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叔归家
1945年8月15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持续了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终于在日方宣布无条件投降下结束了。
那一天,无数中华儿女流下了激动的血泪。
隔年八月,在南京举行的对日大会上,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和小弟参加了,我们表情肃穆地坐在台下,等待着这历史性的一刻。
在中国的陆军队伍中,我看到了穿着一身军装,笔挺地站在台上,神色肃穆的小七叔,段寒丞。
大会结束后,父亲和母亲在门口被拦了下来,一位身穿军装的将军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站直身子朝父亲和母亲行了个军礼。
“段先生,荣老板,可算是见到你们了。”
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在对方的邀请下前去做客,到了叶将军的家中,早已等候多时的小七叔见到父亲母亲当即跪倒,磕了两个头,怦然有声。
“这孩子,还穿着军装呢,快起来。”
母亲嗔怪着,赶紧上前将小七叔扶了起来,摸了摸他大战过后饱经风霜的一张脸,哽咽着,半响只说了一句,“活着就好……”
一度没有收到小七叔的消息,我们全家都急疯了,到处派人打听他的下落,直到前不久父亲以前的下属发来消息,说看到小七叔在叶将军的麾下。
此次来南京,除了参加审判大会,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见小七叔。
小七叔唤了母亲一声“嫂嫂”,又将视线转移到父亲身上,哽咽半响,哑着嗓音唤了声,“哥。”
父亲板着脸不说话,脸上看不出多少欣悦,但通红的眼圈已经将他的情绪袒露分明。
我和易恩才顾不上那么多,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了小七叔,欢喜极了。
叶将军和父亲母亲走在前头叙话,不一会儿叶夫人也赶来会客,母亲是社交达人,三两句话一交流两位夫人便一见如故,拉着手跟亲姐妹似的聊着。
我和易恩在后面,缠着小七叔问东问西,控诉他当初离家出走竟然连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个,实在是过分!
小七叔年少老成,一向不苟言笑,日常冰着张脸跟个老学究似的,经历了战争之后性格就更加沉稳老练,眉眼之间都添了几丝锋利。
不过今天能看得出来,他见到我们十分高兴,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了许多。
会客厅和书房是两间屋子,中间隔着一道门。
我和易恩还有叶家几个孩子被安排在书房,茶几上摆了不少瓜果点心,我是几个孩子里最大的,带着他们玩耍,讲广东话给他们听,听得他们一愣一愣。
会客厅里,大人们也在聊着天。
我竖着耳朵留心听着那边的动静,叶伯伯一直在夸小七叔年少有为,不光枪法了得,而且懂得医术,不过两年时光,他就在队伍里脱颖而出了。
“那日我带兵作战,挨了鬼.子一枪,就打在这儿,”叶将军指了指靠近心脏的位置,“当时很多军医都不敢下刀,生怕一个弄不好就送我归了西,这会儿阿丞跳了出来,说他来试试,然后就给我取出了子弹,救了我一命。那时我还想这孩子年纪轻轻,医术怎的这么高明,不当军医简直可惜了。”
“后来啊,”叶将军说起自己的兵一脸骄傲,“我想把他带在身边当我的军医,没成想他居然还不乐意,说当军医只能殿后,而他要当先锋,冲在前头。我笑说当先锋可得有过硬的本事才行,你有什么本事?然后这小子举着枪走到账外,把我们挂在山头隔着好几百米的一盏旗子给打了下来,你说混不混?”
叶将军说完,父亲就给了小七叔一脚,“混的你。”
小七叔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我忍不住凑过去看,父亲正批评着小七叔冒冒失失没个规矩,母亲在一旁忍不住道,“还说孩子呢,你年轻那会儿在军营里不也是个刺头?”
父亲驳道:“那是因为底下那些兵崽子个个都是刺头,我要不刺,怎么带得了他们?”
叶将军和叶夫人哈哈大笑,而父亲口中所谓刺头的那些兵崽子,现在都是重庆或者南京重要的将领,哪个说出来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叶夫人心疼挨了骂的小七叔,替他说话,“别听老叶瞎说,阿丞这孩子有礼数有教养,有规矩得很。我家这几个孩子,被放养着长大的,讲话做事哪有个章法,阿丞就不一样了,别看他打仗的时候永远冲在最前头,平日里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是有礼有节,在军中照顾老弱病残,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当时还想,这孩子是跟谁教养长大的,这般儒雅懂事,后来我问他,他告诉我爹娘走得早,是哥哥嫂子和姐姐一手将他带大的,我哪里知道,他竟然是段家的七郎!”
我听到这会儿就明白了,合着小七叔进军营完全没走父亲的门路,去找他的老部下,而是隐姓埋名,唤做阿丞,从最小的兵开始干起来的。
我猜想小七叔或许是在跟父亲赌气,离家的时候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小七叔说要去考军校,父亲当即驳回。
“考什么军校,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每天死上数万人,谁有工夫去教你?你还当是小时候在军营,一群兵哄你这个毛头小子玩呢?喊你一声七少爷?”
“我不稀罕当什么劳什子少爷,前线战火连天,人人都在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我年纪轻轻,有一身的本事,为什么要躲在这里避难?”
“你这一身的本事是我和你嫂嫂教的!我们养你,教你,是为了让你安身立命,不是要你还没长大成人,就跑出去送死的!”
“等我长大成人,国也将不国了!先有国后有家,我要做那个保家卫国的人,而不是像你一样,在这里苟且偷生!”
“啪!”
小七叔一句混账话,换来父亲狠辣的一巴掌。
父亲气得脸色铁青,“有本事你就去,去打仗,去前线,别以你段家七少的身份,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喊你一声‘祖宗’!”
小七叔离家后,父亲大病了一场,母亲喂药的时候劝他,“行了,年近半百的人了,跟孩子置什么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是好事,生死有命,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到处打仗,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以马革裹尸为归宿么。小七打小听着你和公公的故事长大,你们都是狼,却偏要他做羊,可能吗?”
叶将军特批了小七叔十日假期,让他亲自把我们送回去。
父亲和母亲不打算立马回港,想去上海走一走,瞧一瞧,祭拜一下师公和婆婆。
我们家在上海有不少产业,只是经过战争的洗礼和冲刷,留下的也不多了,外祖父曾住过的豪门大院也早就被征收了,我们只隔着老远缅怀了一下。
毕竟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
祭拜完师公和婆婆,与上海的旧友联系了一下,得知陆伯伯目前也在上海,我们便赶过去与他相见,暂时落脚在他家中。
“则诚,音音,这一别有小十年了吧。那会儿忆慈还是个小不点,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还有易恩……”
小弟在一旁朝我嘟囔,“十年以前,还没有我呢。”
众人哈哈大笑。
老友久别重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父亲母亲多年不怎么沾酒的人,晚上也小酌了几杯,一直聊到深夜这局才散,我和易恩早就睡了一觉了。
半夜我起来如厕,见父亲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门也没关严实,顺着门缝见小七叔也在他们房中。
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走过去,刚要敲门,就听见父亲坐在沙发上,貌似戏谑地开了口,“祖宗,真不赖啊,给我活着回来了。”
小七叔听到这一声“祖宗”,浑身一震,“扑通”就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