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昭夫人守在书房门口,面朝前院,耿曙带着迟疑之色,试着举起那把木剑,然而那木剑不知以何材质打造,逾二十斤,对一个十岁小少年来说极其沉重,耿曙意识到这与他往常用的兵刃大相径庭,却仍倔强、吃力地提着。
  “喝!”耿曙以剑劈砍。
  “着!”耿曙转身,袍襟回荡,用上了全力,那招式竟是有模有样。
  “你唱戏呢,”昭夫人嘲讽道,“喊什么?用喊的能杀人?”
  耿曙眉头深锁,一瞥昭夫人,一口气憋在胸腹间,挥起那木剑,转身进退,又一式扫腿。
  真好看!姜恒的注意力顿时被耿曙练剑的姿势吸引了过去,怔怔看着,一时忘了面前的功课。
  “鞭子我可都记得。”昭夫人说。
  姜恒马上坐直了,诵读道:“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
  读书声中,耿曙动作明显地一顿,迎上了昭夫人冷漠而鄙夷的目光,于是耿曙更卖力地挥起剑来。
  “破烂剑技。”昭夫人声音很轻,无奈轻轻一叹,那声音,耿曙却听见了。
  姜恒摇头晃脑地念着竹简上的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诵完万章其四时,耿曙使完一套剑式,昭夫人终于拿起陈于案上的另一把木剑,走向院中。耿曙马上退后两步,摆了个起剑的动作,昭夫人身形不动,手中剑甚至不知何时出去,姜恒只见眼前一花,耿曙便被母亲轻巧地绊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诵书声一停,昭夫人朝书房内望来,姜恒忙又诵道:“……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耿曙爬起身,摆开与猛兽作战的架势,双手握剑,紧盯着昭夫人,绕着她缓步转过半个院子,昭夫人却看也懒得看他,随手提着剑,自顾自站着。姜恒念到:“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之所履,小人所视……”时,耿曙恶狠狠地扑了上去,姜恒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母亲只是侧过木剑,一剑刺出,正中耿曙左肩,耿曙失了平衡,又是狠狠摔在地上。
  耿曙再爬起时,昭夫人却以木剑搭着他的手腕,往上抬抬,调整他双手持剑姿势,耿曙会意,脚步略分,就这么站着。昭夫人让他摆了个举剑的起手式,沉声道:“看剑尖,站到酉时,掉下来一次,抽你一鞭。”继而转身走了。
  “……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姜恒自言自语道,耿曙双手持剑,认真地摆着起剑式,专注地看着手中剑。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耿曙的手不断发抖,姜恒已将《万章》读过一次,朝耿曙使眼色,耿曙只不理会他,那剑越抖越厉害,到得最后,终于拿不住,掉了下来。
  日暮时分,昭夫人又回来了,卫婆跟在身后,捧着皮鞭。
  “掉了多少次?”昭夫人道。
  “十七。”耿曙答道。
  “背,”昭夫人拿起皮鞭,又吩咐儿子道,“从头开始。”
  姜恒站在廊下,他无论对什么书,都有着看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本事,但为了避免耿曙挨打,下午还特意多读了两次,此刻将万章从头背到尾,无一句出错。背完后,昭夫人意外地将鞭子放了回去,走了。耿曙本该挨的那十七鞭,竟是一鞭未落。
  第6章 枕下玉
  “娘。”
  晚饭时,姜恒说:“待我将书全读完后,能教我学武不?”
  “天底下的书是永远读不完的,”昭夫人如是说,“说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你该抽自己俩耳光。”
  姜恒:“那我……那你教我习武罢,我一定好好读书。”
  “想学这屠猪宰狗的本领,”昭夫人淡淡道,“除非我死了。”
  姜恒不说话了,昭夫人又道:“哪怕我化成灰,这辈子也不会让你习武,死心罢。”
  “为什么?!”姜恒郁闷道,“万一有人要揍我呢?”
  昭夫人说:“那就让他们来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是圣人嘛。让他们杀了你,不是更好?”
  姜恒不说话了,片刻后又说:“你还不是教耿曙习武。”
  “求仁得仁,”昭夫人道,“用剑杀人者,终得一个剑下死的命。他就该有这样的命。”
  “谁人无死?”姜恒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昭夫人冷笑一声:“正因不让你习武,你才习得这用来顶嘴的书文,说出这话,就不觉得面目无光么?”
  “我只是……”姜恒无奈道,“好罢。”
  姜恒从不知道母亲会使剑,耿曙的到来,揭开了许多他从没想过的秘密,顿时让他这封闭的小小世界,显得天翻地覆。
  “耿曙是我的兄弟吗?”姜恒突然说了一句。
  昭夫人持调羹的手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抖,心知这儿子虽不谙世事人情,却半点不傻,前因后果,靠猜也能猜到个大概。
  “明天开始作文章。”昭夫人冷冷道,“吃完就滚。”
  “那耿曙他……”
  “我哪天若看他不顺眼了,指不定一时兴起,就会下手杀了他。”昭夫人朝儿子认真地说,“你若不想看见他身首分离的场面,就不要总让娘想起他来,好么?”
