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赫连素达当场倒地。
  变故突生,周围一片紧张的惊呼声。
  “博俊王!”“是西羌人偷袭!”“快,保护大君!”
  赫连耀也吓得当?场失色,从马背上跳下来就跑过去查看曲长负是否受了伤,曲长负却侧身让开他,轻轻一咳。
  两人到底师徒多年,很有默契,赫连耀立刻会意,手的方向硬生生地转了个圈,落在了赫连素达的身上:“素达!”
  赫连耀又是气怒又是悲痛地说:“是谁,竟然偷袭博俊王?!我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他的演技与曲长负一脉相承,起初又是真的担心,因此这一连串的话语动作神情无不情真意切,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想到大君竟然这么有人情味,他和赫连素达都闹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会因为他的死而如此伤痛。
  赫连素达死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萧造也是一怔,但?他很快便意识到,按照方位来看,那致命的一箭确实来自于自己这边的阵营。
  萧造二话不说,立刻拨马回?头:“快撤!”
  赫连耀对身边大将怒喝道:“还不追?!”
  他侧身的时候,背着众人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刻会意,迟了片刻之后,才?虚张声势地追了过去。
  众人已经被赫连素达的死惊呆了,完全反应不过来目前的状况,有人看见赫连耀竟然派人围追西羌人,一副要跟他们打一场的架势,不由觉得哪里不对。
  “大君,方才明明同西羌说好此事到此为止,这……”
  为了一个曾经想杀大君的博俊王,要将此事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这不值得啊。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曲长负忽地说道:“博俊王是大君的侄子,大君一向仁厚,顾念亲情,更何况不管之前发生何事?,都是南戎内政。但?西羌却出尔反尔,竟当?着大君的面诛杀博俊王,乃是对整个南戎的羞辱轻视,大君之所为自是当然,西羌绝对不可以姑息!”
  “为了南戎的颜面,我们必须要为博俊王报仇!”
  他这番话说的,叫赫连耀都没忍住,深深看了曲长负一眼。
  他心中暗道,老?师,你?可真是布的一手好局啊,所有的人都被你?给算进去了。
  先?是让靖千江去帮赫连素达,赫连素达由此扣上了“亲郢”的帽子,失去大部分支持者的信任。
  而后设计使赫连耀将赫连素达引至西羌的据点,借助西羌除掉赫连素达,让毛罕等人无话可说的同?时,也激起了西羌与南戎之间的矛盾。
  从此以后,南戎要打西羌,便不再是“帮助郢国”,而是为自己雪耻了。
  而现在赫连素达已死,他就算是要做样子给其他人看,也得对西羌意思意思。
  更何况,赫连耀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根本就做不到拒绝曲长负的要求,最后还是会按照他的想法来的,也会在此时对他的话进行赞同?。
  最绝的是,似乎所有的人被他算计的够呛,还以为错误出在自己身上,要反过来谢谢他。
  这样的强大,真是……令人着迷。
  第90章 刻烛待春风
  如此一箭数雕,还不是曲长负谋划的全部,最后一步收尾的落子,是在靖千江那里。
  西羌的据点被烧,不少将士都死的冤枉,更加使得很多重要情报也就此堙没,西羌行事?一向蛮横惯了,属于无人招惹还要上门抢劫的作风,自然忍不下这?口恶气。
  萧造听说了赫连素达的行踪,一时冲动,便点了人过来围杀。
  他纯粹是为了报仇,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却没想到竟然能遇上赫连耀,当时就有了退缩之意。
  谁想到赫连素达竟会死在这个时候,西羌变成了不占理的一方,处境立刻陷入了危机。
  萧造当机立断,带人就跑,眼看要将身后追击的人给甩开了,马上就可以回到西羌境内,迎面竟又是一队人马,正持刀静待。
  马上的青年身穿银盔,手握长枪,俊美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嘲讽之色,英姿飒爽。
  萧造急急一勒缰绳,脱口喝道?:“靖千江!”
  “萧将军,好久不见了。”
  靖千江擎起手中长枪,遥遥向他一指:“今日在下特来取命,请赐教。”
  西羌这?边先已经跟赫连素达手下的人厮杀半夜,又因赫连耀的亲自出现而震惊,身体疲惫,了无战意,靖千江手下人马却是养精蓄锐,有备而来,因而胜负之间,很快就见了分晓。
  西羌全军覆没,大将萧造被当场斩首。
  靖千江折返的时候,身上犹带着一股十分浓重的血腥气,这?使得他平日里俊美清冷的面容上,似乎也多了几分难得的戾色。
  进入毡包,曲长负跟赫连耀都在,两人各自一杯浓茶,中间摆着盘棋。
  赫连耀下的心不在焉,曲长负瞧着倒是从容,随手落下一子,便又悠哉吞下他大片地盘。
  见到靖千江穿着盔甲挑开帘子进门,曲长负随手将棋子扔回到了盒子里,转头说道:“可有受伤?”
  靖千江的整个状态还停留在方才的战斗中。
  上一世曲长负死后,他曾有段日子过?的十分混乱,总是不肯相信对方离开了,夜晚噩梦连连,甚至连白天也时常会出现幻觉,心中更是憋着一股无从发泄的悲怒。
  他只能给自己寻找到一个精神寄托,一心一意去完成曲长负的遗愿,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充满杀戮的战场上。
  因而每当再次这般厮杀的时候,靖千江时常会有一种?恍若出神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仿佛如同处于深渊当中的日子。
  直到这时,听到曲长负的声音,虽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带着他独有的,冷淡又动人的温柔。
  靖千江好像感到了头顶映下来的一束天光,于是他一下子就顺着这?束光线,从深渊中挣扎出来了。
  靖千江柔声道:“我没事。”
  赫连耀冷眼看着这?两人,几乎是瞬间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的前半部分,顿时心里极不得劲。
  他好几次张嘴想说话,又硬生生?憋回去了,抬手令下人端上来几碗热气腾腾的奶茶。
  赫连耀问道:“看样子,璟王这?是胜了?”
