伯暄却一脸不在乎:“没事,父亲正听夫子禀报我的课业安排,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他说者无心,音晚却听者有意。
  昨夜折腾成那个样儿,就算萧煜回去后立即就寝,至多也只能睡一个时辰。可他一大早不光陪着伯暄用了早膳,还去安排他的课业,看院中石晷上的斜影,只怕等他安排完伯暄的课业,就该启程去骊山行宫了。
  她昨夜真是可笑,怎么会猜测伯暄不是萧煜的儿子,就算是亲生父子,恐怕也鲜少有能做到这般操心劳力的吧。
  音晚一出神,侍女又在央告伯暄快回去。这王府中人都怕极了萧煜,惧怕触其逆鳞而惹来殃灾。
  伯暄却不想走,他先前在府中逛遍了,发现不光没有能和他一起玩的同龄伙伴,连个敢跟他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这府中仆婢都是一个样儿,行色匆匆,噤若寒蝉,也只有这里的王妃看上去不一样,她美得像画中仙,又爱笑,说话声音那么温柔,对他也极有耐心,让伯暄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把一旁呱噪的侍女推开,朝音晚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物件,道:“王妃娘娘,我想把这个拼起来,可这上面有好些字我不认识,我又不敢问父亲,他该说我玩物丧志了,您能不能帮我看看啊?”
  音晚看着时辰,又看着伯暄身后的侍女一脸焦色,本不愿与伯暄多言语,照萧煜那狗脾气,若是叫他发现,准又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官司。
  可伯暄一脸期冀地望着她,又让她不忍拒绝。
  只是个孩子,她与萧煜的恩怨又跟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音晚默了片刻,朝伯暄莞尔一笑,将他手中的物件接了过来。
  那是一方极精致的髹漆螺钿盒子,想来有些年岁,边角磨损严重,漆面上还横着几道刻痕,像是遭遇了一番劫难,好不容易才重见天日。
  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百多块形状不规则的鎏金板子,以彩釉绘出绚丽明艳的飞天仕女,边缘处是遒劲古朴的篆书文字。
  “这是荣姑姑带人收拾父亲旧邸,从以前的王府里找出来的,他们说可以拼成一幅完整的画,我拼了一个晚上,总拼不出来……”
  伯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多年来潜居乡野,疲于躲避追杀,极少有机会能安稳下来潜心研究学问,大多数时候每逃到一个地方就得换个夫子,所学杂乱不成体系,连稍微复杂些的楷书、行书文字都认不全,更不必说晦涩的篆书。
  但他不好意思过后,却见音晚的反应很是奇怪。她摸着那些拼板,莹白的指尖微颤,轻轻刮了一下仕女那残缺模糊的面颊,像是怀念,又像是忧伤。
  “王妃?”伯暄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怎么了?”
  音晚深吸了口气,收拾心情,蕴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没事,来,我和你一起拼。”
  两人隔着扇窗,将拼板倒在窗台上,音晚一边细致耐心地给伯暄讲解那些篆字是什么意思,一边将碎板拼接起来。这些板子有些形状差不多,褪色严重,若不知篆字意思,极有可能会拼错,也难怪伯暄自己总是拼不起来。
  但音晚是行家,不出半个时辰,拼图便完成了。
  是一幅极壮阔宏大的飞天仕女图,除却窈窕昳丽的仕女,还有漫天花瓣为饰,仕女宝相庄严,仰天而望,充满悲悯。
  伯暄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拼图,突得“咦”了一声:“这里怎么缺了一块?”
  拼图左下角有个极不起眼的缺口,却正落在仕女的裙袂上,让人看得好不遗憾。
  “王妃,是不是我们拼错了?”
  音晚摇头:“没有,这拼图原本就是缺了一块的。”
  伯暄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奇怪,您像是从前玩过一般。荣姑姑明明说过,这是父亲年少时的心爱之物,任谁要他都不给的。”
  音晚微微一笑,眼睛里铺满柔暖的光:“可我要,他就给啊。”
  伯暄问:“为什么?”
  音晚默了默,道:“因为我曾经跟你一样。”
  “啊?”
