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是秋风管闲事

  傍晚五点是宁城的交通高峰期,吴佐把车开得像一尾鱼,忽而摇头,忽而摆尾。一轮艳红的夕阳,挂在山巅。宁城有许多低矮的山丘,稍微高一点的,就只有一座山。山峦、天空、明城墙、高楼,千沟万壑,都变成了那样一种沉静的、安详的金红色。
  诸航看着那夕阳,想起C?罗塞蒂写的那首《终点》:顶着日生夜长的草/顶着生意盎然的花朵/在听不见急雨的深处/我们将不为时间计数/凭那一一逝去的暮色……
  暮色四合后,就是黑夜,这是一天的终点,人生的终点也是一团黑暗,那叫死亡。
  宁大门口的交通已经恢复畅通了,人如潮,车如浪,树木沐着晚风,枝叶一下一下地摇动。一切都已恢复平静,三两个人聚在一起,脸上仍带有一丝惊恐。
  看似平常江水里,蕴藏能量可惊天。
  下午在会议室,首长给诸航看了最近的三则报道,一则是发生在E国首都,一个华人留学生不慎跌下地铁的轨道,被疾驰的列车碾压致死;第二则是发生在A国西部的一个港口城市,一个华人富商家庭午夜时分被歹徒灭门,四人一狗;第三则就是今天凌晨时分发生在宁大的人质劫持事件,报道提供了影像资料,诸航清晰地看到歹徒的全貌——面色清瘦苍白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枪。首长说那把枪在去年A国黑市上售价三万美金,属于限量出售。
  “知道生化武器吗?”首长问诸航。
  诸航点了下头。首长并不是私下和她闲谈,小会议室内还有其他几位军官,秦一铭负责记录。
  “宁大的罗教授两个月前刚研究出一种能抵御二十种不同解毒药的细菌,之所以放在宁大,是因为罗教授不愿离开宁大,也是因为宁大只是一所综合性的大学,生化专业很薄弱,不会引人注意。幸好进入实验系统必须通过三道验证,歹徒是在试图通过第二道验证时被值班人员发现的。”
  但诸航还是不理解,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呢?难道……宁大里有卧底?
  卓绍华似乎看出了诸航的疑惑,凝重地眨了下眼睛。“E国和A国的消息泄露,应该是通过同一个渠道。之前我们有猜测,可是一直找不到证据。昨晚歹徒进入实验室时,我们捕捉到另一个信号,可能是卧底慌乱了,一时间来不及屏蔽信号。那个信号就在宁大内。”
  诸航汗毛直竖,E国和A国的事件其实也不是普通的案件,那是谍中谍?那么,宁大里上万名的学生,岂不是置于危险之中?
  “那倒不会。科研数据现已转移,宁大现在非常安全。”卓绍华说道。
  “可是那个卧底还在啊,是不是军方已锁定目标,让那个叫高岭的狙击手来击毙他?”诸航奇思异想道。
  在座的几位军官全乐了,卓绍华很给面子地只弯了下嘴角。诸航不怕丢脸,继续发问:“那查清了歹徒是哪家的吗?”
  “T岛的一个第三方组织。”
  宁城军区,海岸线颇长,军区主要任务就是登陆和反登陆作战。从年初起,情况不太乐观,时有意外状况发生。“如果这些情报确定都是卧底送出的,那这个卧底能力超强,又是E国,又是A国,又是T岛,覆盖范围也太广了。卧底那种工作不是分工很明细,也会划分区域吗?”
  几位军官悄悄对视了下,诸航这话真是一针见血。事实上他们并不确定这次人质事件和E、A那边的事件出自同一个渠道,这次事件透着一股诡异。执行任务时,按常理,都会预先做好失败的打算,也会想出相应的应对措施。劫匪任务失败,劫持人质,卧底心里有底,他却慌乱到暴露目标,显然他对这次任务并不知情。那劫匪的情报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好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些。我送你下去,很晚了。”卓绍华站起来,结束临时召开的短会。
  出了电梯,诸航凑近卓绍华的耳朵:“我的新任务是什么?”
