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墨知晓卫素的毛病,凡是别人送的,都是一片心意,岂有易手之理,一朵绢花都要好好珍藏着,藏得色褪形败,自己忘了才算。
送人是不可能送人的。
“那……小娘子不如托大郎君从街集寻些好玩细巧的?”白墨出主意,一边白芷跟着点头。上回去谢家,卫素被冷落个彻头彻尾,谢家女不易交,纵使将脸捂得滚烫,也贴不上冷屁/股,何苦自讨没趣。
卫素微有赧意,其实也不能怪谢家女冷落她,她不做诗不吟赋的,坐在座中也是无话可说。
所谓主辱臣死,自家小娘子在谢家受了薄待,白墨快恨死谢家了,收起卫素的钗环,碎念念道:“寻常人家请客上门不都是客客气气的?又是下帖,又是遣人,把人巴巴请去园子里,不好好待客,倒叫人吃西凉风。”
白芷跟着附和,又道:“大郎君来无踪去无影的,现也不晚,院门都还没关呢!要不奴婢去大郎君那一趟送个口信,免得明日找不着人,误了事。”卫放跟兔子似的,轻易逮不着人。
“也好。”卫素道,“那你装一荷囊碎银去。”
白芷怕挨骂,犹豫:“奴婢知道小娘子是周到,可大郎君哪会收钱啊。”
卫素坚持:“哥哥不要,那是哥哥对我的好,我却不能大咧咧地就递一句话去。”
白芷微叹一口气,取了银子裹了厚衣带着一个婆子走了,卫素看着屏风收怔怔出神,蓦地担心起来:哥哥是好哥哥,可大都时都是不太靠谱的……不会惹出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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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素在那愁,卫繁却是不肯多动心思的,伸个懒腰,掩嘴打了个哈欠,趿着软鞋绕过屏风,一头扑在熏得微暖清香的被褥上,不防被什么碦了一下,疼得她“唉哟”一声。
屏风外正与绿蚁说话的绿萼吓一跳,连忙冲进来:“怎么了?可是跌着撞哪儿了?”
卫繁从身/下翻出一枚镂空桂叶软玉球,透过空隙可见里头有一只圆润俏趣的小玉兔抱着药杵那在捣药:“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它。”她笑着将玉球扣在手中,暖玉生温,蕴润着指尖。
绿萼娇嗔道:“小娘子吓我一跳。”看看卫繁手里的玉球,“奴婢看这玉球精巧异常,不是俗物,偏小娘子记不清哪来的。”
卫繁又打了个哈欠,自己也有些迷糊:“只记得小时随爹爹去了趟保国寺,回来就有了,就是记不起是谁给的。”晃晃玉球,关在球里的小玉兔轻击球壁,叮啷有声。这是拿整块玉雕琢镂出玉球,再挖空内料,雕琢成一只玉兔。
绿蚁从柜子里寻一瓶药,蹑手蹑脚过来,又叫绿俏移灯过来,看了看卫繁手上的红疹,担忧道:“这都几年没起癣疾了,竟又犯了,好在奴婢不敢大意收了一瓶药在柜子里,可这也是暖春时配的,斱近一年了,也不知还有没有药效。”
卫繁满不在乎:“不必擦药,这都快褪了,回头全蹭被子上。”
绿蚁不肯:“虽看着不显,还是小心为妙。”捉过卫繁的手,拿药扑沾了药粉薄薄扑了一层,“也不知是不是跟谢家犯冲,一年难得去一次,每次还招点邪气回来。”
绿俏接嘴道:“可不是,上回去游船,吹了船头风,受了寒,回来后愣是躺了好几日。这回人还没去呢,手上就起了癣。”
卫繁将脸埋在软枕里闷笑出声:“你们说得谢家好似挨不得蹭不得,最好远离百千里的。”
绿俏驳道:“这哪说得准,难保有神通古怪,天生不对付的。要不求道袪瘟符戴身上?”
