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7)

  贾玩点头,打断道:果然是对本官不满,难怪会问本官是什么东西了。
  不等长史答话,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长史心中一凛,后退一步:你做什么?
  贾玩道:方才长史大人你失言时,我曾说好说,这两个字,我准备收回了。
  长史顿时一个哆嗦:这位可是连自己亲哥哥都揍的不成人形的主儿,如今拿住了自己的把柄,不下狠手才怪他嘴欠在先,若被他打断一条胳膊两条腿什么的,到哪儿喊冤去?
  忙几步冲到案前,斟了杯茶,双手奉上,道:方才下官有眼无珠,冒犯大人,还望恕罪。
  贾玩坐下,接了茶,却不喝,随手放在案上,道:坐。
  长史只好在贾玩下首坐下。
  这一坐下,就是足足半个多时辰,贾玩也不同他说话,自顾自的看书,只是他一说要走,便替他斟茶,道:请。
  如今他茶喝了两三壶,水灌了一肚子,对面这位小爷却依旧没有放人的意思,连尿遁都不好使,而他带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被衙役们带去了哪儿,竟一个都不出现,连回去报讯的人都找不到。
  这都察院中,原有他们安排下的人,偏这会子也一个都不见。
  原本长史还一直自悔失言,如今哪还不明白,这位是存心将他扣在这儿,便是他一开始便恭谨客气,结果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正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忽然外面远远的传来一声:皇长子殿下到!
  心猛的一沉。
  却见贾玩放下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长史大人不是一直说有要事在身吗?本官就不耽误你了请。
  不光长史可以走了,他也可以走了,赵轶来了,这里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长史铁青着脸起身,连告辞的话都懒得说,转身就走。
  贾玩看着他的背影,好心提醒道:回家以后,千万记得吃顿好的。
  长史浑身一颤,顿时如坠冰窟,从骨髓里都透出寒意来,抖成一团,好一阵,才哆哆嗦嗦的出了花厅。
  赵轶到这种地方来,自然是奉了皇命的,直接去的正堂,贾玩将杯子里的茶喝完,也起身出了花厅,却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支着长腿,闲闲的坐在回廊外面的阑干上赏雪虽没下雪,雪景却很不错,原本寻常的红墙碧瓦、假山乱石,多了那一抹白,就多出了许多味道。
  只坐了一刻钟不到,贾玩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车轮声,一回头,便看见赵轶一个人,笨拙的推着轮椅,顺着回廊过来了。
  贾玩起身抱拳:殿下。
  赵轶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
  他的声音沙哑暗沉,却并不难听,尤其语气低沉时,还带了那么几分磁性。
  贾玩待在这儿,原就是为了等他,却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微微一愣时,就见赵轶解了身上的大氅向他抛来。
  贾玩伸手接住,又随手抛了回去,道:多谢殿下好意,臣不冷。
  他不怕冷,所以一向穿的不多,外面那身掩人耳目的狐裘,在方才喝茶时也褪了,是以显得格外单薄。
  赵轶看着贾玩,任由大氅落在膝盖上,不说话。
  贾玩依旧靠上阑干,道:昨儿晚上
  赵轶道:我睡不着。
  贾玩侧头看向赵轶:嗯?
  然后便看见赵轶的脖子耳朵,一层层的变红。
  赵轶虽红了耳朵,眼睛却始终没有从贾玩身上移开,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这七个字,竟说的理直气壮,不仅理直气壮,甚至还带了几分委屈和愤怒。
  贾玩好一阵才弄明白他的逻辑,几乎气乐了。
  合着还是他的错?
  大哥你几岁?
  我们在一块儿待了不到两个月,分开近七年,你跟我说没了我你睡不着觉?
  合着你这七年没睡过觉?
  合着爷是你的免费抱枕?
  堂堂皇子,伪装残疾伪装了近七年,结果半夜三更跑去爬他的床,原因竟然是睡不着!
