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周乐言把腰间配的长剑摘下搁在案上,舒展着身子活动手脚。以她过去十五年的经历,今日不管公主如何打算,绑了吴家的小娘子,那怎么都不能善了。
吴家小娘子身边的侍卫和侍女一道都被绑了,却单单留下了吴娘子的好友。公主自不会犯错,那便是故意留着人去报信了。
周乐言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吴梦河待会过来公主要如何处置这吴小娘子。损坏御赐之物,罪名可大可小,全看公主心情。她不由得紧张地搓了搓手。
她不知道的是,吴胧的好友,那个被如意这番阵仗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往山下跑去寻人,还没见到吴梦河便先在山脚遇见了崔甫。
“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崔甫温和有力的嗓音给了小娘子极大的安慰。若是往常,她还会为遇见崔大人含羞带怯,但此刻,她能做到被侍女扶着的身子不软倒已是极致。
她深呼吸了两口气,却仍盖不住嗓音的颤抖,哑着嗓子道:“我与胧娘原本好好地在观赏玉兰花。崔大人的阿妹,崔小娘子,突然出现,上来二话不说便绑了人,说胧娘毁坏御赐之物,可那御赐之物原本就是她故意扔在胧娘脚下!大人,你快救救胧娘!”说到最后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吴家昨日设宴,她与崔甫有一面之缘,此刻见着崔甫当真是见着了救星。吴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吴家是决计不会放过她的。
崔甫听完了这位他压根不记得名字的小娘子的陈述,沉默了半响。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前夜里他的院子里还被丢了一个被断手哑了的人。
吴胧身边一直都派了人盯着,得知今日吴胧要去崇宁寺,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忙骑马赶来,果然出了事。
他出言安慰了两句这小娘子,又让人送这位小娘子回府。自己带着松青就上了山。
若说以前松青还对公主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印象,这两日已足够让他清醒。他探着头问:“主子,不把这小娘子留在寺里吗?她回去定是要告知吴梦河,那吴梦河必不会善罢甘休。”
“扣了她,岂不坏了公主的好事?”
松青跟在崔甫后头,一时也瞧不清自家郎君的神情:“主子知道公主的打算?”
“不知。”崔甫顿了顿,又道:“不管公主要做什么,都让她去做。”
“可万一公主捅出了篓子,坏了大事……”
崔甫看了一眼崇宁寺古朴的牌匾,淡淡道:“出了事自有我担着。”又回头瞥了一眼松青:“公主谋略过人,岂是寻常人可比,往后这话莫要再提。”
松青酸了,他家小郎君何时这么好说话过?
他默默无言地跟在崔甫后头,被小沙弥引着到了公主的厢房门前。后院严严实实地被围着,小沙弥见人已带到,脚底抹油溜得极快。
崔甫扫了院子一眼,见到隔壁厢房门口站着两位眼熟的护卫,耳边更是飘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眼神都没变一下,安静等着公主的传唤。
周乐言听见崔大人请见,直感叹这是什么修罗场?便听见公主冷淡道:“进来吧。”
如意本是懒洋洋的,等崔甫一进来,行礼之后看见那张脸,她又颇没骨气地直起了身子。长得好看的人有许多优势的,崔甫瞧见如意这明显的反应,有些无奈。
“方才在山脚下,遇见了吴小娘子的好友,托我向公主求情。不知吴小娘子做错了什么事情,惹了公主不快?”松青在后头想的是,那小娘子哪里是求情,分明是要你这个做兄长的狠狠的教训一番崔小娘子!
话一出口,崔甫便知不好。果然,如意瞪着他:“崔大人这是在质问我?”
“臣不敢。”这句话崔甫说得格外诚恳,但显然如意不那么想。
“哼,我瞧崔郎君来势汹汹的模样,还当崔郎君要来寻仇呢?听闻最近崔郎君常与吴家家主品茗赏花,莫不是你们两家好事将近?”
听闻?听谁说的?好事将近???周乐言在心里急的跳脚,怎么大家都是住一个院子里的,就我一个外人???
“绝无此事。臣与吴家家主会谈只为公事罢了。只是臣担心公主的安危,吴胧乃吴梦河最为宠爱的女儿。她留着这个女儿为她吴家铺路,公主若是不能给个理由,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如意托着腮,笑了。
“说到这里,如今我不过是崔郎君的阿妹,是旁人欺负阿妹,踩坏了阿妹的簪花,难道阿兄就站着看热闹吗?”
