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靖千江原本也正情急地要赶过去,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却不觉一时怔然,痴痴驻足。
  曲长负向来是多病的,懒怠的,上一世的时候,他总是被众人拥簇在中间,轻言浅笑,拿捏人心,以谋略取胜。
  便算是手中握剑揽弓,也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
  这个时候他19岁,正是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身体状况亦似乎比上一世好了些许,万众瞩目之下,他神采飞扬,少年飒沓,竟让人恍惚中涌起一股欣喜与酸涩混杂的情绪。
  曲家郎君,少年得意,原该如此。
  但紧接着,他便看见曲长负落在地上,却是以手扶额,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晕倒。
  靖千江连忙要过去扶,结果没想到,旁边还同时伸出来了三双手。
  他一顿,和李淳、谢九泉与齐瞻一同将手收了回去,由曲萧这个当爹的揽住了曲长负的肩膀。
  曲长负刚才耗力过度,双肩牵扯着胸口剧痛,心神一阵虚弱,这才没有站稳,神志却未失。
  他被人撑住,缓了两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是靠在曲萧身上,当下只感觉一阵说不出的别扭,硬生生将把对方推开的想法忍了下去。
  李裳今年才只有十七,他死里逃生,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己竟是被那位多病的曲公子给救了。
  那一瞬托在腰间的力道沉定而有力,带来绝境与惶恐当中的一线生机,他未敢回头,未及相询,却没想到,救人的,竟然是他。
  李裳眼看曲长负面色苍白,眉心浅蹙,倚在他父亲的怀里,不觉十分担忧,想要过去关切道谢。
  李淳拦住他道:“八弟,曲大人现在怕是不宜被打搅,你想道谢,等他歇过来罢。”
  李裳只能停步,低头道:“是。”
  李淳离他愈近,声音更低:“此人竟有如此身手?”
  他实在难以形容曲长负出手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仿佛一切这般令人惊诧违和,却又理所当然。
  李裳道:“我、我不知道啊。他好像一直身体不好。”
  “如此妙人也敌不过天意,一身本事却如此多病,怕是年寿不永。”
  李淳顿了顿,将自己茫然的弟弟放开:“可惜可叹,却又幸甚呐。”
  *
  一日的行程结束,虽说中间发生了一些例外,但未造成太过严重的后果,郢国也算是大逞威风,扬眉吐气,隆裕帝的心情不错。
  齐徽被他慰问了几句,便被准许回到帐篷中养伤,他刚刚歇下,骊妃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徽儿,快让母妃看看,你怎样了?”
  骊妃一眼就看见齐徽脸上几道擦伤,手臂包了厚厚的白布,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急忙扑到床前去看。
  齐徽淡然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这才说道:“不过皮肉之伤,无妨。”
  “怎么能无妨呢?你只受了皮肉伤,那是你的反应快,那老虎分明就是冲着你过去的,本宫一定要禀告你父皇明察,看看到底是谁要害你!”
  齐徽眉宇间掠过一丝疲倦,淡淡地说:“要这样吗?”
  骊妃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齐瞻,这时又想起了什么,同齐徽道:
  “还有阿延,方才混乱中也听说他坠马了,又被其他人马踩踏了几下,仿佛是断了骨头。本宫还没来得及去了解情况,这当中必然有阴谋。”
  齐徽道:“当然有阴谋了。母妃,你可知道这次游猎,只要是宗室和勋贵子弟,都有属于自己的骑装,形制、颜色相同,随时备好待用,我穿的那身,是曲长负的。”
  两人都是高挑个头,曲长负要比齐徽单薄,但他内里穿的厚,因此外衣的尺寸也差不了太多。
  骊妃听了这话,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齐徽的意思,震惊道:“你——这件事是卢家办的?你知道他们要对曲长负动手,故意以身相代?”
  齐徽没说话,但表情显然已经是默认了。
  骊妃几乎破音:“你为什么啊?”
  齐徽冷漠道:“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成全母妃一番心思!我曾多次同你说过,勿要干涉我的事情,更莫与前朝搅到一起,做出那许多风浪来,母妃总是不听。”
  “我是您的儿子,拿您没有办法,那也只能如此。母妃切记,你若是再起无故害人之心,不定何时,便会害到我的头上。”
  齐徽向来清楚怎样才能叫人最难受,所谓诛心之言也不过如此,骊妃眼中含泪,气的浑身哆嗦。
  “你、你可当真是本宫的好儿子,本宫看见你遇险,恨不得拿命过去换了你回来,你却利用本宫对你的疼爱,如此算计!”
  骊妃咬着牙,愤怒中也有惶恐和害怕:“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了,做这些就是为了保护曲长负吗?为了这么个人,你如此伤你亲生母亲的心?”
  骊妃说得对,他一向最知道怎样的手段能让人痛,而且越是对亲近的人,这一招用的越是精准。
  齐徽低语道:“我以前这般伤他心的时候,多了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骊妃,语气漠然:“母妃,总之我言尽于此,你若是连儿子都不想要了,便尽管执意搅和下去罢。”
  第31章 荣华酒一杯
  宋彦走到了帐篷外面,原本是想探望太子的伤势,不料却意外听到了这母子两人的对话。
  他稍稍驻足,便闻骊妃那句“为了曲长负”清晰地传了出来,顿时让宋彦一震。
  之前隐隐的怀疑成了真,太子在他心目中,一直端肃冷漠,像块供在庙里的青石头,没想到竟然真的对自己这个表弟动了心。
  这对于宋彦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齐徽真的对曲长负另眼相看,那么哪里还有他的位置在?
