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谢九泉轻轻一脚将面前的凳子踢翻,迈过去走到曲长负的面前,直接将一只手撑在了他的椅背上,冷声道:
  “曲主事,你京郊营不打一声招呼便到虎形山抓人,并打伤京畿卫,交代呢?”
  这姿势十分具有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揪起曲长负的领子,将他从椅子上扯下来掼到地下。
  曲长负抬手挥退了相府护卫,满不在意地说:
  “事急从权,长负心中亦深感愧疚。这样吧,伤者疗伤用药的费用,便由军营这边承担,我亦向将军道歉。”
  “如此处理,将军可满意了?”
  两人此时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呼吸相闻,谢九泉在曲长负上方俯视着他。
  他微妙地感觉到,明明是对方在道歉,言辞举动也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却仿佛成了站在高处的那边一般,此刻正戏谑而又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每一个人。
  谢九泉冷笑了声,利眸如冰:“人是从虎形山抓回去的,如果真心道歉,便把陈英交出来。”
  曲长负道:“这个嘛……凭什么?”
  谢九泉的目光左右一扫,周围一圈人得到指示,立刻齐刷刷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刃前指,完全可以瞬间将处于包围中心的人砍成肉泥。
  “陈英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杀人凶手,你我心里面都有数。”
  谢九泉手一推,抓着曲长负的肩头,把他按在了椅子靠背上,伸手照着他的鼻尖一点:“我劝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装相。”
  他这还是多少看在了宋家的面子上,手上没用真力,以免将这个病秧子不小心摁死。
  曲长负并未抵抗,反倒含笑摊一摊手:“是与不是,重要吗?”
  “凶手一日不归案,百姓人心惶惶,流言对我与曹大人非常不利。有个‘凶手’被捕,我们能向上面交差,镇上的住户也放心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这番言论简直无耻之极,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副好面容,却仿佛把“狗官”两个大字挂在脸上。
  不知为何,谢九泉忽然对面前的人感到一股莫名熟悉,但这念头仅仅一闪就散去了。
  “很好!曲公子,这话说的……当真有道理的紧哪!”
  他连连冷笑,在曲长负肩膀上拍了拍,直起身来,喝道:“左岭,崔文!”
  “是!”
  谢九泉道:“带人去搜陈英一家,找到之后立刻带走!”
  他的手下们听着曲长负说话,也都早已不满,左岭率先应了声“是”,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喔。”曲长负闲闲说道,“这可不成。”
  左岭根本没搭理他,脚步不停。
  正在这时——
  耳畔一阵夹着锐气的风声倏然而至,几乎是刮面如刀地划过,然后一支利箭钉在了左岭身旁的木框之上,几乎没至尾羽。
  若是箭锋再稍稍偏一下,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
  左岭全身僵直,有那么片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主要是后怕,而在场见到曲长负如何射出这一箭的其他人,更受震撼。
  这位斯文如书生、娇贵如纨绔公子的年轻人,竟在他们的注视下,扣弦搭箭,将手中之弓张如满月。
  一箭流星般射出,毫厘不差地擦着左岭的面颊而过。
  而他依旧意态闲闲,唇角带笑,目似江南春水,眉如剔骨飞刀。
  这里除了曲长负之外,满座俱是武官,可他们竟然生生被这一箭给震住了。
  在这些人当中,最失态的,却是那个平日里最应该镇定的。
  谢九泉将不可置信的目光从长箭上移开,猝然看向刚刚放下弓箭的曲长负。
  第14章 莫惜浮生曲
  那支射出去的箭,仿刹那间穿透生死两端的时光,挑动前尘往事。
  “……过了今日,就是你我相识的第一百天整。或者说,是你输给我的第一百次整。谢将军,到最后都没能让你赢上一次,真是抱歉。”
  “什么意思,你要走了吗?那……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谢九泉听见年少的自己急切地询问。
  对方随意将手中的弓箭抛下,唇边的笑意散漫而淡漠:
  “谁知道呢。有瑕此身渐弱,说不能今日便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呢。”
  “你不要胡说!”
  对方从来不畏惧他的怒火,反倒愈发要捡他不爱听的说:
  “我本是身世飘零之人,无亲无友,惯来四处漂泊,若有朝一日我……嗯,将军愿在灵前烧得一炷香,可算是全了你我的情分。”
  他的目光在谢九泉脸上一转:“多余的惦念,便省下罢。”
  谢九泉道:“难道我还不算你的朋友吗?”
  乐有瑕微微一笑:“将军,告辞。”
  谢九泉追上两步,大声道:“若我有朝一日能打败你,你可会为了我而停留?”
