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尹沉壁这次给她舀了小半碗蒸蛋,夹了一个佛手卷,一个小饺儿。
老太君见她给其他人布的菜里都有虾仁和鸭掌,自己碗里仍是没有,不由抬头看了眼尹沉壁。
天知道她馋那虾仁多久了,逮着这个机会居然也没能如愿,这新媳妇看来是个挺精细的人,观察得很仔细,也很用心。
她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没去看那虾仁了,免得看得见吃不着。
从凝辉院出来时,谢霜问尹沉壁:“你怎么知道老太君有痛风的毛病?”
尹沉壁笑道:“昨日午饭时我见桌上有虾,但您没给她夹,桌上的芹菜和黄瓜,您给她夹了不止一次……黄瓜和芹菜都可以缓解痛风,我就想老太君或许有这方面的问题。”
谢霜颔首:“……你倒是细心。”
“哪里是我细心,不过是我娘久病,平日里就在吃食上留了几分心。”
谢霜再次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两人穿过垂花门,来到外院的霁风院门口,谢霜因要处理家务,便让尹沉壁自己进去收拾,又唤了几个小厮在一边候着,准备一会儿搬东西。
尹沉壁领着晴夏进了霁风院。霁风院是个一进的小院落,进门的倒座是两间敞厅,北面三间正房带两个耳房,正中的院子很宽敞,角落里碎石圈着一株很有年头的榆树,树干粗粝斑驳,枝叶如盖,树下设了汉白玉石桌和石凳。西厢房的长廊前是一排兵器架子,□□长刀长矛宝剑弓弩一应俱全,看着就有几分森然的铿锵冷凝。
正房东间是闻若青的卧室,她想了想,没进去。
西间是书房,陈设很简单,什么字幅名画一概没挂,只临窗一张长长的酸枝木书案,上面的笔墨纸砚摆放得都很齐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尹沉壁见边上两摞垒得高高的字帖,一时好奇,上前翻开。最上面的是欧阳询的《仲尼梦奠帖》和《行书千字文》,笔力劲险,飞笔跌宕,字帖下方写着一行小小的批注:“主笔过长,右斜倾侧,险峻有余而平正不足,余诚不喜也。”显然是闻若青的手笔。
尹沉壁和她弟弟幼时都是尹夫人亲自给开蒙的,尹夫人年轻时对书法颇有心得,有了空闲便常拿名家的字帖来给姐弟俩进行讲解,尤以这位欧阳询的书法为多。
世人对欧阳询多是褒奖,这位爷的这种评价倒是新鲜。尹沉壁看得有趣,正想往下翻,霁风院里的当值小厮锦玉进来问道:“少夫人,这些书都要搬走么?”
尹沉壁暗中心虚,好似自己正在偷窥这屋子的主人一般,她忙缩回了手,回身去看靠墙的一排书架。
书架上的书不多,就几本兵书并人物列传,还有两三本史书和游记,其余都是闻若青自己的字稿和图纸,她想了想问道:“这些都是六爷平常要看的书吗?”
锦玉摇了摇头:“六爷平日里看的书都在辞云斋,这几本是头几天拿回来晚上翻看的,一般过两三日就换了。”
“如此就都拿走吧,现在去收拾衣裳——六爷常穿的几件不用收,留在这儿。”
“是。少夫人请随我来。”
尹沉壁跟他去了西次间的耳房,里面摆了十余口大小不等的檀木箱子,锦玉打开了一一给她过目。
她看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箱子里的衣衫配饰倒是齐全,四季衣服的搭配也很得宜,质地、厚薄和长短不等,然而——几乎全都是一个样子!颜色也就只杏色、藏青色和黑色几种,中衣鞋袜汗巾更是省事,连厚薄质地都是一样的,就只一个小箱子里的腰带还有几分变化。
说好的门庭显贵,自与别家不同呢?她表弟顾晗一天穿花着绿,就连尹怀洲的衣服也不止这么几个颜色和样式。
“六爷的衣服都在这里了?”
“便服都在这里了,就只六爷卧室里放着几件,还有风荷轩里有两件,都和这是一样的。”锦玉指着一件杏色的窄袖长袍道。
“那就都搬走吧,还有什么?”
“六爷的几套铠甲和官服要搬么?”
“铠甲?搬一件便罢,官服搬过去。”
“是。”
出去时路过兵器架,尹沉壁想了想,抽了一把长刀,一把弓,合着一筒箭矢,交给小厮们一并搬走了。
从霁风院出来时,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晴夏在廊前撑开了伞,又弯腰在尹沉壁的绣鞋外面套上一层薄薄的雨靴。
尹沉壁不觉笑道:“怎生准备得这般周全?”