  宋彦的身份十分特殊,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他是宋家公子,太子伴读,目前官居五品,任职吏部,可以说家世显赫,前途大好。
  但其实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虚的。
  宋彦并非宋家人亲生,就算宋鸣风这位养父一直待他不错,但论地位肯定也不能和宋家几位正经的公子相比。
  至于齐徽这边,他虽然因为生父这层关系,得到了太子的另眼相看,但由于他的能力和齐徽的多疑,要成为心腹,还是难了一些。
  因此想要保证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对于宋彦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成为宋家与东宫之间的纽带。
  现在曲长负不遗余力打击昌定王府,正合他意,卢家一旦倒下,齐徽在武将这方面需要新的势力。
  如果能够想办法让宋太师同意支持太子,那么他在齐徽这边,就是立下了大功,在宋家,作为太子最看重的人,地位也将上升一大截。
  所以齐徽看上谁都好,唯独不能是曲长负,否则,以宋家上下对他的疼爱,还用得着自己么?
  宋彦乍然闻此消息,顿时心生焦虑,这焦虑中还夹杂着对曲长负骤然生出的不满。
  ——这个表弟在哪里都受尽宠爱,现在连皇上都看重他,又做什么在太子面前抢自己这点风头?
  他在心里琢磨着,听见帐篷里传来脚步声,连忙往旁边一躲,只见骊妃步履散乱地从帐篷中匆匆出来。
  齐徽的话显然给了骊妃重大的打击,她几乎要靠着身边的侍女搀扶才能走路,根本没有注意周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宋彦犹豫了一下,没再进去,也悄悄退下去了。
  *
  曲长负本来就不耐烦热闹的场合,方才为了救李裳那一晕,倒是成功帮他解脱,不用守在前面伴驾了。
  等到把一帮前来看望的人送走,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壶酒,还没来得及倒,帐篷外面又传来轻轻的叩指声。
  曲长负把酒往旁边一塞,镇定道:“进。”
  结果进来的人是靖千江。
  “曲公子,别藏了。”靖千江进来便坐在了曲长负的对面,“能闻见。”
  曲长负的手一顿,干脆痛痛快快将酒壶拿出来,往两人中间的桌面上一放,嗤笑道:“璟王殿下,狗鼻子吧?”
  靖千江笑了起来,瞧着他的目光却是极温柔的:“过去你就是这样,身子不好,还不知道顾惜自个。我一看见你把人都打发走藏起来,就知道你又在偷偷喝酒了。这么多年,还是那时候的脾气。”
  曲长负道:“你不也是一样吗?别人都是‘醉卧沙场君莫笑’,‘急呼斗酒,旋拂征埃’,结果璟王殿下军功赫赫,竟然还能保持滴酒不沾,厉害厉害。”
  “滴酒不沾?”
  靖千江道:“别没良心了,你至少就诓骗过我三五回!”
  其实他并不是不能喝,他只是不喜欢沾染会令人沉溺的东西。
  很多人明明看起来没甚忧愁之事,言谈也文质彬彬的,可几碗黄汤灌下去,歌哭无忌,语无伦次,便仿佛变了人似的。
  可以说这么久以来,他见过的唯一一个豪饮至大醉而不失态的人就是曲长负了。
  对方的心,太冷,太硬,他的情绪在任何情况下,都被深深地包在一层冰壳之中。
  靖千江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不喝酒。
  就像他不喜欢那些为了情人要死要活、软弱哭泣的怂包们一样。
  眼看着酒液徐徐倾入杯中,曲长负举杯欲饮,靖千江道:“今天刚动了真气,就算我没你那个晚娘脸的小端吓人,你倒也悠着点。”
  他把另一个空杯递过去:“给我分点,一人一半。”
  什么到了曲长负这里都会变成意外,无论美酒还是爱情。
  他一生都在拒绝沉溺,可对方就是他最大的沉溺。
  曲长负无可无不可,给靖千江倒了少许,酒壶又被他拿过去,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了。
  曲长负道:“我听说卢延的两条腿都断了,这不像齐徽做的事,你干的罢?”
  靖千江一杯酒下肚,这回没被呛着,但是有点犯晕:“嗯。本来想摔死他的,遗憾。”
  曲长负道:“他伤势不轻,就算是不死也得残废。卢家先祖也是以武立身,现在卢洋卢延都不中用了,卢家的其他子弟不过平庸。只要你再稍使手段,他们手里的北路军迟早能归到璟王府。”
  他微微而笑,眼中似有波光流转。
  “目前朝中可用武将不多,眼看战事将紧,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这就是你最大的好处。”
  靖千江深深凝视曲长负的面容,脑海中却忽然又涌现出对方徒手制伏惊马时,那意气风发、万人瞩目的一幕。
  他不语,抬手举杯。
  曲长负便也举杯与靖千江一碰:“愿一杯荣华酒,搏功名万户侯。敬他日,你我各展宏图。”
  “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1。”
  靖千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面颊微微发红:“重活一世,我也老了。原先的少年心劲消磨了个干净,想来手握天下也没什么趣味,哪里比得上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曲长负没再给他倒酒,自己又喝了一杯:“有个词叫‘物是人非’,就是说江山不老,人却善变。劝你一句,凡事谈感情,最亏。”
  “很是,很是,我们曲公子每回讲话都这么有道理。”
  靖千江一本正经地点头赞同,拿起空杯子,仰脖子把里面的空气一饮而尽,然后豪爽地抹把嘴。
  曲长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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