  卓绍华回道:“了解情况即可。”
  夫妻在同一个领域最不好玩,特别是那种上下级关系,尤其是涉及一些秘密的。但诸航心大,让她听听就听听,其他不多想。反正有任务下来,她尽力完成就行。可思来想去,她好像没什么用武之地。
  卓绍华温柔地目送诸航。他的淡然冷静是被经历打磨出来的。因为经历得太多,所以不得不将很多东西压抑起来。所谓被岁月催变得成熟,其实也不外如是。从私心讲,他不愿意让诸航接触这件事,但成书记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诸航要是不忙,让她也听听。
  这其实就是命令。军人对于命令,无条件服从,无任何借口。卓绍华捏了下鼻子,感觉风里带着股水汽,空气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沉重。
  帆帆晚上画了幅画,波光粼粼的水面,被云层遮去半个身影的满月,一艘木船的远影。意境很美,帆帆给画起名为《皎月》。
  帆帆仰起小脸,渴盼地看着诸航。
  “好看,很好看!”诸航咂嘴,坏家伙画画的造诣越来越深,她大概很快就不能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了。
  “我用的是成叔叔从德国带回来的颜料。”被妈妈夸奖,帆帆激动得脸都红了。
  颜料不同,画的画差别很大?诸航不敢接话,怕露了馅,她和艺术之类的东东不太熟。最近真是越活越没自信,低微得快趴到尘埃中了,她是不是也该深造深造去?
  “妈妈,今晚爸爸回家吗?”帆帆目不转睛地捕捉着诸航细微的表情变化。
  “爸爸工作很忙,要加班。你去洗澡吧,早点睡。”摸摸帆帆的头,吻吻粉嫩的脸颊。
  帆帆站着没有动,小眉头拧了又松,松了又拧起。“妈妈,我还不太困,想去花园看星星。”小手塞进诸航的掌心。
  果真是艺术男,每个细胞都那么浪漫多情。他们在楼梯口遇到唐嫂,怀里抱着刚洗过澡的恋儿。恋儿整个人裹在毛巾被中,已经睡着了。不要上学的一天,她过得快乐而又充实,连睡前故事都免了。
  今晚的星星很深远,一颗颗,像嵌在夜空中的钻石,树荫把星光又筛得更细,仿若软软的棉絮,落入梦中。
  “妈妈,坐这里。”帆帆指着秋千架。
  诸航坐下,帆帆没有跟着坐上来,而是站在一边,用力推动绳索。他毕竟力气小,秋千只能微微晃动。
  “你是不是把妈妈当小女生?”诸航发现了,心中猛烈地受到触动。太阳落山后,帆帆经常带恋儿来花园荡秋千,栅栏上爬满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帆帆摘下一朵朵花,边教恋儿数数,边编花冠。那时的恋儿,笑得也像花一样,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事可忧心,乌云随时可以扫净,天空永远明丽。
  “我以后也会是爸爸。”夜色浓密,看不清帆帆脸上的表情,但诸航听出帆帆的声音出奇地认真。“你想结婚了?”
  帆帆默然。
  诸航笑了,一把揽过帆帆。“帆帆是说你是男人,也可以像爸爸那样给妈妈依靠,是不是?”
  帆帆轻轻“嗯”了声。
  想哭,感动的,坏家伙和她绝对是一伙的,共患难,共享乐,不离不弃。“谢谢帆帆,妈妈现在什么都不怕的。”
  “妹妹她一点都不讨厌,她很可爱。”
  坏家伙会读心术吗,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是当然,也不看看她是谁生的!”诸航自豪满满,脸却有点儿发烫。
  帮帆帆带上房门,帆帆犹豫了一会儿,叫住诸航:“妈妈,周三我们开家长会。”
  “又开啊!”诸航在门边蔫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帆帆同情地“嗯”了声,打开《论语》,今天他要看的是“孝敬之道”这一章。“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作为儿女,侍奉父母的时候,如果有意见相左的地方,甚至你觉得父母有什么错的地方,可以委婉地劝止。
  他知道妈妈怕开家长会,可是他不想帮助她,因为她是妈妈,必须勇敢面对。
  诸航哭丧着脸回了卧室,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面包烘焙一百款》。书的纸质很精良,图片也很清晰,讲解非常详细。