  姜恒:“……”
  姜恒知道自己猜对了,倒不大担心母亲杀了耿曙,她似乎对谁都这样,眉眼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戾气,自懂事伊始,他就从未见她笑过。不过他觉得有必要,就母亲的凶恶朝耿曙道个歉。
  如今的他,还不大能领会到,突然多了个兄弟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也即从今往后,他应当不会总是一个人了。
  耿曙打了桶冷水,在后院里擦身,姜恒躲在廊柱下看他,人一到,耿曙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姜恒只朝他笑,并招手示意他过去。
  “我给你换药。”姜恒说。
  “不用。”耿曙说。
  姜恒坚持道:“来吧。”
  耿曙于是回头,朝房中看了眼,卫婆正在窗下缝补,耿曙便走上廊前,姜恒不由分说,拉了他的手,两人光着脚,跑回姜恒房里。一如昨夜般,姜恒给他上药,耿曙侧着身任他折腾,只是今日的对话,比起昨夜又熟稔了不少。
  “有用吗?”
  “嗯。”
  “看吧,我说有用。”姜恒笑道。
  耿曙的目光始终看着那枚玉玦,姜恒昨夜随手将它放在了枕头底下,露出了一角。姜恒注意到耿曙似乎很在乎这玉玦,便想着改天让卫婆编个璎珞,依旧还他,毕竟家里也不缺玉石,对他而言,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头。
  “手酸么?练过剑,抬不起来么?”姜恒又问。
  耿曙摇摇头,再看姜恒,今夜姜恒眼里始终带着笑意,耿曙则微微皱眉,似乎在判断他表情下的意味。
  “我娘一直是这样,”姜恒思来想去,终于把话说出了口,“你别见怪。”
  耿曙没答话,目光中有点走神。姜恒又说:“她也经常用鞭子抽我,但凡没读书……”
  “你念一次,”耿曙突然说,“就会背了?”
  “啊?”姜恒莫名其妙,点头道,“嗯,是啊,万章你读了吗?”
  耿曙说:“我不识字。”
  姜恒震惊了:“你不识字?”
  姜恒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人不识字,问:“怎么会不认字?认字不是……天生的吗?”
  “没有人教我。”耿曙干脆地答道,“认字不是天生的。”
  姜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正想说我教你吧,我教你认字,你教我学剑。手上换好药,耿曙却起身,说:“走了。”
  姜恒想追出去,耿曙却回身关上了他的房门,将他挡在房里。姜恒习惯了这冷冷淡淡的人情,母亲如此,卫婆也如此,耿曙这举动,反而让他见怪不怪,只得回房躺下,却也不在意耿曙的态度。
  这夜房外风声大作,姜恒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榻畔,倏然睁开双眼。
  “谁?”姜恒吓了一跳,发现竟是耿曙。
  耿曙安静地站着,低头瞥向枕下露出一角的玉玦。
  姜恒说:“你房里冷么?”说着朝榻里让了让,示意:你上来睡?
  耿曙光着脚,穿一身里衣,注视枕下的玉玦。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耿曙忽然说:“这是我爹给我的。”
  姜恒把玉玦从枕下摸出来,递给耿曙,说:“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的,正想编个穗子,再还你呢。”
  耿曙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别过头去,转身离开姜恒卧室。姜恒抓着玉玦,追了上去,耿曙说:“算了,你留着罢。”
  大风吹开房门,姜恒目视耿曙的身影,被冷风一吹,彻底清醒了。
  “哥。”姜恒突然喊了声。
  耿曙明显地顿了一顿,蓦然回头,眼里带着震惊之意。姜恒欲再说时,耿曙已消失在廊后。
  一夜狂风吹落满地梨花,墙角的荼蘼开得繁华灿烂,这日姜恒在书房里,于芦纸上作文章。昭夫人将一本剑式直接扔在了耿曙面前,说:“前三页,午后考校。”
  昭夫人走后,前院中便剩下顶着日头练剑的耿曙与咬着笔管作文章的姜恒。
  耿曙有点绝望地朝姜恒说:“怎么办?”
  “我读给你听,”姜恒忙道,“来,给我。”
  姜恒诵读了几次,耿曙点头,去练剑了。姜恒写几行字,从案下枕缝里取出一个穗子,打几条丝绦,又看案几上芦纸,再抬头看院里耿曙,一心三用。
  “我又忘了,再读一遍?”耿曙突然拿着剑谱,朝姜恒示意。姜恒被使唤了挺高兴,赶紧搁下笔,拿着编了一半的穗子出来,说:“肩沉如渊。就是沉下去不动的意思。”
  “知道了。”耿曙又打发他回去作文章,开始习剑。
  “我教你认字吧?”姜恒想了想,后半句却没说出来,只因读过的书教会他,待人之道,不应以恩相挟,也不应用来作交易,让耿曙教他练剑。
  “我不能教你学剑。”耿曙今天破天荒地说了不少话。
  “我知道,”姜恒无奈道,“娘不让我习武。”
  “不,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学会,”耿曙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他摆摆手,专注地练剑,答道,“待我学会再说。”
  “好。”姜恒爽快地笑道。
  读完《万章》,姜恒便得写三篇读后之解,昭夫人看过后,不予置评,将芦纸依旧封起,搁在架子上,吩咐道:“接下来读《天论》。”
  “去年秋就读过了。”姜恒答道,继而背了起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昭夫人拂袖道:“忘了,念《秋水》罢。”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
  “行了。”昭夫人倏然生出隐隐约约的恐惧感,这一屋子书,居然要被八岁的儿子念完了?!
  “《大取》呢?”昭夫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量姜恒,幸而这次姜恒面现茫然,问:“大取是什么?”
  “墨翟老先生送来的书简。”昭夫人松了口气。
  “墨翟是谁?”姜恒又好奇地问。
  “上回那黄发老头儿。”昭夫人说。
  姜恒记起来了,那形似胡人的高大老人家是姜家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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