“奴婢出门前看天色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就拿了双这雨靴,伞是借的霁风院的。”
“这雨靴倒很是纤巧轻便,府里每个人都备得有么?”
晴夏犹豫了一下,“这倒没有,这双是奴婢的,奴婢以前在浮舟小筑做事,这是五少夫人赏给奴婢的。”
“那我穿了你的,你怎么办?”
晴夏微微一笑,这一笑便如春花初绽,百媚俱生,“六少夫人若不嫌弃便尽管穿,奴婢不怕湿鞋的。”
“那就多谢你了。”尹沉壁很想说其实她也不怕湿鞋,转念一想又作罢。这位还未曾谋面的五嫂连下人都赏了这样轻巧灵便的好东西,可见自身是个极为讲究,心思也很灵巧的人,当然,财力也很雄厚……
尹沉壁默默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既在浮舟小筑,如何又来了长桦院?”
晴夏眼中微微掠过一丝慌乱之色,隔了片刻才笑道:“五少夫人去了西北,院子就空着,用不了那么多人,一月前秦妈妈就把我调过来了。”
尹沉壁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晴夏换来长桦院看来另有隐情,不过也不关她的事,晴夏细心,话也不多,往后只要守好本分,她自然也不会多事。
第017章 手稿 只要这些女人不给他……
回到长桦院,小厮们已经卸完箱子出去了,尹沉壁瞅着满屋的箱子发愁。
就这样没经过主人的同意,不声不响就把东西都搬了过来,即使老太君发了话,还是过于冒失了些,也不知闻若青回到霁风院看到东西都没了会作何感想。
若是她,遇到这样的事肯定很生气。她现在可不想惹恼了他。
秦妈妈倒是一脸喜色,忙进忙出地帮尹沉壁整理东西。
正收拾着,凝辉院里的小丫头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君吩咐了,今天下雨,六少夫人中午和晚上都不必过去,就留在长桦院替六爷收拾东西。
尹沉壁心下一松,如此时间就更充裕了。她正准备把正屋西边的房间收拾出来给闻若青备着,他既不喜欢她,也许是想要单独住的。
二楼的西次间也分内外室,外间靠窗的位置正巧有一张花梨木的书案,上面摆了一方松花石砚,一个岚竹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羊毫湖笔,应该本就是准备做书房用的。尹沉壁把带过来的几本书和闻若青的字稿图纸放在书案上,瞧着就有了几分清雅之气。
她忍不住去看了闻若青的手稿。
闻若青的字不拘小节,遒劲磅礴,豪气外放,气势逼人,内容大都是些他自己写的边关见闻和散记心得,有部分是些零散的用兵方略,还有几首五言七律和小词,其中一首小诗描述了西北的元隆关景象:
“大漠秋晴晚,雁征万里云。
日落关墙远,风高铁甲吟。”
颇有些令人神往。
还有一首写他赶路去边关时的所见:
“平畦种麦葵,结雾黄粱熟。
入暮柴扉掩,犬吠牧童归。”
尹沉壁这一看就看了进去,直到晴夏过来唤她吃饭,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这些手稿。
她一面吃饭,一面想着,闻若青这些手稿东一张西一张的,若是折损了未免可惜,不如整理装裱起来,方才便于保存。想来这里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辞云斋里,以后若是他不反对,她倒不妨替他来做这个事,毕竟外院的小厮们大都粗枝大叶,不够细心。
吃过午饭,她从嫁妆箱子里找了一顶石青色的帐子挂上,拿松花色的被褥铺了床,西次间的内室也就可住人了。她又将他在东边新房里放置的几套衣服拿过来:一套新婚当夜换下来的喜服,一件绛色如意纹长袍并同色花纹大氅,一套雪青色暗绣竹纹镶边长袍,质地上佳,绣工精致,应该是预备给他新婚这两日换的。
不过想来这些都是他不爱穿的,喜服更是不会再穿,于是她又从霁风院搬过来的箱子中找了两件杏色长袍,一件杏色大氅,一件藏青色披风出来挂在内室的架子上。
另中衣、鞋袜、丝涤腰带、发冠帽子等等也都各选了两样出来放好,一套柳叶甲和凤翅金盔挂在外间的衣架上,官服熨好挂在边上,长刀也靠在墙角放妥当了,她这才坐下,继续津津有味地读着闻若青的几篇散记。
其中有一篇写了他在漴临关领着兵士修建水坝的事儿:
“建明二十五年春,余令人勘察已毕,命凡挑选吉日,云三月初三上吉,遂于当日开工挖土,初时云淡天明,风清气爽,未几竟乌云蔽日,大雨滂沱,沙土遂成泥浆也。莫大怒,楸凡衣领,凡曰天降甘霖,此乃吉兆,余等群起而围之,凡抱头而窜……”
尹沉壁不觉莞尔,闻若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还有一篇,写他假扮夷人到其聚居地打探情况的见闻:
“夷人择群而居,皆隐于山谷,尖峰挺秀,陡涧流水,山鸦飞鸣,野猿啸唳。悬崖峭壁前,角楼林立。途遇夷人打猎,皆赤膊皮甲,虎裙围腰,长矛尖刀,凶蛮敏捷,获野鹿果狸,纵歌吆喝而归……”