  这本书是上学期期末开家长会时买的。不能提家长会,一提全是泪。什么家长会,简直就是妈妈们的才艺表演!那些妈妈个个都像十项全能选手,有的秀烘焙的小点心,花式繁多,好吃又养眼,孩子们一下就疯抢光了;有的秀插花艺术,一件件都是杰作,小女生们那个羡慕哦;还有秀十字绣的、陶艺的……诸航置身其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是唯一什么才艺都不会的。两节课的时间,如坐针毡般,看都不敢看帆帆,她怕看到帆帆指责的目光。她唯一露脸的机会是花池外面的水管坏了,她自告奋勇跑去修理,溅了一身的水。
  放学时,帆帆说饿,她带他去附近的西点店吃点心,刚好遇上当天最出风头的一位妈妈,她告诉诸航,烘焙面包最简单,网上买台自动面包机,买本书,照着做就行,就算是傻瓜想失败都难。诸航当然不是傻瓜,于是,头脑一热,坐在西点店就上网买了面包机和烘焙书。从西点店出来,她豪情壮志地对帆帆说,以后,你也可以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面包啦。帆帆拽拽她的手,她低头。帆帆黑葡萄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只要是妈妈给我买的,我都觉得好吃。”言下之意,不一定非要亲自做。
  这是鼓励还是打击?诸航把书从头翻到尾,哈欠连天,她觉得帆帆那句话不是鼓励也不是打击,而是死心,不抱任何希望。
  会议一直开到东方发白,李南几乎是愤怒地离开了。特种部队的作风向来喜欢一剑封喉,最讨厌打口水仗。他不屑绕弯子,直言想让他放高岭走,除非从他身上踩过去。
  论单打独斗,军中应该没人敢和李南对峙。所以他敢口出狂言,脾气又暴躁,咆哮起来的样子像一只饿急了的猛虎。
  卓绍华好整以暇地坐着,成书记在,他不需要着急。不过,高岭这件事,他承认自己做得不地道。他凌晨打电话说借人,天亮后直接把高岭所有的关系就转过来了。李南问他,是不是蓄谋已久。他没否认。去年的春天,他就开始关注高岭。但明着调人,李南不可能同意的,他只能想别的办法。这次,给了他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他在军衔上高李南两个级别,但李南选择无视。哪怕大首长在,触了他李南的底线,他一样吼得地动山摇。
  “高岭他不只是一个枪法高明的狙击手。”李南眼睛血红,看着卓绍华的样子,像是想把他一口吞掉。
  “我知道,他非常优秀。”宁城军区里优秀的狙击手大有人在,而高岭,除了枪法精湛,他的刑侦能力、跟踪水平也是很高的,最重要的是,高岭还是一位心理学硕士。
  “让一位文弱书生成长为一位卓越的特种兵战士,你知道有多难吗?!”李南一拳头砸在桌上,秦一铭慌忙抱住面前的茶杯,才避免了杯翻茶倒的场面。
  “我很佩服李大校。”对付李南,就要以柔克刚。
  “那你……”
  成书记拍拍李南的肩,让他喝口水。在私情上,卓绍华和李南都是他的子侄辈,在工作上,两人都是他的下级,他出面,不存在偏袒谁。“高岭不是块糖,你俩也不是孩子,孩子才会为块糖吵着闹着。绍华这次把高岭调来,是从工作的角度考虑,你要理解。”
  “他宁城军区的屁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南没好气道。
  成书记蹙起眉,冷眼看着李南。李南也觉得措辞不当,低下眼帘,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李大校划得够清啊,这是要各自为政吗?”
  这话严重了,李南连忙站起来,硬邦邦道:“我没这个意思。”
  “军人上了战场,要的就是团结、合作,战友和战友之间要有过命的信任,你忘我地向前冲,不必担心后背中弹,因为你的身后有你的战友,他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你的后背。你们倒好,用不着别人的子弹,自己就搞起内斗了。”
  “成书记,成伯伯,真没这么严重,我……就是着急了。”李南朝卓绍华射过去一记眼刀。卓绍华从容地回以抱歉的微笑。
  “那高岭你放不放!”成书记厉声问道。
  李南昂着脖子,好半天没说话,然后重重点了下头:“我可以放,但我要以人换人。”
  “哦,你看中谁了?”成书记声音一沉,神情已是不悦。
  “536的网络顾问诸航中校。”李南死死地盯向卓绍华,他也要让这人尝到肉痛的感觉。
  待在一边的秦一铭猛地瞪大眼睛,他没听错吗,他们在说536,在说诸老师?
