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俞子离不得不早早警告, 道:“依事就好,不要夸大其词。”
  楼淮祀的打算胎死腹中一,气哼哼地作罢,扔下笔跑去看粮食入粮库。他接手栖州事便惊觉这是一个死局啊。首先, 他无人可用,栖州的官场,混吃等死只会踢球的大猫几只,病癞懒馋弱的小猫若干只。看看栖州城的潮溚溚的粮库,再看看老的龙钟、弱的瘦瘪的差役,楼淮祀是越看越憋气,只想把一干胥吏全给换掉,但栖州没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饶是对石脂不大上心的楼淮祀经手一二事后,也不由自主把目光落在了石脂,琢磨等禹京来使到栖州后,如何据理力争将开采一项落在自己手上。抢劫劫匪的老窝虽来钱快,但也得有好兵,养兵费钱啊,养好兵更费钱,出去扫荡兵器总要趁手,藤甲什么的,能置办一身尽量也要置办上一身……
  粮不经吃,钱不经用啊了。
  还有梅萼清和时载那一奸一滑,劲儿劲儿嚷着要修渠通水。修个屁啊,这百条织千条的水道,究竟如何引水才能逢大雨不发汛潮,压根无法动手,况且也没钱。
  俞子离看自己的小师侄如同看一个火燎屁股毛的猴子,又好气又好笑。楼淮祀也不知什么毛病,巴不得一夜之间练就了兵,劫了匪,卖出了石脂,也不想想,这三件事哪件是朝夕可成的?
  楼淮祀道理全懂,他就是心急。
  俞子离凉凉道:“炀帝若肯缓缓图之,何至于葬送了千秋大业。”
  楼淮祀一呆,道:“他是帝,掌百千万人之贫富生死,自然要顾虑周全。”
  俞子离反问道:“掌百千万人安贫不可任性,掌百人安贫便可妄为?”
  “……我几时这般说了。”楼淮祀犟嘴道。
  俞子离缓下脸色,道:“阿祀,你有意练兵剿匪是好事,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刀枪无眼,提头卖血的买卖,栖州的匪盗又猖獗。就算你剔了老弱的,又募来新兵,十天半月莫非就能练出一支精兵来?”
  楼淮祀扒拉着手指掐了掐时日,算来算去,还是觉得事事迫在眉睫,面上嬉笑道:“都师祖老人家文武全才,兵家诡道样样不在话下,师叔去学得还不如我爹。所谓慈不掌兵,焉知不是师叔心肠过软之故。”
  俞子离轻哼一声:“你这是在教训于我?”
  楼淮祀打了个哈哈,摸摸鼻子道:“我去找繁繁去,师叔自便,自便,师叔要是去找梅老头,记得带上朱眉。”梅萼清真是了得,把自己师叔也给哄骗了过去,害得俞子离时不时从他这拉走几个人去丈量河道深浅,扛着长竹竿,放船到水中央,直竿入河底,水位上刻一刀印记,量出长度,再记册本。
  俞子离与梅萼清也是辛苦有心,量过的湖泊河道编上数字,记明位置,一处湖、泊连东西南北邻近的邻湖都会一一标明。泽栖九份村,甲字湖,水深一丈三尺五分余;甲字纵南百步位泊,水深五尺六分余……
  袖手旁观的楼淮祀虽觉俞子离与梅萼清在做白用功,但他自己不出力,对于苦心奔波之人却是颇为佩服,因此腹诽归腹诽上,嘴上却是拼了老命地吹,高帽一顶一顶往俞子离与梅萼清头上压。
  俞子离指着楼淮祀在石脂一事上出力,忍着汗毛任由楼淮祀吹捧,听着虽恶心,好歹也是好话,他也吃半点亏。
  楼淮祀一拳过去好似打在棉絮上,也了歇了给俞、梅二人戴帽之心,由着二人在田间里劳碌。
  子离一个白嫩嫩的公子哥,愣是黑壮了好些,着宽衣广袖时再没乘风欲归去的仙人神姿,给他一根法杖,再怒目圆睁,便能效法罗汉降妖除魔。
  卫繁很是心疼,逢俞子离归来便要令厨下蒸酪、做荷醍醐饼,看得楼淮祀呷了好斤醋。
  卫繁……
