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岱北上使幽州(中)
邺县城中,袁绍收到了曹操求援的来书,看罢之后,顾与堂中诸人说道:“孟德复大败於兖,已退回东郡,张孟卓也已回陈留去也。山阳、济阴两郡,孟德旋得旋失,又被荀贞夺去,孟德向我求援,君等以为我该如何答复於他?”
一人起身,义愤填膺似的,愤声说道:“荀贞擅窃兖州,杀戮百姓,纵能逞其一时之凶意,而终究不免败亡之途也。”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乃是郭图。
如前文所述,这个郭图是颍川人,荀贞的老乡,两人当年曾经一起在颍川郡府做过同僚,但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和,自投到袁绍帐下之后,郭图只要是听到荀贞那边的消息,通常都是一种鄙夷、排斥的态度,其实他的这种态度,既是因为两人之前有旧怨,往深里说,也是因为他对荀贞现在威风凛凛,称雄东南的目前地位,存有羡慕和嫉妒。
其心中的心思且不必探究,只说袁绍听着郭图这话,心中想道:“昔群雄并起,共讨董卓,凡参与者无不是今世之俊彦,国家之重臣也,我那会儿并不甚重荀贞之,却不意倏忽数年,这荀贞竟是不但在徐州站稳脚步,且外侵兖、州,已俨然东南之一小霸也!
“不过,公则此言倒也不错,其虽今小霸东南,而待我北灭公孙瓒,西破黑山军之后,挟冀、幽诸州之势,东向而问之,其能奈何哉?若降我则罢,不失富贵,若不肯降,反手灭之何难!”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如今在海内的声望那是一时无二,没有任何士族可以比得上的,荀氏虽也名门,但荀氏往年的声誉只是多因荀淑及其诸子,即“荀氏八龙”的德行出众而已,论以家族旧时的“权势”和“贵重”,荀淑最高也仅做过一县之长,其之诸子除荀爽以外,要么不曾出仕,要么也顶多只做过县长、县令、公府掾吏之类的小官,得以官至二千石太守的仅荀淑次子荀绲一人而已,——他曾任过济南相,换言之,也就是说,荀氏连“累世二千石”这个最基础的世家阀族之条件都不能满足,故与“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在“权”与“贵”这方面,简直是天壤之别,根本无法相比,此其袁绍早前不怎么重视荀贞的缘故之一。
再一个缘故,自然便是冀州的地理位置,也要比徐州好太多了。冀州北连幽、并,俯瞰中原,青、兖、徐三州皆处其东,如果比作一个人的话,冀州就是人的躯干,是人的腹心,只要能巩固住在冀州的统治,再拿下幽、并,那么去打豫州也好,去打青、兖、徐也好,好有一比,俱为高屋建瓴,卷席之势。从战略角度讲,冀州如是金银宝贝,徐州就是旮旯边角。
所以,荀贞尽管现在徐州搞的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实际上,袁绍对他并无十分的警惕,——这也是为何他一直没有竭尽全力地帮助曹操的一个缘由,在他看来,只要曹操、张邈能先挡住荀贞就行了,至於将来怎么办?如他所想,若荀贞不降於他,他有“反手灭之”的信心。
郭图说完,又一人起身,进言说道:“明公,在下愚见,对孟德的求援,可暂先不予之。”
袁绍看去,说话之人乃是逢纪。
却袁绍帐下现在的文佐谋臣,大致分为两大派,三小派。
两大派者,以沮授、审配、田丰等为代表的冀州本土士人,和以郭图、辛评、辛毗等为代表的颍川士人;三小派者,颍川士人这一派里头,还有几个是袁绍旧日的朋友,如颍川人淳於琼、南阳人许攸等,淳於琼本为颍川人,南阳接壤颍川,因此他们和郭图等走得就比较近。
这位逢纪,从出身来说,算是袁绍旧友这一小派的,但与淳於琼、许攸不同,他亲近的却非颍川这一大派,而是冀州士人这一大派。却是说了,这是为何?这与颍川士人的传统习惯有关。颍川此地,久受法家影响,民间好讼,好打官司、好起纠纷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结党排外,淳於琼、许攸或家在颍川,或家邻颍川,因得以被郭图等容纳,逢纪却籍贯青州,其家远在海滨,因是他不能融入到郭图等的这个小集团中,只能朝冀州士人派这边靠拢。
逢纪既然非是颍川一派,对郭图的“愤慨”,他就无动於衷,因而倒是没有顺着郭图的话,再来抨击荀贞,而只是就事论事,就曹操来书求援此事,向袁绍道出自己的意见。
袁绍听了,呼逢纪的字,说道:“元图,孟德在求援书中,言辞急迫,他说深忧荀贞之会趁胜西进,取其东郡,却缘何卿言,暂不需予援兵给孟德?”
