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狼关

  将军点锦官的时候多些。锦官说会琵琶,他隔天就让人从城里买了一把。她很少单独伏侍将军,大多时候是与锦官一起。有时候她觉得,她或许更愿意锦官也在。将军在床帏之事上十分冷淡,虽也说得上温存,但她总是有些怕他,倒是锦官会处处顾着她。锦官性子又讨喜,她甚至觉得,就连将军和锦官在一起时脸色也缓和些。她虽然羡慕锦官,倒也不真正难过,她和锦官都清楚,那不会是他们任何人的归宿。虽然锦官会在玩笑间问,一定要将军说她和蹇君哪个好,他难得的笑着看她,“模样还能看,到床上就是段木头。”她的脸涨的通红,锦官仍不依,“木头还有黄槐木和枣梨木之分呢。”他的眼色深了几分,“是旃檀木。”
  如果没有庞生,也许她的一生就这样罢。有一天将军厌了她,会把她赏给下面的将士,如果她能捱到战事结束……
  又或者……她还记得他说过:等着我回来,琅华妹妹。
  直到庞生在筵席上行礼跪拜在地时,她都没有觉得那一天有什么不一样。
  她初经情事,方识得个中好处,乍一被冷落,很是有些恋恋的意味。炭盆里燃着一段云梅花,她百无聊赖的摇着象牙骰,锦官哼着一段吴地小曲,拆散了整齐的发辫,指梢懒懒地绕着。有人往窗子里扔碎石子,夹杂着浮浪言语,锦官扬声骂了几句,索性落了窗。
  可能是那一侧头时两人挨得太近,可能是那天太燥热,壶里的冷掉的茶只剩了底。
  锦官吻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她眼神渐渐散开,反手抱住锦官,微仰起头回应她。锦官的手勾勒着她肩骨的轮廓一路向下,她温热的肌肤被那指尖的冰凉带起了细密的颗粒,手指摩挲过她的小腹,滑至大腿根处,她浑身激凛凛一颤,喉咙里漫出一声喑哑的低吟,难受得曲了一条腿。那指尖继续挑了她亵裤的束带,她忽然一把按住在自己身下的手,锦官的眼中划过一丝错愕,有些尴尬地松开了她的唇,她细细地喘着,略清醒前,已经抬手刮过两人嘴角间细细的银线,用力地擦在锦官唇上,锦官起唇舌尖舔舐上她的手指,嘴角正要弯起一个笑,已经被一把翻了个身压在榻上。她带着笑对上锦官不敢置信的眼,低头堵上了她未出口的惊呼。
  早春的风猎猎卷过紧闭的窗,窗内的空气凝滞浑浊,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蜷在锦官膝上,簌簌地笑:“戏班子里长大的人,什么不会。锦官,我不是好女子。”锦官捧了她的脸,说得认真,“我不要你做好女子,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有了第一次,就难免有第二次第叁次,初时还处处谨慎,后来胆子大些,更不管不顾起来。如果最初还可以说是一时昏惑迷了心性,那筵席案下匆匆交握过的十指,将军帐里暗暗偷欢的夜晚,都卷着她们一步步堕入未明的命途。她二人本就同处一室,朝夕相对,而今即是一刻分离也化成婉转愁肠,一寸一寸捱得心焦。在那些雾凝成水,浴汤尚温的清晨,两人死死抵在妆台镜上,锦官乌黑的发湿漉漉地散了一身,身上未干的水汽压在铜镜蒙起一层雾,绰绰映出二人的模糊的容颜。锦官修长的手指勾着镜角的缠枝牡丹纹,晃得妆台摇摇欲塌。
  她给锦官拧好头发,沾了桂花油慢慢地梳开,她缠在她肩颈间磨她,“你身上哪来的一股子香气。”锦官发梢上的水在她中衣上洇湿了一小块,冰凉的贴在肋骨上,她懒懒地推开她,“不还是你上回给我的苏合,我又不曾换过。”锦官伸手去扯她的汗巾,一面念着,“用在我身上,却从来留不住。”“你身上染的都是沉水香,合该用什么也都给盖过了。”锦官抬了眼问,“你不喜欢?”她眼中折映出的光线一深,有些恹恹地道,“那个左大人很是欢喜你吧。”画屏上绘着热闹鸟兽,浓重的朝霞欺红了半边天色。锦官将她的汗巾系在自己腰上,半晌迷茫地回过头,“唔?……何时也绣一条给我可好?”