  卓绍华端起茶杯,慢条斯理而又波澜不惊,眼睫在俊朗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沉静的阴影。
  “我记得诸中校好像是位女性,夜剑里可是一群纯爷们。”成书记冷声道。
  “我又不是让诸中校上战场。网络攻击是夜剑的薄弱项,诸中校来,可以加强我们这方面的力量。”李南说得冠冕堂皇。
  “我会从网络奇兵里面给你们拨一个人过去,对诸中校我另有安排。”成书记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李南抗议道:“成伯伯,你偏心。”
  成书记看着人高马大的李南,有点恨铁不成钢:“好吧,那我也偏你一回,高岭借绍华两年,然后,他仍回夜剑。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但人要全须全尾地回来。”李南不太情愿地说道。
  成书记不说话,看着卓绍华。卓绍华实事求是道:“出任务时,情况晦暗不明,谁也不能保证什么,我只能尽量保护高岭的安全。”
  “奸诈。”李南丢下两个字,走了。出门时,他狠狠踹了下门框,以示心中的恼火。
  成书记对卓绍华说道:“这孩子本事是有,可是这脾气、这度量……唉,怕是到老都改不了。如果他有你一半的沉稳,也不会到今天还是个大校。”
  “我觉得他的脾气和度量是因为太过于重情,不是哪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属下都这么珍视的。”
  成书记疲惫地揉揉额头:“你很中肯。唉,老了,熬个夜,就有点吃不消。我去躺会儿,中午还有个视频会议。”
  卓绍华也感到一些疲累,两夜加起来,他睡了不足四个小时。秦一铭打开窗,让满室的烟雾散去。清晨的气温有点低,毛孔倏地一缩。卓绍华适应了一会儿,才出门走向露台。
  空气特别清新,夜里起了雾,远处的山峦隐隐约约,楼下的树木被露水打湿了,晨光里,晶亮晶亮的。
  这个时间,唐嫂应该在厨房里做早餐,她老公在花园里锄锄草、剪剪枝。帆帆也起来了,他还小,被子叠不成方,只能软趴趴地任它卧在床上。恋儿呢,怕是还在睡,小小猪一样,呼呼的。她还是睡着时乖,醒了后,诸航对她说话的音量都要高八度。
  诸航向诸盈抱怨恋儿太难带,会把人逼疯。诸盈泼了盆冷水:“你有什么资格说恋儿,比起你小时候,她这表现可以点赞。”
  诸航死活不承认:“我哪有那么可怕。”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那么爱笑,他是习惯成自然。你总是闯祸,他见人就得赔个笑脸。”
  诸航被诸盈说得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肯理睬诸盈了。她一难受,就爱折腾诸盈,而诸盈拿她没办法。就像她再怎么气恋儿,也绝舍不得碰恋儿一指头,顶多抱怨两句。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卓绍华笑出声来。
  淡薄的日光穿过晨雾射了出来,他深吸了两口空气,舒展了下手臂。快到十月了,他自然想起和诸航去婚姻注册的那天,也是这样明朗的天空,这样清冽的阳光。转瞬,他们的婚姻已走过七年。
  成功有天给他打电话,调侃道:“七年了,你们会不会也要痒一痒?”他听了之后,特地去查了什么叫“七年之痒”。这原来是一个舶来词,人的细胞每七年会经过一次整体的新陈代谢,婚姻也是这样,从充满浪漫的恋爱到实实在在的婚姻,每天周而复始的生活,一切都失去了新鲜感、神秘感,双方生活的习惯与理念的不同逐渐无法掩饰,情感疲惫,婚姻瓶颈,如果不克服过去,婚姻就有可能终结。
  他和诸航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们走的不是寻常路,没有经过浪漫的恋爱,婚姻生活也不是每天千篇一律。终其一生,感情不知会不会有疲倦的那一天。这七年,对诸航,了解多一点,爱就深一点,心就陷一点,再也无法自由自在。
  诸航呢?
  手机响了,卓绍华低头看了下来电显示,嘴角扬起。正准备过来汇报今天日程的秦一铭连忙缩回脚,能让首长这么温柔地笑着,不用猜,就知是谁打来的。秦一铭靠上墙壁,他还沉浸在诸航是536的诸中校的震惊中,难道当初首长是为了惜才爱才才娶了她?不需要这样吧,许以高职高薪就好,何苦以身相许?秦一铭真心觉得首长吃了很大的亏。
  “起床了吗?”