  卫繁这几日过得有滋有味,她心思算不细敏,完全没有察觉出自家夫君酸溜溜的小心思。瘦道士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些虫壳非但色彩未失,反比先前更显光泽,一小捧拢 在一块,乍一看跟什么奇珍异宝似,蓝彩里流紫光,往太阳一下照,流彩熠熠。
  绿萼几人吃惊不已,要不是她们知道这是虫身上拆下来,非得以为是什么珍宝。
  卫繁更是得意非凡,将尾巴翘到天上去,高兴之下全府上下各赏一吊钱,又迫不及待地去府外长街。
  府外长街还在修缮,从街头慢慢修到街尾,楼淮祀这个冤大头都不心急,大伙也急切不起来,左右这破地方店铺开起来,也是闲得嗑牙。
  唯马工不与旁人相交,他曾与人争斗,被泼一勺滚烫的银水,侥幸留下一命,半边脸却如蜡似溶掉,伤着的左眼腐烂被摘,面目丑陋胜鬼。天寒时还能拿黑布包裹遮掩,栖州的天,又潮又热又闷,黑巾裹脸实在令人难以消受。因此,马工便日日躲在家中,他老父老娘还在禹京,屋中连个说话之人都没,实在闲得发慌,便拉了金丝编发冠。
  卫繁来访,将马工吓了一大跳,腾得站起身,低头抱脸就往后院遁逃。绿萼脸都绿了,此人好生无礼,把腰一叉就要呵斥。绿蚁眼尖,早见他脸生得有异,赶紧拉住绿萼。
  马工一会又匆匆出来,他慌张之下也没细细裹头巾,干脆将黑巾蒙了整张脸,只剩得一只右眼一张嘴,长揖一礼,道:“小人拜见夫人,小人貌比鬼丑,怕污了夫人的双目,这才放肆避逃进后院。”
  卫繁看了下黑巾独眼的马工,十足十盗匪模样,看着就像一个歹人,好在她奇奇怪怪的人见了不少,多一个马工也不以为奇,笑着道:“马巧匠,我知道得你最擅打首饰,我寻得一些宝物,想镶成钗钿。”
  马工先去搬了凳,请卫繁坐下,这才毕恭毕敬弯腰道:“敢问夫人是什么宝物?”
  卫繁这下可神气,骄傲地抬着脸,叫绿萼将匣子捧出来,得意非凡道:“马巧匠经手不少珍宝,不如看看这些是何物。”
  禹京集天下,聚天下财,东西南北中外的各样宝石珍玉无有不缺,脂主润如截肪,翡翠通透莹碧,螺珠遍生火纹……马工面容完好时,在禹京也颇有名声,经他之手打造的冠、簪、钗、钿、璎珞、臂钏不计其数,寻常金银之外,也见识过不少贵重稀有之物,自忖各样珍宝除却品相之外,可谓尽阅。
  卫繁神秘兮兮的拿出一个匣子,马工初时也没放心上,还以为是卫繁考校于他,等得他胸有成竹打开匣子后,瞪圆了独眼:这是何物?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异彩流光,拿起细看,薄薄一片,手感发硬,却又非坚固之物……真是平生所未见,一盒“宝物”都大小差不离的薄片,泽彩各异,又似人力所成,又是天然自生。
  马工捏起一片,凑到眼前左右端详,轻捏几下,闻了闻,嘴一张,就想用牙咬上一咬……
  “欸欸……你这是要干什么?”绿萼跺脚惊呼,这玩意可是虫子翅膀上的硬壳,看着虽好看,那也是虫身上的,放嘴里多膈应人。
  卫繁也怔忡地瞪着人,自来栖州后,身边的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两个的见着不识得的东西,不由分说就往嘴里塞。
  马工却误以为她们怕他污了“宝物”,忙道:“该死该死,夫人恕罪,小人见着奇珍,便想摸一摸,嗅一嗅,尝一尝。”
  绿萼皱着眉:“又不是吃食,还能试出味来不成?”
  马工小声陪笑:“做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卫繁才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兴头头问:“马巧匠,你看这‘流仙’可能镶珠花头钗?”