  后来,她们要避开庞生,在营帐北侧穿过校场的后山,她心疼地揽过裹在两人解开的衣裳下仍冻得瑟缩的锦官,吻在她额上。
  再后来,霍平在后山看见了她们。桐树下的女子衣衫半褪,声色黏腻,大片素白的肌肤在二月的萧瑟中晃得人眼酸,她倚在树下,锦官赤裸的小腿勾在她的腰间,年轻的身体紧紧缠在一处。霍平看得口干,喉咙刺刺地痒,竟许久没有出声喝止,及至锦官一个抬眼间看见他。
  那时她分明还抱着那身子,怀里的人却似被剥离了温度般冷下去,冷到不可抑制地颤抖。锦官抱不住她地往下掉,她慌乱接她,却怎么也搂不住,锦官摔在地上,狼狈不堪,不及整理好衣服就迅速跪拢起来,连连叩头,“求大人饶恕。”
  “你们这是在做甚么!”霍平的声音和佩刀俱是抖的,刀搁在锦官颈上,迫使她仰起头来。那时候她跪在锦官身侧,锦官磕破了手肘,鲜血顺着白嫩的小臂蜿蜒淌下,艳的惊人。那时候她想,此番即是立时死了,她也是不后悔的。她不怕死,她不怕和她一起死。霍平的刀向上抬了一分,“此事如使周将军得知,你们可知道是什么下场。”锦官的眼泪滚滚落入鬓发。她突然明白,即使她愿意,她亦是不愿的。她头直磕在地上,“奴一时糊涂,犯下孽障,不敢奢望大人宽恕,只求大人念在奴伺候过大人的情份上,万不要将此事告与将军知。”霍平放软了话语,“我与你有肌肤之实,自然不忍心坏你性命。你若肯就此改过,日后尽心伏侍于我,将军面前,我都不提。”锦官膝行两步,扯住霍平的衣角,回过头哀求地看着她,她看见锦官膝下的血洇红了石子,还有那样一双眼,那双眼中盛有半条秦淮河的风情,那是她的锦官啊。她再叩了个一回,“凭大人吩咐。”,霍平便放下刀来抱她。
  霍平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她看见了那道疤,横贯了整个上背,从左肩直穿过右侧蝴蝶骨,像枯木盘结的根死死咬在身上,她指腹轻轻碾着还新鲜的印记,依稀能想象出当时皮肉翻起的场景。霍平感受到她的触碰,安慰般道,“去年秋天在宁远遇上一群散勇,当时赶上连着两夜没合眼,只顾着身前,一时大意了。要不是将军离我不远反应得快,硬拼着替我挨了一刀,这上半截早就被乱蹄踏进黄土了。” 她眼底星星点点的火在他的话语中烧了起来,心里有什么地方细碎的响着,年少的岁月兜兜转转绕回心头,二弦伴着八棱月琴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胸口,促狭地笑,“可是阎王老爷觉得我冤啊,还没听过你唱曲,怎好这般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就发了善心,拿那金人抵了去。”
  锣鼓敲,一进板,花开台。
  她突然翻身爬起来,抬头直视着霍平,“我还会唱两狼关,你要不要听。”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嗤诋道,“两狼关之失,端得是妇人之愚,贻将误国。你学些那劳什子作甚,军家阵法,非女子事也。”她眼中的光彩黯下去,“是奴僭越了。”霍平转了话头,“明日我去求周哥哥把你指给我。你安心跟着我,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她也曾有心做梁红玉,奈何遇不上成全她的韩世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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