  “正在起。你还好吗?”
  “嗯,好的。”
  寥寥数语,不需要多讲,她就懂了。“首长,我们商量个事,下周三,你挤出两小时去帆帆学校开个家长会。”
  卓绍华笑了,家长会现在成了诸航的一块心病。“时间上我会尽量配合,可是我去开家长会,学校会很不方便的。”身着便衣的警卫,一溜地跟在身后,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得接受安检,学校还得提前戒严。
  诸航抓狂了:“那怎么办?”
  “你要是很忙的话,让唐嫂替你去。”
  “那怎么可以,家长是能随便代替的吗?唉,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卓绍华知道她口中的爸爸指的是晏南飞。晏南飞现任温哥华那家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总经理,算是回国了。晏南飞风度翩翩,讲话风趣,很多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孩子也不是太大。他去不会显得很突兀。
  “打电话让晏叔过来住几天。”诸航大概是不放心晏南飞,卓阳再婚了,他还是孤身一人。虽然因为帆帆和恋儿,他和诸盈经常联系,但诸盈已有家有室,有些地方是需要避嫌的。卓绍华觉得来宁城最大的好处,不是他升职,也不是宁城的空气质量比北京好,而是他可以远离那一团理不清的家庭关系。本来就够复杂了,现在卓阳嫁给李大帅,添了李南这位名义上的表哥,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一大家子坐一起,几个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讲个话都要瞻前顾后,如履薄冰,吃个饭像受罪。
  他对诸航说,你什么都别看、别想,知道我们是一家子就好了。也就是诸航豁达、开朗,换另一个人,身处其中,只怕早崩溃了。
  “我爸要是过来,你想怄死欧女士吗?”
  欧灿视晏南飞为眼中钉,以前是为卓阳,现在是为恋儿。帆帆和她不亲,她不指望了。恋儿可是株小苗苗,她怕恋儿偏向晏南飞。
  恋儿刚出生时,诸盈、晏南飞、欧灿,三人抢着帮带。用诸航的话说,每天都是现实版的三国杀。
  “怄什么,晏叔来看女儿天经地义。妈妈想来,我们也欢迎。”
  诸航嘀咕:“我不欢迎。”可能是自己没有女儿,欧灿把恋儿宠上了天。她要在,恋儿就等于拿了尚方宝剑,横行霸道到无法无天。
  “你怎么越活越像个小媳妇了?”卓绍华促狭道。
  “谁小媳妇啦,我这是让着她。”诸航不服。
  “哦,哦,媳妇,今天要出门的吧!晚上一块吃饭,就我们两人,我在办公室等你。”他故意压低了音量,声音里多了丝魅惑。许久,听到诸航轻轻“嗯”了声,呼吸都是颤颤的。
  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像一弯新月一般悄然从心空升起。如果猜得不错,她应该脸红了。
  卓绍华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才让自己恢复自如。今天,也是很忙碌的一天。第一件事,他要见见好不容易挖过来的高岭。
  敲门的声音很斯文,一下,一下,简短而又礼貌。
  “进来!”卓绍华从办公桌后站起身。
  门被缓缓地推开,迎着光线,卓绍华凝神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子,无框眼镜,修身的小西装,眉眼清秀,清澈的眼眸仿佛一潭静水,嘴唇下意识地抿着,那不过是在掩饰他心底的一点紧张。
  在那一瞬间,卓绍华猛地有种错觉,好像置身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网络奇兵的会议室里,他走进去,问道:“你就是周文瑾?”清俊的青年紧张道:“是,首长!”