逢纪答道:“今荀镇东虽然复败孟德,然凭大河之险,南联陈留,兼之背倚我冀,纵然荀镇东犯东郡,料孟德守境应还是可以的,不至於全郡即日沦陷。此其一也。
“豫州孙坚是荀镇东的盟友,而今孙坚身死,其子孙策虽已为荀镇东表为豫州刺史,但孙策年少,无有声望,抚境犹难,况乎外战?这等於说是断了荀镇东最大的外援臂助。此其二也。
“袁公路、吕奉先败退南阳,袁公路非弘雅之士,吕奉先武夫自豪,在下料之,他俩定然难以长久地同居於南阳,为求出路,吕奉先极有可能会再犯豫州,此是豫州并且还存在外患,而豫州一旦有事,徐州不安。此其三也。
“故是,在下愚见,荀镇东现下断然是不会,也不敢兴兵进犯东郡、陈留的,他目前急需做的,必然是首先要把兖、豫两州的内有外患给安抚、解决掉,因此,对孟德此之求援,明公暂可不予理会,可去书孟德,把这番形势分析告诉与他,叫他只管安心守境便可。”
逢纪的这番分析有理有据,袁绍不觉颔首,说道:“卿言有理。”
得了袁绍的赞同,逢纪接着往下说道:“眼下局势,以在下陋见,明公宜仍当是以公孙瓒和黑山贼为要。公孙瓒其人凶悍,诚然明公之大敌也,虽其数败,而实力犹存;黑山贼号称百万,盘踞冀、并间的山谷中,不但阻碍明公取并,且时刻威胁着我冀腹地,……前时不是听闻说公孙瓒与刘虞日渐不和,两人甚至久为见面,又闻说黑山贼粮乏,颇起内斗么?在下愚见,抓住这两个难得的时机,及早地消灭掉黑山贼、公孙瓒,拿下幽、并二州,这才是明公头等要紧的大事!既灭黑山贼、公孙瓒,据冀、幽、并三州,用冀之富,取幽并之马,练三州甲士,然后南顾中原,东瞰徐兖,当其时也,荀贞之何足虑哉!天下之半,已为明公有矣!”
逢纪这话正对了袁绍的心思。
袁绍深以为然,说道:“卿言极是!”顾问郭图,问道,“公则,伯谦可有回信送来?”
“伯谦”者,名郭逊,是郭图的一个从子。在听说了公孙瓒与刘虞越来越不相睦的情报之后,袁绍接受了郭图的建议,打算联系刘虞,与刘虞一起相约谋划共攻公孙瓒。这件事是郭图提出来的,袁绍就交给了他来负责。郭图便遣了他这个叫郭逊的从子,叫去幽州密见刘虞。
——逢纪刚才提到眼下来讲,消灭掉公孙瓒、黑山军才是袁绍的重中之重,这话固是不错,但公孙瓒、黑山军分别是两个势力,并且两个势力的实力都很强大,那么该消灭哪个为先?早在袁绍刚得冀州时,沮授就给他规划过,按沮授的战略蓝图,是先灭掉黑山军,再灭公孙瓒。因是,公孙瓒败於龙凑,遁回到幽州以后,袁绍就依照之前沮授给他谋划的这个整体战略,防御公孙瓒再度北犯之同时,把部分的用兵重点放到了进攻藏身於西边太行山谷中的黑山军上头。却未曾知道,那黑山军在张燕的带领下,打仗却是相当狡猾,打得过就占便宜,打不过就逃回山中,而等袁绍的部队一撤,他们就又出来骚扰抢掠沿边郡县,因是现下虽然在袁绍部队的不断进击之下,黑山军的生存、活动范围已是渐渐缩小,乃至出现了如逢纪所言之“乏粮”的状况,可要想在短时间内就消灭掉这号称百万的黑山军,显然也是不可能的,搞得袁绍现下也是烦不胜烦。亦因此故,袁绍帐下的谋士们而今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便是以郭图为代表的颍川士人提出,公孙瓒才是而今冀州最大的敌人,而黑山军又不易迅速歼灭,故此他们认为不应把过多的力量消耗在消灭黑山军上,不如先全力灭掉公孙瓒,随后再打黑山军。这两种意见各有利弊,袁绍现下一时间也是起了犹豫之意,难下决断,故在听闻刘虞、公孙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后,他就采纳了郭图此个联系刘虞的建议。他想着的是,等搞清楚公孙瓒、刘虞那边情况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之后,再作最后的决定。
且不必多说。
郭图答道:“现尚无消息。计算路程,郭逊应是已至幽州,旬日之内或就有回讯传到。”
讨论完了曹操此事,袁绍叫主簿陈琳代笔,给曹操回书,就按逢纪的意见来写。
回书的末尾一句话是:“吾数遣援兵助君,然君屡不能胜镇东,反数为其败,今吾将北击公孙瓒,西破黑山军,暂无兵可再助君。君且守境,候吾灭彼二寇,再亲缚镇东於帐下。”