  亏他还一直担心他的处境,遗憾两个人难得重逢,竟连一个叙旧的机会都没有,原来哪是没有机会,而是某个人有时间都用在了爬床上
  贾玩深吸一口气。
  不生气,不生气。
  谁叫你自己睡得跟头死猪似的,被人爬床也活该
  不生气,不生气。
  反正你一睡不醒的毛病早就好了,不过比常人睡得沉些,不会被熟悉且没有威胁的动静吵醒,那小子最多不过在床边坐坐,床上躺躺,不可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将人当个抱枕似的拖来拖去
  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个头!
  贾玩将目光落回到赵轶身上,道:先前臣不是派了家人去接张友士吗?算算日子也该到了,所以特意来禀告殿下一声。
  赵轶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想说话,目光渐渐黯淡。
  一句臣,一句殿下,仿佛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的遥不可及,连空气都冰冷了几分。
  只听贾玩又道:臣在江南,也学过几天医术,若殿下不嫌弃,臣先帮殿下看看,如何?
  赵轶好一阵没有答话,贾玩又问了一声,才听见赵轶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贾玩掀起衣摆,在赵轶面前半蹲下来,手按上他的膝盖。
  指尖落下的一瞬,感觉赵轶身子微微颤了下,贾玩愕然道:殿下很冷?
  赵轶闭了闭眼:不冷。
  不冷,一点都不冷。
  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当白净的指尖触到膝盖的一瞬,他几乎竭尽全力,才抑制住咽喉深处那一声满足的呻1吟。
  就像干渴太久的人,终于喝到第一口清泉,幸福满足的几乎泪流满面。
  七年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在狭窄幽暗的船舱里,男孩低着头,在他的伤腿上一寸寸按着,低声说人贩子都该死
  他一直以为,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难熬、最不堪的一段,后来才知道,那段时光,恰恰是他这一生最温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赵轶看着贾玩。
  他长大了,从一个八岁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么好看,比所有人都好看,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儿,都比别人好看了一万倍。
  安静的时候,永远都那么慵懒自在,仿佛随时随地都准备闭上眼睛,睡上一觉。
  动起来的时候,却又干净利落的要命。
  依旧不管身处怎样的困境,都在他脸上看不见丝毫愁苦绝望,只从从容容做自己的事。
  依旧不管遇到怎样卑劣的人,都在他眼中找不到丝毫仇恨愤怒,只平平静静走自己的路。
  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真正触动他的心。
  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
  哪怕近在咫尺,却触之不及
  贾玩低着头,在他腿上几个穴位上反复按揉,口中道:我听说那张友士,手底下确实有两下子,绝非一般庸医可比。殿下要借他的手治好腿伤,哪怕以误打误撞之名,也骗的过别人,骗不过他,毕竟若真有好转,脉象和反应瞒不过人虽他应该不会到处乱说,但少一个人,知道总少一份风险。
  赵轶看着贾玩,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贾玩拍拍手起身,道:不必谢我。
  退后两步,抱拳,转身就走,背影干脆利落的紧。
  你
  看着贾玩被风扬起的最后一缕黑发、最后一片衣襟消失在拐角,赵轶才察觉不对,他的腿不见了。
  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不见,而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指挥不动,不知冷热,手按上去也没有丝毫知觉。
  他的腿,这次是真的废了。
  忠顺亲王府。
  瞥见长史脚步匆匆的过来,赵昱挥挥手,台上咿咿呀呀的几名戏子立刻停下,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赵昱淡淡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长史给他倒了杯茶,笑道:一点小事罢了,已经解决了。
  又细说道:那贾珍是什么德行,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怕爷您一定要他的小命,才病急乱投医的去衙门递了状纸,才递上去,自己就先悔断了肠子我才透了点口风,他就喜得恨不得跪在地上给我磕头,只要能饶他一条狗命,让他吃马粪都肯立刻就撤了状纸。
  赵昱道:那王通呢,他怎么说?
  长史笑道:我去的时候,那王通正为难呢,见贾珍主动销了案,高兴还来不及,还能说什么?何况爷您给足了他面子。
  爷打发他的那八百两银子,我好说歹说,才千恩万谢的收了。
  赵昱道:还有那两个废物呢?不是说在贾珍手里吗?
