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耿曙横抱着熟睡的姜恒,回到府上,吩咐众人不得走漏风声,又让人善待那匹载着他与姜恒,逃出险境的战马。宋邹跟了出来,在厅堂处看了两人一眼,虽不知发生何事,却已大致猜到姜恒远来,疲惫不堪。
  “洛阳之战如何?”宋邹忙道,“下官这就安排,将军与这位公子……”
  耿曙答道:“他只是睡着了。”
  宋邹松了口气:“请先沐浴过,让厨房准备饮食,还需稍许时候。”
  耿曙点了点头,抱着姜恒看了四周一眼,入得后院浴池前。
  姜恒浸入热水中时,整个人随之一哆嗦,总算醒了,看见一袭武袍贴在耿曙的身上。
  耿曙这时候才慢慢解开自己与姜恒的衣袍,姜恒定神,看见耿曙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痕,令他惊奇的是耿曙竟已痊愈了,只余下不明显的红痕。
  罗宣那药果然有医死人、肉白骨之效,不愧是师父。只可惜三枚药丸,被赵起喂他吃下了两颗,这起死回生的神丹,在下山第一年,竟然就这么用完了。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耿曙欲言又止,又拉起了他的手。
  这一路上,耿曙几乎就没有放开过他,仿佛唯恐一转身,姜恒就会悄无声息,再次消失。
  但这一次,姜恒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抚过他的伤口。
  “恒儿。”耿曙说。
  “哥。”姜恒颤声说。
  耿曙不由分说,再次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好了,”耿曙直到这时,才淌下泪来,与水雾混在一处,抬手不住擦拭脸庞,哽咽道,“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50章 负气言
  午后, 姜恒头发披散,换上了一袭白袍,耿曙则依旧一身黑色武服, 呆呆地在厅内对视。
  二人历经足足五年分别, 重逢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竟让彼此相对无言。
  太久了,一切都太久了, 久得甚至让姜恒感觉到,他们变得仿佛有点陌生,沐浴时, 他们只不住哽咽, 哭, 哭完之后, 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太久的人,渴得全身冒烟,看见绿洲的那一刻, 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喝水,做不出任何吞咽的动作。
  “哥。”姜恒怔怔道。
  耿曙也在发怔,他们就这么看着彼此, 足足一个时辰。
  但耿曙的手始终握得紧紧的,顷刻也不敢放开。
  “坐过来些, ”耿曙终于憋出来一句话,朝姜恒说,“恒儿。”
  这一路上, 耿曙说得最多的, 就是“恒儿”这两个字,仿佛每说一次, 姜恒的轮廓就会变得更鲜明一分,将本该是鬼魂的他,唤回到阳间来。
  两人的案几已经并在一起了,还要怎么过去?姜恒只得起身,坐到耿曙对面,与他隔着木案对视。这些日子里,他实在太累了,及至逃亡结束,全身就像散架了一般。
  他索性趴在案上,稍稍抬起头,看着耿曙。
  姜恒什么也不想说,他知道耿曙此刻,一定也是一般的念头,他们只要看着对方,就这么看着,便足够了。
  耿曙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声音发着抖,低声说:“恒儿。”
  “嗯,”姜恒轻轻地说,“我在。”
  饭食送过来了,耿曙便道:“先吃罢。”
  姜恒已经饿得不行了,打开食盒,见里头有肉有鱼,有菜有米饭,还有一碗汤。嵩县古为天子所辖之地,饮食起居,俱循晋礼。连房内铺设的席地、隔间的纸门、睡觉的矮榻与花园内的水池、鹤音竹亦一模一样。
  庭院中片片梅花飘落,在阳光下犹如画境,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你吃。”姜恒说。
  “我不饿。”耿曙还盯着姜恒看,仿佛想确认他是不是鬼,抑或一个虚影。
  “开什么玩笑?”姜恒说,“怎么可能不饿?快吃!”
  耿曙见姜恒用食,便低头吃了起来。他自从离开洛阳后,对一日三餐便不上心,北食一样,南食也是这般,过些时日,须得吩咐府中人,给姜恒做些好的吃。
  姜恒狼吞虎咽,耿曙又道:“慢点吃,恒儿,你平日都吃些什么?”
  姜恒喝着汤,终于能自然地开口说话了,含糊道:“也就那样,太子灵宫内会做好,给我端过来,有赵起陪着,但吃不习惯。”
  耿曙没有问他为什么与太子灵在一起,更没有问赵起是谁,那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但姜恒却想起来了,问:“我以为你死了,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没有,”耿曙马上道,“没有受苦。”
  耿曙叹了口气,想了想,将往事说了,姜恒边吃边听着,偶尔点点头,不予置评。
  “我以为你死了,被雍国抓了去,想刺杀汁琮为你报仇,打不过他。他知道我的身份后,认我为义子,就这样。”
  耿曙的人生很简单,或者说,他的思考很简单,三言两语便交代完了,又问:“你呢?我见你摔下山崖去,我命都不想要了,谢天谢地,总算撑到这时候,又见到了你……”
  姜恒无奈道:“这当真说来话长了。”
  接着,姜恒回忆五年前,摔下山崖那天起,细细地将往事告知了耿曙,他没有说自己险些成为废人,是罗宣将钢钉钉在他的腿上,才救了他。只告诉他,自己在海阁修行,而后来到济州,选上了太子灵,决定从郑开始,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说到一半,姜恒忽然停下,看见耿曙双目通红。
  “对不起,”耿曙放箸,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该去找你的,我没有去,是我的错……”
  “没有!”姜恒着急道,“真没有,哥,我不也没去找你么?何况鬼先生行踪不定,你又怎么能找到海阁?”