  靖千江喝了口奶茶,让奶香味在唇齿间散开,冲淡血气。
  他说道:“若这样还能败,那我实在也不必回来了。西羌全军覆没,除了……”
  靖千江冲着曲长负笑了笑:“一名活口。”
  曲长负也是一笑。
  赫连耀刚想说还留个活口干什么,但见到两人这幅表情,他猛然会意:“是你的人藏在西羌的那支队伍当中,杀了赫连素达?”
  曲长负冲着他抬了下下颌,问道:“嗯,确实……你不会真要为你侄子报仇吧?”
  赫连耀道?:“老师多虑了,我只是有些心疼萧造。他若是知道所有的一切其实全都在你的安排算计之中,他还都一步步乖乖做了,只怕在九泉之下都要被气的活过来。”
  曲长负道?:“大君真是一位人仁厚又有同情心的君主,令人敬佩。”
  这?话是赫连素达刚死的时候别人奉承他的,不知道曲长负躲在哪里听见了,这?时候又学出来。
  赫连耀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同情是同情,打也该打,这?下南戎已经被完全拉入局中,想不跟西羌对上也是被不可能的了。萧造之死,虽然是由璟王动手,但日后必然会引起对方的报复。”
  曲长负道?:“莳罗,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西羌的传统一向是依靠掠夺为生?,这?一点他们是不可能改变的。一旦郢国失败,他们下一步的矛头绝对是对准南戎,还不如此时联手,干脆一举打得他们再无进犯之力,免去后续麻烦。”
  赫连耀低头听着,片刻之后柔声道:“老师,自从来到南戎之后,我觉得你又清瘦了。”
  靖千江眉头微蹙。
  曲长负道?:“倒也还好。”
  赫连耀道?:“小时候常常把你的言行看在眼里,但有许多道?理依旧不甚明白。这?一阵,我瞧着你布局精妙,算尽人心,几乎丝毫没有遗漏之处,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想来想去,却没想出来,你从这当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他垂一垂眼,说道:“上一世你被逼坠崖,这?一世又被派遣到南戎来送死,凭着你的心计,想报复或者想摆脱困境,都不算难事,你也一定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真面目,所以我才不择手段地想让你留在我这?里。最起码,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但你始终不愿意。”
  他深深地看着曲长负:“重活一世,任谁都想活的更好。为什么不去选择一条,对于自己来说更加轻松的路来走?”
  这?些日子下来,赫连耀已经看清自己是说什么都不可能留住曲长负了。
  其实之前叫嚷了半天要把他关起来,哪里也不让去,也只不过?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曲长负在南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住的简直比他这?个大君还要自在。
  所以他现在索性也干脆坦然地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反正顶多也不过?是挨顿损的事?。
  不过?这?一回,曲长负倒是没有训他。
  他想了想说道?:“大君,你叫我一声老师,但如今我能教你的,其实都已经差不多尽了,我只在最后同你说一个道理。”
  赫连耀怔了怔:“是。”
  曲长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教过?你很多东西,但唯独没告诉过?你,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因为,我本身就不是。”
  赫连耀急道:“不,你——”
  曲长负摆了摆手:“一个人,权力越大,身不由己的情况就越多,很多时候,可能你会狠毒、阴险、算计他人、苟且偷生,我无法跟你说这些事?情做不得。但唯独记住一点,你就永远不会在自我的鄙视与怀疑中迷失。”
  曲长负抬起睫毛,他的眼睛见尽世情,却永远这?样黑白分明,清亮若水。
  “你要坚持一件事,就不要因他人如何而怀疑动摇,永远坚持下去。百转千回,矢志不改,仅此而已。”
  赫连耀从来没有听曲长负说过这?样的话,甚至他曾经以为,若是有人在曲长负面前这?样讲,都只会令他轻轻一哂,说句痴妄而已。
  很难想象,一个这么聪明的人,竟然怀抱着这?么……执拗的念头。
  曲长负看出了赫连耀的惊讶,但是他没有再说更多,有些事?,只有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可以说,自己做到或是没做到。
  名与利,当然值得去追逐,但人一死,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千秋万代,真正能够留下的,不过?一捧良知,一点执念而已。
  他生?来命途波折,无数次被人蒙骗谋害,也反过?来用尽手段,坑了不少人,但无论做过?什么,他始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上一世或者这?一世,他努力尊重和保全正直的官员,关注百姓的生?活,为沙场上的将士们提供支援和后盾,尽全力扞卫自己的个国土。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并不为谁,但无愧初心。
  一个人活着,若是失了信念,那路是走不下去的。
  赫连耀的神情由惊讶到动容,他沉默了一会,起身冲着曲长负行了一礼,低声道?:“学生谨记。”
  他直起腰来,顿了顿,而后又是一拜:“……对不起。”
  等到赫连耀走了,靖千江才说道:“他为何要向你道?歉?”
  曲长负道?:“因为前一阵一直嚷嚷着要把我关起来罢。”
  靖千江忍不住笑了:“其实我应该生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有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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