  闪神不过0.1秒,快到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卓绍华伸出手:“你好,高岭中校……不,应该叫栾逍中校。”
  其实栾逍和周文瑾长相上没一点相似之处,只是他那文质彬彬的气质,一看就是浸泡书海多年的人。卓绍华没有想到,高岭会是这个样。他不是说特种兵都必须长成李南那副大块头,但高岭实在是太文气了,就连皮肤都白皙得像个姑娘。但在握住栾逍的手时,感觉到满掌的枪茧,他心底才轻轻“嗯”了声。
  “首长好。”栾逍有一些窘迫。
  高岭这个名字,在军中被传得有点神化,很多人都忘了他的本名。“高岭”是一次任务的代号。那次一个歹徒在列车上劫持了一车厢的旅客,列车当时行驶到一片叫作高岭的山区。歹徒腰间捆绑着自制的炸药,情绪崩溃,仿佛一触即发。他紧急受命,车厢狭窄,狙击手无处埋伏。他以谈判人员的名义进去,在瞬息之间,不过十米的距离,没有任何掩护,来不及瞄准,用一把袖珍手枪,将歹徒击毙。若是那一发子弹稍有偏差或迟疑,将会让上百人送命。于是,他一枪成名。高岭事件成了军中的一个传说,也成了他的代号。其实在执行任务时,狙击手都只有一个代号,只有牺牲了,才会有人说起他的本名。
  “你近视吗?”卓绍华抬了抬眉。
  栾逍扶了扶镜架:“不,这是平光镜,没有度数。”一副眼镜能让人的气质有天差地别的变化,摘下眼镜的他,目光锐利、冰寒,一看就像个冷面杀手,所以平时便装出行,李南都要求他戴上眼镜。书卷味浓浓,也会让对方降低防备。在别人眼中,书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这哪里是平光镜,分明是哈哈镜,把所有人都骗了。”卓绍华戏谑道,让栾逍坐下。
  栾逍也很吃惊,他在夜剑里听李南提到过卓绍华。李南似乎看不惯卓绍华,语气是挑剔的。他们几个听了总是笑笑,李南是个自傲、自恋、自赏的人,别人很难入他的眼。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调来宁城军区的过程,让他觉得卓绍华是个强势而又有谋略的人。面对面坐着,卓绍华的温雅、亲和,让栾逍很不自在。不仅如此,作为大军区的一号首长,他年轻、俊朗得让人有点接受不了。但这份年轻,却让人不敢生出轻视与质疑。谈笑之间,儒雅与威严并存,温和与震慑共在。
  “昨天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卓绍华也落座,秦一铭送进来两杯茶,飞快地瞥了眼栾逍。
  栾逍恭敬道:“谢谢首长。”
  卓绍华朝秦一铭点下头。秦一铭出去,不一会儿,作战部部长和几位干事推门进来了。卓绍华介绍了下,几人朝栾逍点点头,分头坐下。
  “劫匪身份确定,福建人,看装备和身手,应该受过系统训练。”作战部部长说道,“这次事件是突发行动,像是临时起意,如果准备充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实验室,应该是可能的。我们必须检讨,对罗教授的保卫工作不够完善。”
  “栾中校怎么看?”卓绍华看向栾逍。
  昨天栾逍并没有亲自参与射击,他只是远程遥控指挥。狙击手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埋伏在实验室上方的气窗后。劫匪要求提供一架直升机,人质必须同机飞行。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谈判专家一直与他迂回周旋,就在他杀意陡生时,狙击手扣动了扳机,是栾逍下的命令。其实,射击劫匪,是下下策。人质是解救了,但留下一堆的问号。
  “很多技能通过魔鬼式的训练,在短时间内可以得到提升,但是想要提高计算机水平是无法做到的。他又要懂生化知识,又要解密,又要攻破安全防护,至少需要一个懂计算机的同伙相助,或者外围有接应的团队。”栾逍说道。
  “如果有一个同伙,那么当时,他就在宁大之中?”作战干事从笔记本上抬起头。
  “在我们的射击领域,没有发现这样的一个人。”负责观察的狙击手可以将方圆千米以内的范围都纳入眼底,“我觉得劫匪只是对方用来试探的一颗棋子,也就是说对方不敢确定实验室里是否真有那些数据。他们没想成功,劫匪本来就是来送死的。”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对情报来源半信半疑,还是初次接触,还不够信任?”作战部部长眉心拧成个“川”字。
  栾逍摇头,他初来乍到,很多情况都不了解。
  室内寂静得空气都像凝固了,卓绍华眉头紧锁,像是被一团杂乱的毛线束缚住。
  “首长,马上九点了。”秦一铭轻声提醒。
  九点,校级干部集训,卓绍华要去做动员讲话。“好的。”卓绍华站了起来,与作战部部长交换了下眼色,然后转向栾逍,“栾中校情况熟悉得差不多,今天去536报到吧!”