卫繁在暖被中躺好:“不好,大姐姐在谢家住着呢,我带道符在身上,万一露出马脚,大姐姐脸上怕过不去。”微叹口气,“我和大姐姐之间本就寻常,闹出不好,自家骨肉姊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眼瞪着小眼,太没趣味了。”
绿萼几人不出声,事关卫絮,她们也不敢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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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卫简不死,卫絮才是侯府的掌中宝手心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卫繁一干姊妹全要往后靠。卫简一死,爵位落不学无术的卫筝头上不说,卫絮的境遇也整个颠倒了个。
要命的是,国夫人与卫絮还不怎么投缘,老人家爱热闹,卫絮父母早亡,自怜自哀多有愁容。初时,国夫人怜惜孙女儿孤恓,养在膝前,细心照料,时时开解,常常哄逗,费了老鼻子劲,卫絮还是愁眉不展。
国夫人难免受挫,她又没有周幽王哄褒姒百折不挠的韧劲,人老精气神短缺,再者远香近臭的,时日久了,难免有些疲惫疏忽。
卫絮本就敏感纤弱,察觉后倒也没钻牛角尖,反暗暗自悔伤了祖母的心,本也没什么,一家骨肉慢慢描补就行,但,这世上偏偏还有个卫繁。
卫繁打小就生得雪□□嫩,根生得正,卫家人的那点傻气她一样没落下,天天乐呵呵的,也不知在傻乐些什么,嘴又甜,什么祖父祖母叔父婶娘的,叫得滴溜溜转,逗她也不生气,给啥吃啥,给啥玩啥,还冲着人乐。卫府上下有点年纪的都爱极了卫繁,连仆妇都喜爱她。
更让人气闷得是,小一辈里卫素、卫紫也爱跟卫繁玩到一处,无他,卫繁大方,又好跟人分吃的,一块糕,她吃着香也要让旁人尝着甜。大伙心性也差不离,拿起书就打嗑睡,看琴谱两眼直犯晕,拈起针全戳自己手指头,王八看绿豆,半斤对八两,臭味相投,别学了还是一块玩去吧。
爱琴棋书画的卫絮有如山间一股清流,再看看卫繁几个,大城门外臭水沟,这如何玩得到一处?
卫絮眼看国夫人疼爱卫繁,两个妹妹也亲近卫繁,倍觉失落苦涩,再思及自己父亡母去,又添伤心。
偏许氏又是个行事粗疏的,当了侯夫人后莫明还有点心虚,虽说卫简的死与自家无关,但不管怎么说,最后的好处却实打实落在了自家头上。许氏听多了闲言碎语,觉得好似是有这么些道理,凭白占了便宜,对卫絮就添一丝愧疚,一愧疚,就想着拣好的补偿。
太客气就失了亲近。
卫絮偶尔看许氏责骂卫繁,那真是嘴由心动、随心所欲、全无顾忌,她失怙失恃,见了自然心生艳羡,谁知许氏一对上自己就换上一成不变的笑脸,笑也透着客气,话也透着客气,送来的物件除了贵还是贵。卫絮对着金银珠宝,却羡卫繁头上一朵许氏随意从自己妆匣中翻出的珠花。
家里越热闹,卫絮就越孤凄,独坐花下,独自凭栏,独看诗书…… 真是从里到外透着孤单。
谢家接了卫絮去小住,卫絮见外祖母家行事做派与自家完全两端,一下子从烂渡口到了桃花源。外祖母慈祥,表姐妹意趣相投,一起品诗作画,一起抚琴下棋……不像在自家,姊妹间说得不是吃的就是玩的,还不跟她说。
卫絮乐不思蜀,不知不觉就住久了。
卫家女长住谢家,再皆身世堪怜。京中显贵好事之家,纷纷拿眼暗瞟卫家,怀疑卫家是不是薄待了孤女。
卫家嘛……家风不正,什么事干不出来?从卫老国公开始算,几代尽干不入流之事,宣之于口都嫌污了口舌。苛刻了孤女,也不奇怪嘛。
三人成虎,有鼻子有眼,搞得国夫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刻薄了大孙女儿,左思右想:这也没冷落大孙女儿啊,真要细算,自己怜惜大孙女儿双亲亡故,凡有好的,都先紧着她,反倒是二孙儿卫繁要往后靠一靠,反正那丫头贪吃,给点吃的就乐呵。
国夫人越想胸口越犯堵,越想越不能入睡。
卫询已经超脱物外了,看眼国夫人,一本正经道:他们昂藏男儿,效长舌妇嘴舌,该羞惭的是他们,你生什么气?
