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少年直起腰,脸上泪痕犹在,神情却恢复如常,看人时有种居高临下的孤傲:“你想要什么?”
如愿忍住没骂他过河拆桥,动着僵硬的胳膊:“我能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傻孩子,当然是来看你发脾气,让今晚这番对话变成你一生的噩梦,等你长成以后,每每想起都尴尬得恨不得逆转时空抽此刻这个臭脾气的自己一顿啊。
当然这种缺德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如愿在心里冷笑,面上露出的却是神秘莫测的微笑。她保持微笑,在独孤行宁探究的目光里摸出藏在袖中的虎符。
“我是来还东西的。”她把那块沉甸甸的铁递回去,“太烫手了,不是我能收下的。”
独孤明夷扫了一眼:“不是给你的。”
“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收啊。”“我不能要,也不敢要,对明镜来说,就是不想要了。”
“他……”
“如果他想要,就不会答应我,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了。”
独孤行宁看了如愿一会儿,伸手去拿虎符。
指尖即将触碰到光洁的玄铁,他的手忽然一顿。
独孤行宁缓缓抬头,眉眼犹显稚气,在那一瞬间刚才的睥睨神色崩塌,终于在如愿面前显出了皇帝所不该有的脆弱。他的声音轻微,语气低得近乎哀求:“能不能……不走?”
如愿把虎符递得更近:“可是,陛下,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孤家寡人呢?”
她仍然含笑,大胆地注视独孤行宁,借着宫灯透进来的一点光,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幻,一时脆弱单薄的少年,一时又是杀伐决断的皇帝。
最终独孤行宁握住那枚虎符,轻轻地说:“朕明白。”
如愿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又跪拜回去,向着他恭敬地行了命妇拜见皇帝的礼:“妾告退。”
这回她没有像先前那样放松,甚至没有抬头直视独孤行宁,始终低着头,听见应声后一步步后退,直到背后靠到鲛绡帘才转身出去。
步出长生殿,握着伞的菱叶匆匆上前,眼圈有点红:“娘子……不是,王妃,您可算出来了!您在里边那么久,奴婢还以为……”
“还以为我被杀了啊?”如愿低声嘟囔,让菱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胳膊才收敛,“什么时候了?”
“宵禁着呢。快子时了。”
“反正今夜是回不去了。”如愿挥挥手,“走吧走吧,趁着雨这会儿停着,回清思殿睡觉去。”
“哎!”菱叶欣喜地应了,跟着如愿走了两步,身旁的女孩忽然停下脚步。
菱叶不解:“王妃,怎么了?”
如愿没立刻答,皱眉看了一圈,最终绕回菱叶身上:“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你听见了吗?”
“没有啊。”菱叶也看了一圈,四面的宫人个个屏息敛声,巡逻的金吾卫也不见踪影。
“您听错了吧。可能是太累了。”菱叶得出结论,凑近想扶如愿快走。
然而在她碰到如愿的瞬间,如愿的身形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第93章 终局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如愿确实听见有人叫她。
一开始细细碎碎飘飘渺渺, 后来渐渐清晰起来,在耳畔一重重地堆叠,莺啼、泉涌、玉碎、金振……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 无数的声音汇合在一起。
她们齐声说:
“——你回来啦!”
鼻端骤然涌来一阵馥郁香气, 如愿一个闭眼,再睁眼时站在宽阔的鸾桥上, 远处是朱红的亭台楼阁, 桥下的水依依淌过, 水面上浮着淡薄的白雾。
向她涌来的女孩们和她年龄相仿,穿着各式各样的彩衣,盘着各式各样的发髻, 这个色若春杏,那个颜如海棠, 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和而不同的美一气涌过来,让如愿在一瞬间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女孩们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仿佛熟识般上前挽她的手臂、抚弄她的面颊, 或者干脆只是挤在她边上,对她露出各色的笑颜。
如愿不由吞了口唾沫:“这是蓬莱仙境吗……”
“蓬莱哪儿有我们这里好!”襟前绣着栀子的女孩一手背敲在如愿头上, 又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腕,“今日宴客的是……”
一股浓郁的栀子香涌过来,如愿晃了晃神,没听清宴客的是哪家, 只听见那女孩接着向下说, “特意请我们去呢!”
“去吧。”鬓上别着迎春的女孩也挽起如愿,“同我们一起去吧。”
耳坠镂成梅型的女孩不甘落后,直接握住她的手:“我带你去!”