崔甫抬首向如意看去,两人对视的那一眼,崔甫立刻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怪道公主前两日特意派人来告诉他一声今日要来崇宁寺,想必那时候就安排好了。依他的推测,那时公主应当还不知吴梦河与崔弦生私底下有牵扯,却早早的布了局。当真是胆大,却让人不得不感叹心思缜密。
他不由得正视这位李朝公主。
吴家立足扬州地界近百年,滚滚白银每年不知多少。每年的税额数目都让人咂舌。
可账目做得再好,也难以掩饰问题。崔甫在户部时便敏锐地察觉到,这账目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一个有着庞大产业的账目,他自己有不少产业,自然一眼就瞧得出其中的弯弯道道。
天灾人祸,盐商自然也承担着风险。可看账目,五大盐商每年的税额几乎都差不多。既然账目不可信,那所有的一切都要从源头开始查起。
莫三刀之所以至关重要,就是因为他手握吴家的盐田。每年能产多少盐,售出多少盐,他手里定是有账本。
盐商们相互勾结,哄抬盐价他们不敢,朝廷管得极其严格。可他们却敢走私。而任职于市舶司的崔弦生,手中权力极大,便是他们最想拉拢的人。
崔甫一瞬间便想通了,抓到了张大山的如意,定然知晓崔弦生手不干净。那站在崔弦生背后的清河崔氏,又有谁能说得准干干净净?
此一局,吴胧无足轻重,吴梦河和崔弦生虽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公主是怀疑上了他清河崔氏。
圣人下了暗旨,让他来扬州严查,却又让他带着公主来。他原就觉得古怪,现在想来一切都明朗了。
圣人这是把崔家的把柄往公主手里递,捏住了崔氏的咽喉,往后清河崔氏才是真正地站在皇太女的身后。世家这把好用的刀才不会掉转刀口,刺向皇权。
公主不知圣人的安排,却有着惊人的魄力,父女二人的默契让他不得不佩服。
他低下头笑了,是他小看了皇太女,李朝公主是当之无愧的明月。
如意看崔甫低低笑了一声,也笑了一下,她从来不会小看崔甫:“想必阿兄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
崔甫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臣自然不会放过损坏御赐之物,藐视皇权之人。”
“那便多谢阿兄了。”又好似无意地可惜道:“据闻莫三刀武功高强,我倒是想向他请教一番呢,只可惜我不过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娘子,不便相邀。”
“此事便交给臣来办,公主放心。”
如意总算满意了,她虽很想会一会吴梦河,可她到底还记得自个儿如今不便见这些人。她站起了身子,留下几个护卫,给崔甫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周乐言打道回府。
周乐言一脸懵,公主和崔大人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她一句都插不上。
而且,就这么走了?吴小娘子就这般没有存在感吗?就算吴小娘子不管,可她连赫赫有名的桥决禅师都还没见上一面呢。
等上了马车,她就急不可耐地询问,如意本不想说,可奈何周乐言铁了心必须要问个明白,如意想了一会,敷衍道:“那你今晚先别睡,等我的信。”
周乐言一下子就高兴了,笑嘻嘻道:“好好好,多谢公主!”瞧见秋雅姑姑手里拿着“崔”木牌进了马车,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这木牌?”
这木牌原是挂在马车外的,却被秋雅姑姑摘了下来,挂上了“周”字。
说话间马车已经开始往回赶,还不待秋雅姑姑回答,便听见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周乐言立刻手扶上了剑,警戒地用剑柄轻轻掀起了帘子。
便见一女子身穿长裙骑着马带着几十个护卫往崇宁寺去,扑面而来的杀气让人避之不及。
等靠近她们的马车时,两道像利刃的一样的视线扫过来,待看清了马车上“周”字之后,又立刻加速擦身而过。
周乐言现在哪还不知为何要把“崔”字摘下,若是不摘,此刻怕是就要被人围了。
那打头前的女子毫无疑问就是吴梦河,一瞧她装束便知是被人通知后临时从宴会上赶来。周乐言将剑又挂回腰间,看着纹丝不动的如意,感叹道:“那吴胧当真是吴梦河的女儿?不是抱错了吧?”
吴梦河气势慑人,目光锐利。可吴胧却娇弱得仿佛一朵花,还没折呢,便要枯萎。
如意闭上眼休息,不想理她。心里却在想,万一吴梦河急眼了,也不知留给崔甫的几个护卫能不能打得过。
挂了彩的小郎君,可就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