  姜恒又抱着他,好说歹说,安慰一番,耿曙才恢复平静,姜恒又笑道:“其实也没受什么苦,比起你,我过得好多了,还有师父照顾。”
  耿曙说:“我得去谢谢他。”
  “他与鬼先生、松华,应当还在沧山。”姜恒说,“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海阁里的兵法与藏书,你一定喜欢。”
  府上人来收了食盒,姜恒仿佛又回到了在洛阳的时光,与耿曙并肩坐在一处,端起热茶,望向庭院。
  “太子灵不过是在算计你。”耿曙想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刺杀,低声说,语气中带着怒火,“以你的武艺,杀不了汁琮,你不过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棋子,而真正下手的人,一定是陪在你身边的孙英。”
  “我知道。”姜恒答道,他又何尝不知太子灵的意图?谁会让前来投奔的门客谋士,第一个月就去送死,刺杀敌方将领?他甚至怀疑江湖传说的“神秘客”就是孙英,他才是负责杀汁琮的那个。
  “不过我也算计了他一次。”姜恒说,“现在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将你劫走了。”
  他们现在躲到了嵩县,但嵩县也不安全,玉璧关被夺,嵩地已成了孤军,快则数月,慢则一年,梁军就会前来剿灭此地的万余雍国驻军。
  耿曙说:“你为什么不往北方来,投奔雍国?”
  姜恒难以置信,答道:“这还用问?当年你在洛阳,是如何回答王的?”
  耿曙蓦然语塞,想起了那年洛阳城破前,姬珣让耿曙与姜恒跟着武英公主汁绫离开,前往落雁,当即被耿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耿曙对此的回答,是“我爹为他卖命,我不是我爹”。
  姜恒正色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算了。”
  耿曙说:“他是我的父王,他一定会原谅你,这么多年里,他也在找你。”
  姜恒说:“他已经死了。”
  耿曙说:“他没有死。”
  接着,耿曙将解药之事朝姜恒说了,姜恒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是谁?”姜恒难以置信,脑子里已彻底混乱了,给出解药的人,会是罗宣吗?可是赵起告诉他,喂他吃了两枚,这对不上啊!
  耿曙说:“我不知道,界圭也许清楚内情……”
  姜恒马上道:“糟了,汁琮居然还活着?”
  耿曙道:“跟我回落雁去,他会原谅你。”
  “我不去。”姜恒当即道。
  耿曙:“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害死了咱们的爹?当年爹是自愿的。”
  姜恒道:“你还不明白么?哥!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些年里,汁琮所做之事,你没有亲眼看见?他杀了多少人?!当初若不是他率先进攻洛阳,天子与赵竭就不会死!”
  耿曙道:“南方关外四国,哪一个不是有强占洛阳的心思!”
  姜恒道:“你知道他战后做了什么吗?!把百姓统统迁入关内!他将五十五岁以上、无人赡养的中原老人,全都坑杀了!”
  耿曙终于被姜恒堵住。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
  这些年里,他只管为汁琮征战,从不干涉政务,那是太子泷的分内之事,但他曾有耳闻,每打下一地,无论南人还是塞外之人,都会将抓回来的人送去北方,分城安顿。
  姜恒说:“但凡雍人生下孩子,从小便带离父母身边,以作兵员养大,夺人子嗣,将人视作牲口,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他杀了多少人?你算过吗?”
  姜恒激动不已,说道:“你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以为你们雍军的铁骑这就所向无敌了?中原人不怕你们!”
  “我不知道。”耿曙说,“你现在告诉我了,我会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姜恒说,“在他眼里,人命就是草芥,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让他来统治天下,将是天下的灾难!”
  耿曙说:“可他是我爹,恒儿,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不能商量,你认贼作父!”姜恒厉声道,“你爱认他当爹你认去,他不是我爹!你爱回去,自己回去当你的王子,我这就走了!”
  耿曙听到最后这半句话时,刹那脑海中仿佛被锤了一记,险些吐出血来,他堪堪将那口血忍住,咽下,疯狂喘息,像是想说什么,却苦苦忍住,转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庭院内顿时传来巨响。
  姜恒刹那吓了一跳,追了出去,只见耿曙朝着一棵树猛撼,仿佛在发泄怒气。
  “哥?”姜恒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哥。”
  “没什么,”耿曙嘴唇颤抖,答道,“我在气我自己。”
  姜恒说:“我不该这么说,我只是……可是,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像你说的一般去雍国,我……”
  “我知道!”耿曙终于失去理智,朝姜恒大吼道,“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我求求你,恒儿,你别再离开我了……”
  说着,耿曙忽然气息一窒,看着姜恒,仿佛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耿曙发着抖,竟是朝姜恒跪了下来。
  姜恒大惊失色,马上扶起他,连忙解释道:“哥,我不是这意思,那是气话……”
  倏然间,耿曙喷出一口血来,吐在姜恒胸膛上,紧接着软倒下来,重重倒在了姜恒怀里。
  姜恒瞬间被吓坏了,大喊道:“哥——!”
  “恒儿,恒儿……”耿曙那手抓得紧紧的。
  姜恒赶紧抱着耿曙,把他拖进房内,跪在地上为他把脉,知道是急怒攻心,更不知何时,内脏受了极重的伤,肋下又有剑创,幸而因罗宣的丹药愈合了,只要慢慢调理,应当能好起来,当即松了口气。
  “恒儿,别走……别、别走……”
  耿曙梗着脖颈,躺在地上,却仍倔强地断断续续说着话,抓紧了姜恒的手,声音里带着哀求,眼里全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淌下地去,好一会儿才能把话顺利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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