  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乐有瑕的回答——当然,他也不曾打败对方。
  乐有瑕多病,冷漠,慵懒,可他一旦出手,便似瀚海下的波潮,其中锐意,无可匹敌。
  ——就像,这一箭。
  完全没有防备的熟悉,令谢九泉刹那间神予之夺。
  但当他骤然向着曲长负看去的时候,对方那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容又令谢九泉清醒。
  乐有瑕自称身世飘零,无亲无友,独自在外游历多年,曲长负却是受尽宠爱的相府公子,自幼养尊处优,久居深宅不出。
  两人的长相背景根本没有一处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惦念的那个人,此时应在边地,再过得两月,便可见到了,又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谢九泉说服自己冷静,心中那种震撼的感觉,却是迟迟无法散去。
  左岭也是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支差点夺去自己性命的箭还插在眼前。
  他下意识地用手拔了一下,竟然没有拔动。
  左岭自己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但他自问也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
  再想想曲长负那单薄的身板,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他刚刚在来之前还嘲笑了这帮文人屁本事没有,就会玩阴的和卖弄口舌,结果竟然被人家一箭吓成了这样!
  “谢将军,我的态度便在这里。”
  面对一屋子表情各异的武官,曲长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用指尖扣了扣弓弦:
  “京畿卫的损失,我已承诺弥补。但若你执意要将人带走,那对不住,军营这边的态度也不会太客气。”
  谢九泉还有些恍惚,没有说话,倒是左岭瓮声瓮气地道:“谁的命都是命,那咱们也不能看着你把陈英给害了!”
  他的语气虽然凶,其实态度已经软化不少,倒不是怕被曲长负打死,而是武人对于力量比自己强悍者,难免有些佩服之情。
  曲长负道:“这话真是冤枉,我何时说过要牺牲陈英了?你焉知我不是想要以此来迷惑真正的凶手,来将其抓获呢?”
  他将手中的玉杯轻轻一转,举了起来:“这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对即错,有时候就算过程中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也无不可。”
  曲长负欣赏着杯子:“便如我手中美玉,洁白,但,有瑕。”
  谢九泉又是一震,可瞧着曲长负神态自然,这话像是无意说的,而且也并不突兀。
  他心里面恍恍惚惚的,觉得自个今日真是活见了鬼了,也不知道是曲长负这人邪门,还是他自己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气势汹汹而来,但此时也没了半分纠缠的心思。
  左右不管曲长负的话是真是假,他派人把陈英那边盯的紧些,也是同样。
  谢九泉将手抬起,包围曲长负的京畿卫收刀撤开。
  他则冷眼睥睨,警告道:“曲主事既然如此说,那你的话本将军便也记下了。若是有违此言,你……”
  他本来想说自己掂量后果,但是撞上对方的眼神,心中怦然一跳,整个人七荤八素的。
  毫无气势地扔下一句“你就看着办吧”,谢九泉就带着跟他同样满腹震惊迷茫的下属们出了帐篷。
  桌上倒好的酒根本没机会喝,曲长负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慢悠悠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送送谢将军?”
  谢九泉出了帐子,发现身后还跟了一帮神色不善的相府护卫出来送行,愈发心烦,挥手让他们都回去了。
  他在心里反复掂量着曲长负方才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与不是两个词在脑海中不断旋转,令人烦恼不已。
  正在这时,冷不防一个小兵忽地匆匆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谢九泉的身上。
  不光狠踩了他的靴子,还把他生生撞退了两步。
  那满脑子想不透又摸不着的幻影,也随着这一撞重新七零八碎。
  周围随从纷纷呵斥:“干什么呢你?瞎了眼吗!”“竟敢冲撞将军!”“哪里来的小子,竟如此莽撞!”
  那小兵停步,后退,竟好像还不太慌张,看他一眼,方才行礼道:“是我冒失了,将军恕罪。”
  谢九泉面如寒霜,冷冷吐出一个字:“打。”
  左岭拎着那小兵的领口,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挥拳就要揍。
  他也知道谢九泉是气急了,原本恫吓之意多于真打。
  没想到这冒失撞人的小子竟然丝毫不慌乱,反而平静地说道:“别打脸。我是曲主事的贴身随侍,见了伤他要问的。”
  谢九泉听见个“曲”字都是一顿,不免又想起,乐有瑕的姓氏又通“乐曲”之“乐”因,却恰是与“曲”字相对。
  他心念一动:“把人放下。”
  左岭也不太敢招惹曲长负,正犹豫着,闻言连忙松开了手。
  谢九泉打量着那个小兵,见他年纪甚轻,眉目也算得端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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