国夫人怒道:放屁,女眷也议这事。
卫询理所当然:长舌妇本就长舌,言行合一,大善。
气得国夫人忘了闲言碎语,专心和卫询生气。
卫絮的事日积月累,渐渐在卫府不可细说。不提,相安无事、其乐融融;一提,骨头缝里直痒痒,说痛也不痛,只挠不到深处令人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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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翻了个身,宽心道:“谢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去几个时辰,掉不了一块眼,吃点好的,就可以和大姐姐一道打道回府了。”
第9章
隔几日卫家姊妹收拾妥当要去谢府做客。
卫繁和卫素都有些傻愣愣地看着卫紫,真是……真是……飞天神女下凡间。
卫紫头上戴着金花冠,花枝花叶花瓣因风齐颤,耳垂坠着红宝嵌金蝉,振翅欲飞,颈中戴百宝金璎珞,腰间缠缠枝金腰铃,身上捻金线遍绣人间富贵花,外头罩着织金雀裘,明明晦晦间暗彩流动。整个人描金绣彩,完了再细细洒上了一层金粉,在暖阳下真是熠熠生辉、金闪夺目。
好看是好看,耀眼也是真耀眼,只是……卫繁低声问道:“四妹妹,你不嫌沉吗?”
卫紫红扑扑的脸,昂头挺胸,委屈回道:“我只嫌热,真是天公不作美,大冬天的,这么烈的毒日头。”
倚兰忙搬台阶,笑哄:“那便先脱了罢,等会就坐车了,小娘子起早犯倦,还能小憩一会呢。”
卫紫借坡下驴,顺从地让倚兰脱了织金雀裘,暗暗舒了口气,好悬没热晕她,后脖子都冒汗了。
卫繁卫素二人却是一色装扮,一个娇俏一个秀致,她们姊妹不过差着几个月的大小,卫繁脸嫩,虽是姐姐,反倒显小。
国夫人一大早看到三个鲜妍明媚的女孩儿家,很是高兴,叮嘱三人好好去做客,又敲打丫环婆子好好伺侯。
为接卫絮回来,一道去的还有她的乳娘青娘子。国夫人看她一眼,搁下茶碗,问道:“絮儿的院子可收拾了没有?这屋子一不住人,几日就飞尘生霉气。”
青娘子低首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小娘子去外家做客时就吩咐奴婢们要日日开窗透气,有好日头还要将书拿出来晒晒。奴婢们不敢偷懒耍滑,一日也不敢落下。”
国夫人道:“这便好。你们去罢,别耽搁久去迟了。”
卫繁正从管嬷嬷那要一盏八宝茶汤吃着,嫌里头的胡桃不香,炒制时少了点火候。
管嬷嬷笑道:“这里头又是黄栗又是芝麻,好些浓香之物,这也能吃出一味胡桃欠了火侯?也就二娘子生了一条老饕的舌头。”
国夫人叫小丫头收了卫繁的食具,瞪她道:“大早来白吃我一盏汤,还要挑嘴,快快去吧,讨人嫌。”
卫繁不依,冲着国夫人撒了撒娇,这才笑嘻嘻地跟卫素卫紫一道出门。
卫府早就备好了马车,车去谢府要过闹街,人多挨挤,走得便慢。卫繁在车内坐得无聊,偷偷掀开车帘一角,难得好晴天,街集份外热闹,人声鼎沸,嘈杂声纷乱喧嚣。绿萼、绿俏知她性子跳,不喜坐车,二人取了一包松子,剥出松仁递给她,也好打发时长。
卫府的马车却跟乌龟似得,越走越慢,之后干脆就停了下来。外头婆子一脸为难地过来,道:“小娘子稍安,街集上有人闹事,围了好些人,车一时过不去,要等巡街使过来疏散了人群才能走。”
卫繁好奇:“可知道什么事?”