更多的女孩涌上来, 齐声说着邀请的话,一张张或明丽或婉约或妩媚的脸在眼前闪过,一股股或甜或苦或清淡或浓郁的香气拂过鼻尖,熏得如愿昏昏欲醉,脚下真的向前挪了两步。
但她突然止步。
“谢谢各位好意。我读过六朝志异,倘若不是做梦,大概真是到了仙境。但我不能去。”香气越来越浓,桥下漫上来的水雾也越来越厚,如果如愿往桥下看一眼,会发现她和这些女孩一样面颊红润。她神色清明,“我要回去,还有人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玖拾光整理
原本簇拥在她身旁的女孩纷纷松手,退到鸾桥的另一端,个个面露失望,最先上来挽她的那个和她目光对接,别开头前还愤愤地哼了一声。
站出来的女孩胸口到锁骨处绘着一枝海棠,抬手指了个方向:“那你回去吧,那个地方。不要走错。”
在她身后一步的女孩们学着她的样子扬起手臂,如同葱根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
如愿点点头,转身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在水雾和花香里,再度听见那些女孩的声音,她们的声音齐齐汇聚,唱着送别友人的歌。
她继续向前跑,缠绕在耳畔鼻尖的水雾和花香越来越淡,脚下的石砖变得更大也更方正,取代歌声的是礼官恢宏的唱诵。
如愿猛地刹住脚步,发现她站在宣政殿前,成群列队的官员走出宣政殿。
她慌忙躲到阶梯后,余光扫见蜷缩在那儿的孩子,眼见要撞上去,一声道歉出口,那孩子却一动不动。
甚至也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撞上,她的裙摆穿透了逶迤在地的大袖。
那孩子忽然抬起头,满脸稚气,脸颊圆润,眉眼隐约看得出将来的模样。
如愿心头一跳,幼时的独孤明夷已经起身,毫无阻拦地穿过她的身体,牵上黑金朝服的男人的手。
独孤清闻顺势一把抱起儿子,挥退上前的宫人,自顾自往长生殿的方向走。
如愿还在发愣,不知该震惊还是惊喜,回神时独孤清闻的身影已经很远了。她一拍大腿,拔腿追上去。
等追到,周围的景象又变了,风从四面垂着的竹帘里漏进来,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绿竹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影绰绰。
“……从今日起,你便潜心修道。”端坐在蒲团上的老者须发皆白,“须清净、不妄言、戒问俗……”
座下的道童轻轻闭上眼睛:“是,弟子明白。”
他再行了一礼,起身向外走,如愿跟上去,试着走到他面前,或者使坏去揪他的衣袖,依旧是穿体而过。独孤明夷定定看着前方,一点回应都没有。
如愿觉得无聊,只好绕到一边,亦步亦趋地观察他。
这时候脸圆一些,头发看着更细软,眉眼秀丽得有些女气……
如愿就这么跟上了幼时的独孤明夷。
他看书。
如愿蹲在边上,双手托腮,偶尔看看那个略显圆润的侧脸,偶尔又看看书上清晰的墨字。
他吃饭。
如愿还是蹲在边上,看独孤明夷一口口吃完,在心里嫌弃他吃的什么玩意。
他练剑。
如愿摸不到树枝,怀里又没伞剑,只能看着独孤明夷一招一式地比划,动作从生疏到熟练,隐隐看得出剑光里的星辰日月。
春去秋来,岁月荏苒,如愿不知道被困在梦中过了多久,一点点看着男孩长成少年,越来越接近她印象里的模样。她也越来越觉得无聊,不再一直跟着他,大部分时间就坐在独孤明夷读书的书屋,等着这个梦境结束。
她正瞌睡着,突然听见少年微哑的声音:“要下雨了。”
如愿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独孤明夷却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兀自撑起伞,好像根本没说过那句话。
少年佩剑的身影没入雨幕。
如愿跳起来跑出去,雨水穿透她的身体落到地上。
可惜这回她没能跟上,浓郁的水雾涌上来,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偏偏耳畔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嗡嗡嗡嗡地说着她听不真切的怪话,涌到鼻尖的则是隐隐的血腥气。前方又看不到独孤明夷的身影,如愿恼了,向前狠狠一挥手。
水雾居然像是被劈开一样散去,她站在僻静的街上,隔着一条街是车水马龙,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络绎不绝。
在她前方走着的郎君一身宽大的道袍,黑白如同阴阳的鹤纹在袖间衣摆上咬合。
独孤明夷在侧门处定了定,抬腿走进玄都观。
隔着门墙,桃花在枝头开得正盛,花下的女孩仰头背手向下走,尚且不知再过片刻她会失足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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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骤然抽离。
如愿猛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榻边趴伏的郎君听见细微的声音,立即起身:“……醒了?身上感觉如何?”
如愿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索性问:“我……过了多久了?”
独孤明夷眉眼间不无担忧:“你昏迷了一夜。”
如愿:“……”
……那可能得叫睡觉。
“我没事啦。”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脸颊,“麻烦人了吧。”
“尚好。只是你昨夜在长生殿前突然晕厥,劳烦了金吾卫将你送回来。我寻太医给你看过,也诊断不出什么,只说是力竭。”独孤明夷忽然想到还有太医,“我再命人去请太医……”
“不用了。我没事。”如愿连忙按住他的手,撑着还有些酸胀的肩背起来,回想起那个纷杂的梦,忍不住微微一笑,“我只是做了个长长的美梦而已。”
“美梦?”独孤明夷拽过软枕垫在她腰后,自己也顺势坐到榻边,“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
梦见幼时的你,梦见少时的你,梦见偶然展露笑颜的你,梦见依依哀愁的你。
但如愿一个都没说,她一本正经,“我梦见我到了仙境,有桥,还有朱红的楼阁,一大群漂亮仙女涌过来亲我抱我,还请我去参加她们的宴会。”
独孤明夷脸色微变,又强压下去:“是吗。”
“这醋就不要吃啦!只是做梦嘛。”如愿哈哈笑起来,轻轻捏住至少得配五盘饺子的郎君,“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没被她们拐走嘛。”
她认真地看着独孤明夷,“何况她们都没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