  “我曾经也得到过他的偏爱,是他最宠的小表妹。”
  萧煜年少时悟性极高,经史子集一点即通,过耳成诵,即便他的兄长们比他开蒙早,日夜苦读,也远远比不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
  功课不是问题,便要精力放在其他的上面。
  有一段时间萧煜极爱收集这些奇巧之物,曾花大价钱从胡商手里买来许多。有夜光杯、戏法道具、琉璃灯笼……整箱整箱的搬运,热闹极了。
  谢家孩子多,贪新奇好玩乐,以谢兰舒为首,表弟表妹们天天追在萧煜屁股后头要,萧煜有时高兴了,就随意撒给他们一些,但唯有这鎏金拼图是他的心爱之物,任谢兰舒和谢兰亭如何死缠烂打,都不肯松口。
  他们无法,便把音晚推了出来。
  虽说表弟表妹们都是一样的亲,不该有偏私,但到萧煜这里,总是要格外偏宠音晚一些。
  萧煜领着孩子们在后院疯,玩那相对于萧煜的年龄来说,幼稚至极的攻城游戏时,弟弟妹妹们都是跑着冲锋陷阵的,唯有音晚是被萧煜珍重抱在怀里的。
  萧煜有什么稀罕物件旁人要不出来,但若是音晚要,就一定能要出来。
  只不过,他给出来时总是格外心痛地抚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吼叫:“晚晚,你可一定得爱惜,若是弄坏了,你就再也不是我最疼爱的小表妹了。”
  每当此时,音晚都会极为体贴地配合他,伸出小胖手,拍着小胸脯保证:“表哥放心,我最可靠了。”
  记忆如烟,却不会随尘光散去,反倒堆积在心头,成了伤,成了疾。
  音晚轻抚着鎏金拼图,呢喃:“我并没有弄坏什么东西啊,为什么我就不是你最疼爱的小表妹了。”
  话音甫落,院子里便传来尖刻的厉声:“谁准你到这里来的!”
  萧煜一脸冷煞地走进院子里,扫了一眼伯暄的侍女,那侍女当即双腿打颤,“扑通”一声跪倒:“殿下,是公子自己要来的。”
  “他要来,你便带他来?”萧煜转眸盯着她,凉凉道:“那要你有何用?”
  那侍女抖若筛糠,冷汗涔涔,连“饶命”二字都未来得及说出来,便有內侍要上来将她架走。
  “好了,可以了。”
  音晚靠在窗棂上,叹道:“您非要把自己的王府弄得人心惶惶就好了么?”
  萧煜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抬手指她:“你闭嘴,你的账我们一会儿再算。”
  那侍女完全被吓瘫了,被內侍拖着就往外走。
  音晚只道她天真,以为刚才一个劲儿催伯暄快走就没事了,殊不知从她领着伯暄迈进这院子,萧煜知道便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音晚留他们到如今,一直在等着萧煜找过来,好替这侍女说几句话。
  虽说不一定管用,但总好过放她回去,让她无声无息的消失。
  音晚耐着性子向萧煜解释:“我并没有跟伯暄说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只是在拼图,刚拼完您就来了。”
  萧煜依旧让她闭嘴。
  音晚只当没听见,道:“要不殿下把她卖给我吧,我买过来就撵出去,绝不碍殿下的眼。您开个价钱,我立马就给您。”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祸水就引到音晚自己身上了。
  萧煜让內侍停手,转过头来看着音晚,嗤得一笑:“你们谢家果真是家大业大,说话底气也足。”
  音晚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悠然接道:“是啊,我们谢家是西京豪族,殿下是皇族贵胄,一样的身份显赫,富贵荣华享过,将来走到什么境地都是自己的命。可这世上更多的是命运漂泊的弱小,一条命由天,由人,唯独不由己,已经很可怜,何必还要为难他们?悯弱善小,难道不应该吗?”
  悯弱善小,是昭德太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他虽然沉闷,古板,又不怎么聪明,但着实是个大好人。
  萧煜果然变了脸色,尖锐怒气慢慢收敛,默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盯着音晚,道:“你不配提他。”说罢,他吩咐內侍:“撵出去。”
  那侍女大概知道自己得救了,不再挣扎,由人把她押出去。
  院子里乍然安静下来,伯暄紧贴墙边站着,一直目送着侍女离去,才仰头看向萧煜,道:“我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
  萧煜随口道:“那就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伯暄站着不动:“我说的是不喜欢王府,我想回村里住。”
  萧煜不说话了,把目光从音晚的脸移到伯暄的脸上,冷声道:“再说一遍。”
  伯暄打了个哆嗦,瑟瑟地往一边挪,离萧煜远一些,委屈道:“这里到处都冷清清的,没有人跟我玩,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不喜欢!”
  萧煜抬袖掐腰,深吸了口气,像是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但声音还是阴恻恻得吓人:“你都多大了,玩什么玩。一般的世家子弟,到你这个年纪五经都学过一轮了,你已经落后了,该比别人更用功。”
  他要不说“五经”还好,一说这个,本来就心怀抵触的伯暄更加想要逃避,他环胳膊抱住自己,像个遭遇狂风肆虐的小可怜,目光沉滞,胆怯且固执地呢喃:“反正我就是不喜欢这里,我就是想走。”
  萧煜沉眉甩袖,彻底动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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