尹沉壁看得悠然神往,那真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少夫人,晚饭送过来了。”晴夏在一边低声提醒。
都这时候了?她竟看了一个下午?尹沉壁看了看天色,果然外头灰蒙蒙的,雨是已经早就住了,沉沉暮色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一下就有了几分秋日的萧瑟和寒冷。
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饭,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他什么时候会过来兴师问罪?或许就这样继续呆在霁风院,东西拿走了也无所谓?反正这位爷看来在生活上不是个挑剔的人,只要有衣穿有饭吃就行。还有明天是归宁日,他会不会陪她一起回去?如果他仍是不见影踪,母亲见她一个人回去又会作何感想……
这样想下去可不行,得赶快找点事儿来做。
她想起了上午从霁风院拿回来的那把弓,她拿到手就觉得弓弦有点松,应该把弦重新绷一下。如果闻若青拿着这把弦有点松的弓都能把大雁射下来,那他还真挺厉害。
怎么又想到他了?
尹沉壁心浮气躁,拿着那张弓大力摆弄了几下,弦断了……
好像她带过来的箱子里还有一根长的牛筋,是上回附近的庄户祭祀杀牛时她要来的,一共有两根,她硝过后拿了一根换在父亲留下的那张弓上,另外一根还没用,她翻了半天才翻出那根牛筋,比划了两下,便去寻剪刀。
谁知那筋坚韧过余,剪刀又有些钝,半天也剪不断,她剪得手疼,干脆把牛筋和着那张没了弦的弓一古脑儿塞进了床底下。
哎,他不喜欢她摊开了说便好,总是这般藏头露尾的,一点担当都没有,亏她看了他写的东西,还觉得他是个心胸广阔不拘小节的人,总这般把她晾着是什么意思?
尹沉壁想得头疼,继而心中升起一股愤怒,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平息了一下情绪,唤来晴夏,只说日间还有东西忘了拿,带着她去了霁风院。
霁风院里黑灯瞎火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人站在紧闭的院子门口张望一阵,晴夏便问:“少夫人忘了拿什么东西?要不我去跟小厮说?”
尹沉壁没吭声。
“少夫人是要找六爷么?六爷没在这里,要不去风荷轩看看?”
尹沉壁看了晴夏一眼,这丫头倒是很机灵。
晴夏笑道:“六爷有时在内院就歇在风荷轩,咱们去那边看看,六爷的东西都拿走了,是得跟他说一声。”
尹沉壁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去了风荷轩,谁想那里也是静悄悄的,一点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尹沉壁觉得好似一个拳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面,满腔的勇气和决心都没了。她本想寻到闻若青,两人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往后该怎么相处,两家的亲人面前哪些礼仪需要周全到,说清楚了总比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哪知闻若青根本不在府里,怪不得早上大嫂和婆婆见了她都是一副古怪的神情。
她垂头丧气地回了长桦院,打发了晴夏回去休息。在外头瞎找了一圈,一来一回就将近一个时辰,明日归宁要带去的东西都还没整理好,真是太郁闷了。
尹沉壁上了楼,却看见房间大开,门内一个手长腿长的人坐在屋子中央的八仙琉璃桌边,不是别人,正是她遍寻不着的新婚丈夫。
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值夜的望春不敢进去,只低头站在门口,闻若青听到动静,抬头瞧过来——
“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尹沉壁一肚子气,却不好说是去寻他了,面上淡淡的,只道:“去逛了一圈,雨后的空气好,就多走了一会儿。”
她进了门,闻若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她明显正在生着气,不过也难怪,这事儿是他理亏,算了,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有两套衣服放在这儿的,怎么没有了?”他忙了一天一夜,总算是把陈莫和杨凡的家人安置妥当了,想必明天刑部就会收到两人已被处决的消息,按惯例,武将因违反军令获罪被斩,家属也会受到株连,好在他已经连夜将人秘密送走了,免得他们失去了亲人,还要遭受流放或是充入掖庭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