  长史道:贾珍去告状,原本就只为了虚张声势,好让殿下放过他,哪敢真送他们去衙门?这会儿人还被他藏在城外呢!
  贾珍方才已经派人出城放人去了,不过再半个时辰城门就该关了,恐怕最早也要明儿早上才能回来。
  赵昱冷哼一声,道:便是回来,这两个人也不能留了!他妈的一群废物,这么简单的差事,竟给爷办成这样!
  长史连声应是,赵昱正要让他退下,忽然又一个激灵,道:那姓贾的小子就没说什么?
  长史愣了一下,道:您说的是贾逸之,贾侍卫?
  赵昱冷哼道:不是他还有谁?
  长史讶然道:臣没见着他啊?这事儿,和贾侍卫有什么相干?
  又道:爷您想多了,先前贾珍一状告到御前,存心要让贾逸之丢官去爵,甚至发配流放,贾逸之就是再大的肚量,也不可能替他出头没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赵昱皱眉道:话是不错,但贾珍到底是他哥哥,他哪怕装模作样,也总该问一声吧?
  长史笑道:爷您忘了,前儿贾逸之可是将贾珍打得半死若他果然在乎这个虚名,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赵昱点头,道:说的也是你今儿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长史应了一声,又问:那贾珍那边,要不要
  赵昱挥手:且容他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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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贾玩回到宁国府时,已经是黄昏,先令五月去荣国府,给如坐针毡的贾政等人报信,说且请放心,已然无事,珍大爷在衙门暂住一晚,明儿大约就可回观云云。(GG doWn)
  至于贾政等人接到消息,是放心、忧心还是糟心,就难说了。
  回到院子,贾玩草草洗了澡吃了东西,便上床歇了。
  昨儿晚上他先去玄真观吹了半夜的北风,好容易办完事,翻了城墙回府,却还没闭眼便又抓住个半夜爬床的小贼,于是抓人打人换被褥外加生气,足足折腾到四更天才睡,偏一早又去当差,末了请客吃饭、应付长辈、去都察院喝茶
  虽谈不上多累,却实打实的熬到现在没合眼,早困的不行。
  因他睡的太快,以至于奉命前来打听消息的贾琏只能空手而回。
  终于一夜好睡,贾玩第二天一早神清气爽的去宫里当差,却差点迟到。
  并不是他去的晚了,而是侍卫所的侍卫虽是按时辰当差,换班的时间却非一成不变,毕竟总不能皇上办正事的时候,他们在一旁进进出出的换岗不是?
  譬如贾玩这一班,一惯在皇上下了早朝之后接岗,偏今儿,早朝散的格外早。
  而究其原因,和贾玩很有那么一点关系都察院察院大人王通,今儿一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了一封折子。
  折子的内容用直白点的话来说,就是昨天下午,都察院接到奉旨在玄真观修行的清心道长,即原宁国府三品威烈将军贾珍的诉状,称忠顺亲王殿下赵昱,派手下于前夜刺杀于他,被当场擒获。
  王通不敢怠慢,又恐其间有什么误会,故连夜提审人犯,如今两名刺客已然招供,身份确信无疑,又有贾珍及玄真观数十道人的口供佐证
  因事情牵扯太大,而王通的官职又太小,别说亲王,连个长史他都没有权力拘押传唤,所以只能奏请皇上,看是重新派人来审,还是下道旨意,让亲王殿下纡尊降贵到都察院来坐坐。
  王通的话说完,文武百官像死了一样的安静。
  王通的话说的委婉这案子我权限不够,审不了,但听的人,哪一个不心跟明镜似的?
  屁的审不了,你审不了你接的什么案子?你审不了,这些口供人证物证从哪儿来的?
  分明已经审的一清二楚了吧?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乾帝拍案喝骂一声混账东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谁也不知道乾帝这句混账东西,骂的是王通,还是赵昱。
  是以早朝才刚开始,便散了。
  原本每次散朝,文武百官总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着出宫,今儿却都一声不吭,各想各的心事,闷头赶路。
  荣宁二府式微已久,早已远离权力中心,贾珍爵位还在时,也不过是个被边缘化的老纨绔,如今更是孑然一身做了道士,对谁都没有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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