婆子道:“打发小厮去看了,还不知究底,远打远就见车翻了,碎了好些酒坛子,这都能闻到酒味。”
卫繁抽抽鼻子,果然有酒味,清冽醇香:“还是好酒呢。 ”
绿萼急道:“小娘子还关心酒呢,也不知要耽误到几时,上门作客,迟了总不好。”
卫繁拈一小撮松子仁在嘴里:“我虽不风雅,但也知道赏梅落雪时最佳,你们看外面大日头,梅花都晒蔫了,还有什么看头。马塞车堵,非人力可为,怎能怨怪我们失礼。安心。”想想似有不足,对绿俏说,“绿俏姐姐,你叫婆子去买包酥琼叶,要张老四家的,哥哥说张老四家的最酥脆。”
酥琼叶也就炸得薄脆涂蜜的馒头片,绿俏哭笑不得,领命去车外吩咐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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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这边一株百年老树下,或坐或躺或跪聚着几个乞丐,其中一个小乞儿仰天席地躺在那,垫着头,翘着腿,脚上套的破鞋露出脚趾头,脚趾头上系着一根线,线上拴着一只纸鸢,这纸鸢不过巴掌大小,飞在半高,跟只蛾子似得扑楞着翅膀。
他身边铺着一张破席,躺着一个老乞丐,很是惬意地阖着双目、晒着太阳。另一个乞儿跪坐一边,乱蓬蓬的发,木呆呆的眼,眉毛拧了十八道弯,眼见就能挤出苦汁来。
小乞儿扭头,很是不满他苦大仇深的样子,催道:“怎么停了?快唱,唱好点,不然怎么讨得来钱?”
苦脸乞丐翻翻死鱼眼,拣起一根筷子,移过一个破碗,半死不活地唱道:“被天席地,何用高床?褴褛春秋,何必紫裳?残羹饱腹,何佐醴尝?死生无定,何思虚妄?千秋月在,何望北邙?四海为家,我自在逍遥,哇哈哈,哈哈哈……”再哈就染上哭腔了。
小乞儿听罢,抬起头扫他一眼:“唉!未解其中之落拓自在。”
苦脸乞丐翻翻眼皮,不吱声。
躺着的老乞丐笑:“好了,就你事多,不要为难他了。再说,你这小调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尽是自欺之语。”
“怎么就自欺了?堪破人世万物,洒脱不羁,天地任尔畅游……再说了,三年臭要饭,皇帝也不换!”
“我老祖宗跟乞丐也差不离了,你问他老人家换不换?”老乞丐冷哼,顿了顿,“好香的酒。”
小乞儿马上怂恿:“前头送酒的车翻了,倾了好些酒,让老李去抢些残酒来,怎么样?老李你悄没声地去,趁乱一哄而上,抢了就走,头也不回。”
老乞丐瞪他:“不好。老李,去沽些酒来,要玉楼春。”
老李整个都酸皱成烂李子了,掏掏破袖烂衣兜,苦巴巴道:“小的身上一个子也没有啊。”
老乞丐摸摸身上,也是一个子也没有,他也不睁眼,对小乞儿道:“好外孙,你外祖父年纪大了,该你孝敬奉养了。”
小乞儿撇撇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又是可惜又是不舍地掂了掂,往空中一抛,便见一道黑影掠过,抄走了银子,燕子似得进了一边酒楼。
老乞丐微启双目,吃惊,问小乞儿:“这锭银子也是你乞索来的?这禹京百姓如今已这般富裕?”
小乞儿笑道:“哪里!遇见一个呆傻二愣子,隔三岔五给我送银子。可惜,他好似学乖了,连着几日没来寻我,害我少了一项进益。”
“这又是哪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在当散财童子?”
“您老也认识,就是江平侯,卫家的小世子。”小乞儿笑起来,他生得一双凤目,又风流又灵动。一边笑一边挪过去,蹲一边促狭地看着老乞丐。
卫家百年也就只出一个好的,结果被某人的小老婆给药死了。
老乞丐一愣,微哼一声:“尽是些败家的不肖子孙。”
一边的老李跪坐在那抖如筛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眼看着它要掉了,眼看着它又长回去了,眼看着又要掉了,摇一摇,咦?竟然还在脖子上长着呢。意外之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