“君且守境”云云,究其语意,有点盛气凌人,不过倒也符合曹操、袁绍两人现在的地位。曹操之於袁绍,如果用国家来比喻的话,现在大致相当於是一个藩属的地位,那么作为宗主国的袁绍,这样对外番居高临下的对他说话,就很合乎情理。
这些也不许多说,只说就着这个话题,袁绍与众人议论了会儿公孙瓒、刘虞的事情,继而又讨论了多时如何对付黑山军,也没有什么其它好的办法,不外乎就是进剿之外,令常山、赵、魏等太行山沿边诸郡的长吏、守将严加戒备,以防张燕等黑山军袭掠,如此而已。
却袁绍遣去幽州去见刘虞的郭逊,确如郭图所言,已出冀州,入了幽州之境。
幽州共有十个郡、一个属国,——“属国”也者,是为安置归附的胡人而设置的行政区域,自西而东,这十郡、一属国分别是代郡、上谷郡、上谷郡南边的涿郡、广阳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属国、辽东郡、玄菟郡和乐浪郡。
冀州在南,幽州在北,两州接壤的地方直线距离大概四百多里。
幽州与冀州接壤的主要代郡、涿郡、广阳郡三郡,还有渔阳郡的一点点南端地界,其余诸郡、属国除掉涿郡北边的上谷以外,都是临海的。
冀州自西而东,与幽州接壤的则分是中山国、河间国、渤海郡。
广阳郡虽然是幽州面积最小的一个郡,南北二百多里长,东西最宽处也只有百里远近,但是幽州的州治蓟县,即后世之北京,却是在这个郡中的,既是郡治,也是州治。刘虞和公孙瓒现在就在蓟县。广阳郡与冀州接壤的地段差不多是其郡内东西最窄之处,仅六十来里地,与其绕一大圈,到广阳郡界再入幽州,自是不如经涿郡入幽州,之后再北入广阳来的道路顺畅,兼且郭逊此来幽州,还担负着另一个任务,即是沿途看一下涿郡内部的情形,——比之代郡、广阳郡等,涿郡一则处於正中,二来与冀州接壤地段最长,而且公孙瓒的封地易县也在涿郡,因此涿郡境内驻扎了大量的公孙瓒所部兵士,等同是公孙瓒的大本营。
故而,郭逊入到幽州,头个到的郡就是涿郡。
冀州是黄巾军的起源地,黄巾军的天师张角兄弟是冀州人,当年黄巾之乱,冀州算是受兵害最深的地方之一,之后袁绍与公孙瓒又几次在冀州境内大战,於今之冀州,早已是民不聊生,流民处处可见,田中杂草丛生、荒芜已久,道见饿殍,用“白骨露於野”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最严峻的时候,乃至连袁绍部下的兵士都没有军粮可吃,不得不以桑葚为食。
冀州的情况已经如此糟糕,进到涿郡后,郭逊却发现这涿郡的情况却居然比冀州还要糟糕。
其沿途所见,行不过数里,道路两边已经见到了许多饿死的尸体,有老人,有孩童,也有壮年的男女,凡饿死之人,大多赤身无衣,不用说,他们的衣服都是被路过的人给扒去了,很多尸体已然腐烂,群蝇盘旋於上,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尸臭味道,还有一些尸体早成了白骨一堆,也有新鲜的尸体,或出现残缺不全的现象,也不知是被狐狼吃的,还是别的。
郭逊不敢往下深想。
路两边的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芜,杂草长过人膝,狐兔时现其间。涿郡境内河网密布,东西三百里、南北二百里的郡内,只大的河水就七八条,不仅土地肥沃,而且颇有牧场,往常年间,这个时月,田中麦子如海,牧场羊马成群,却於下,非只荒田,那牧场之上,放眼望去,亦是只见杂草,不见羊马,空空如也,只有那半人高的野草在风中起伏,给人一种苍凉或言之悲怆之感。
黄土漫起的官道上,偶尔能够见到一些百姓,皆是衣不蔽体、面瘦肌黄。郭逊假冒的是一个马商的身份,因知沿途盗贼众多,所以带了一些护卫的兵士,未着戎装,然俱配刀矛,那百姓见到他们,纷纷躲避,各个慌不择路,竟如避猛虎,有的摔倒在地,赶忙爬起,连滚带爬。
郭逊不觉感叹,想道:“这哪里还是我大汉之王土,简直就是人间之鬼蜮了!”
却又行数里,前边忽见约百余人的兵马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