  流仙?流仙?流仙又是什么宝物,怎得闻所未闻啊。马工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世上名为“流仙”的珍宝,嘴上自发应道:“此等奇珍自能镶了首饰、宝盒。”
  卫繁乐了,道:“那便托付给马巧匠,不知几时来取?”
  马工还半浸在“流仙”之中,他见猎心起,自觉能用这“流仙”镶出百样花色来:“夫人可是急用?”
  “不急啊。”卫繁摇了摇头,“巧匠随意,只也别太久了。”
  马工道:“夫人尽管放心,七日必成。”
  卫繁笑道:“那便托给巧匠了,对了,‘流仙’能拿剪子剪开,巧匠不必有顾虑,只管随你自己心意镶嵌。”
  马工用光照着“流仙”:“随意便能剪开?大妙啊,真是奇物,我怎未有所闻,莫非我这两年避人,已然不知人间事了?”
  卫繁看他神叨叨在那嘀咕,偷偷与绿萼等咬耳道:“夫君说奇人大都有怪癖,我看这个马巧匠就挺怪的,定能镶出好看首饰来。 ”
  绿萼重重点了一下头。
  她们主仆将一匣子“流仙”交给马工后,放心地打道回府,马工回过神来人都去得老远,立在门前,捧着一匣子“珍宝”怔怔发呆。知州夫人竟这般信重于他,无有多的吩咐,就把如此贵重之物尽数交付与他。当初知州募工时不嫌他貌丑,如今夫人如此厚待,自己若是不尽心力,怕是老天也看不过眼。
  他本就常常避门不出,这下可好,干脆门一关,窝在屋中夜以继日地忙活计,连茶饭都是老仆送到跟前,画花样,挑配珠,绕金银丝……
  老仆担忧不已,深怕自家郎主死在屋中,如此这般过了几日,就见马工手舞足蹈,状似疯癫在院中奔走:“成了,成了……美不胜收,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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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七日未到,马工高兴之余, 哪管得这些, 蒙了头脸, 打扮得跟江洋大盗般抱着匣子,兴高采烈地跑去府衙。
  老仆迈着两条老腿在后头追,他家郎主太像贼了, 府外长街自发巡街的又都悍徒,他怕自己郎主被当强人给打死。
  马工却是脚下带风, 眼中带狂, 活似踩了风火轮到了府衙门口, 喜滋滋地求见知州夫人。要不是守门的差役被楼淮祀换成了亲信,非得把蒙面的马工逮去大牢再敲点银钱不可。
  卫繁老实人, 马工说七日她就当七日, 不催不急, 没想到七日不到,马工就送钗子来了, 立叫人来偏厅。
  虫子壳做得首饰头面,非但卫繁急欲一观,连四个丫环里头最为稳重的绿蚁都有些好奇, 扔下手头在忙的事过来看稀奇。
  马工难掩自得之色, 他自脸毁之后,再少有大展身手之时,一身手艺空耗,跟着楼淮祀来栖州也不过灰心丧气逐流而付出, 没想到竟还有奇宝经手。小心捧出两个匣子,双手奉给绿萼。
  卫繁接过打开其中一个一看,眼前一亮,面露惊喜。匣子之中一支宝花钗,银托重瓣一层复一层,花瓣嵌着铜绿流仙,花缘点缀着米珠,坠下流苏错一片片错落有致的穿着“流仙”,微风过,有如拂柳,插于鬓间真是细细风□□说还休。再看另一支福塔簪,金底福塔重楼,一层一层飞檐坠着金铃,碧瓦琉璃片片清晰,转动间蓝彩流光,又富贵又精巧。
  绿萼等人也看得啧啧称奇,没曾想这等低贱之物镶成首饰竟这般精美。
  马工搓搓手,自己的心血能得欣赏,于他是件荣耀之事,大着胆子道:“夫人,‘流仙’还可以镶了宝匣,可惜小人不擅木工活计。”
  卫繁频频点头:“马巧匠说得甚是。”她在栖州知得的木匠唯一人,便是公输后人,只……叫他做宝匣未免大材小用,遂问道,“马巧匠,你可识得手艺好的木工?我将此事交与你可好。”
  马工大喜过望,道:“定不负夫人所托。”
  绿蚁极有眼色地取来银两,工费、料耗、赏钱翻了个倍,马工也不虚,大方接过,他早前也为贵人打过首饰,贵人们大都手松,小知州夫人除却大方外言谈还亲切,马工这次的活计,做得通身舒畅。
  卫繁也舒畅,她贪图新鲜之物,这两支簪、钗独一无二,越看越是欢喜,细细把玩了一会,收起来,雀跃去找楼淮祀献宝。
  “楼哥哥!”
