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二部 忘川水 第十三章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
  ,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二部 忘川水 第十四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
  看他的目光凝滞,握着杯子沉默半晌,马力
  继续说下去:“我也是。”
  “告诉我理由?”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好吧,我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尔雅教育集团有许多秘密,你作为我妻子的助理,想必也很清楚。”
  “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布出来,足以致命,许多人都盼望着拿到证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马力,你是想要跟我做个交易?”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成交。
  路中岳舒畅地吐出烟圈,其实双脚都在打颤,后背满是鸡皮疙瘩。
  “老实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这是在夸奖我吗?”马力故作深沉地补充一句,“其实,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谷望公子。”
  “那小子?”
  “路先生,你可是他的养父啊。”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不妨跟你直说。”路中岳解开衬衫纽扣,特意看了看四周,担心别给人偷听了,“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都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看不出半丝恶意,我却有一种感觉--他想要杀了我。”
  “你误会了,谷望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路中岳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不,我为自己服务。我只是建议你,路先生,请不要再为难他了,你绝不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如果你能再善待他一些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力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路中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谢!”
  说罢,他从包里掏出个药瓶,丢到了路中岳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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