  “卫妹妹!”
  绿萼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充当目盲耳聋,晨起还一道用的早膳呢,这哥哥哥妹妹,倒似久别重逢。
  “楼哥哥,我有稀奇之物给你看。”卫繁高兴道。
  “卫妹妹,我有惊喜送与你。”楼淮祀也高兴道。
  小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噗得一声笑出来,卫繁晃了晃楼淮祀的胳膊,先好奇央道:“夫君有什么惊喜送与我?”他们小夫妻二人最爱的就是互抬轿子,抬得不亦乐乎。
  果然楼淮祀被她这么一央求,如同吃了几斤的蜜糖,从里甜到外,笑道:“妹妹见了,肯定高兴。”
  卫繁弯弯的月牙眼,追问:“哪样的惊喜。 ”
  楼淮祀扬眉:“娘子,信我,保你又惊又喜。”他拍了拍手,正堂里转出三个人来。
  卫繁惊得狠狠掐了楼淮祀一记,听得楼淮祀一声痛叫,不是梦,是真的,她大姐姐和兄长竟来了栖州,当下又笑又哭,乳燕似得飞投过去:“阿兄,大姐姐!你二人怎来了栖州?路上可平安?”
  卫放、卫絮见了卫繁更是高兴不已,又看她容色白晳微粉,可见不曾吃过什么苦头,把一路的担心尽数放开。异地相见,说着家中琐碎之事,三兄妹反倒比以往还要亲密。
  姬冶负手而立,面覆寒霜,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倒似有如无物。
  楼淮祀取笑:“他们一家骨肉,你吃得哪门子飞醋?”他早得了飞书,知道姬冶等人要来,瞒着卫繁一来免得她担忧兄姐行道,二来也是给她一个惊喜。看,卫繁乍见兄长唯有喜,无有忧。
  姬冶的目光在卫絮身上略停了停,微微一笑。
  等得几人叙了故旧,卫放又跟鸭子似得摇着步子将府衙宅院逛了一圈,回来抱怨:“京兆尹的府衙何等气派,妹夫,这怎么跟个鸽子笼似得?”
  楼淮祀白他一眼:“你也说是京兆尹,地砖都要压着纹,栖州这边能有青砖铺地,你就偷着乐吧。”
  姬冶凉嗖跟道:“当心祸从口出,这是官署。”
  卫许悚然一惊,这天下是姓姬的,文武百官都是为他们姬家干活的,官署自也是姬家的,自己当着主人家的面嫌弃屋不好,可不就是找死。
  卫絮倒觉这内宅收拾得颇为雅致,自有悠然处。
  卫繁一拍脑门,她一时忘情,手里还捧着那俩宝匣,这回也不跟楼淮祀献宝了,反倒塞给了卫絮看。
  楼淮祀气道:“卫妹妹还说是给我的。”
  卫繁红红的脸颊,有些过意不去,然后道:“这是女儿家簪钗。”
  楼淮祀一个酸人,什么醋他都要吃上一勺,道:“那也得我先看。”
  姬冶看不过眼,轻扣一下桌案,道:“你掺在他们姊妹之中做什么,我有要事问你。”
  楼淮祀道:“能有什么要事,左右不过是石脂。明日我带去索夷族地看看,围了好大一片地。”又抱怨道,“我还没说你呢,你栖州都半是得了舅舅的吩咐来察看石脂一事,也不知多带些人过来。”
  姬冶道:“我带的人还不多?”因为卫放,他随行之人多了一二十。
  “丫头小厮有个屁用。”楼淮祀越发嫌弃了,“我要高手,以一敌十的那种,再来个牛叔这样的更佳,没有如鲁犇也行。”
  姬冶才懒得与他一道效仿小儿争吵:“你有不满,跟你舅舅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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