  “是!”栾逍敬礼,侧过身子,等待卓绍华离开。
  出了门的卓绍华突地回了下头,皱皱眉头:“栾中校成家没?”
  栾逍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我早问过,栾中校还没女朋友呢,首长是不是想促成什么好事?”作战部部长笑着问。
  卓绍华“哦”了一声:“这个是后勤部关心的事,我可不能随意插手。”
  一行人都走了,高岭眨眨眼睛,不明白首长怎么会突然飞来一句。不过,他也习惯了,这样的事,他经常遇到,毕竟年过三十,关心他的人都会问上一句。
  只是爱情、婚姻……这两个词,不说想,光念着,他都觉得是一种贵得没谱的奢侈品。
  536,不是门牌号,而是军方保密机构的编号。它坐落在郊区公园的隔壁,从外围看,普普通通的门庭,绿树掩映,里面假山、怪石林立,出出进进,都是衣着随意的工作人员,冷不丁会让人以为这儿是培育花草的园林。过去一站路,是宁城军区的射击场,挨着射击场是后勤处下属的工厂,专门为部队提供后勤保障物资的。
  绕过两座凉亭,经过一座木桥,栾逍在一座两层楼高的假山前面停下,这里就是536的办公处。刚刷过桐油的原木大门,味道有点刺鼻。门口没有士兵荷枪实弹地站岗,只有一个半百的老人在那侍弄一个盆景。栾逍深呼吸,闭了闭眼睛,推开大门,他知道大门后面将是一个庄严肃穆的天地,先是刷卡,再是指纹识别,然后瞳孔测试,身份确定无误,才可以继续向前进。
  “Sorry!”肩膀上轻轻落下一掌,栾逍浑身毛孔一敛,本能地回头,手握成拳。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笑盈盈的纤细高挑的女子,白皙清丽的面容,及肩的黑发,眉宇间带一抹英气。那双慧黠而又澄澈的笑眼,让她全身上下都灵动起来。她是谁?跑错地了?格子衬衫,浅蓝色的牛仔长裤,黑色的休闲跑鞋,手里拿着一杯快喝光的可乐。她看上去有二十四、五?
  “帅哥,我有点内急,可以让我先进吗?”她朝栾逍鬼鬼地敬了个礼,把可乐往台阶上一放,不等栾逍回答,匆匆从他身边越过。
  栾逍有五秒的僵硬,她眨巴眨巴眼睛,说道:“脸红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苍,内急是人正常的生理现象。”
  栾逍默默地站着,这儿真的是神圣的536吗?不是游乐场的大门?
  接待栾逍的是一位中年女子,536人力资源处的处长束大校。她领着栾逍上下参观了一圈。连地下设施,536共四层,保全措施是世界顶级的。各处之间分工明确,人员各负其责。因为工作的隐秘性,相互不交流,所以束处长也没带着栾逍到处“睦邻友好”。栾逍分在一军情分析处,这是一个综合机构,相对于其他处,人员比较多。
  栾逍的办公桌挨着窗,一抬眼可以看到假山外一棵高大的银杏。银杏有些年纪,树干粗壮,枝叶茂盛。阳光穿过树梢,风吹过,树叶翻动,一半儿绿,一半儿黄。栾逍闭上一只眼睛,以一个狙击手的视野,任何人经过银杏,都在他的射击范围之内。
  资料堆了一桌,很意外,都是手写文件。
  束大校看出栾逍的疑惑,笑了笑:“纸质文件传阅后销毁最安全,放在电脑里,设计再周全的密码,都会被黑客攻破。网络安全是相对的,永远无法做到百分之百。对了,午饭时,介绍诸中校给你认识,她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计算机专家之一。你们以后有可能会合作。”
  栾逍点点头,埋首看资料,一晃,半天就过去了。餐厅挨着大门,阳光可以直射进来,饭香扑鼻,任何人从外面经过,哪里会联想到这里是军方的保密机构。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奇思妙想。
  束大校陪栾逍一块吃的午饭:“诸中校在和上级开会,要到下午才有时间。”
  栾逍没多问,吃完饭,继续看资料。已看完的,束大校让人收走了。中途,他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他不知为何,朝隔壁的女卫生间看了一眼。
  刚坐下,就听到束大校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很像……是她!栾逍站起身,表面上维持镇定,心中却是震得天崩地裂。那个喝可乐的年轻女子是诸中校?他以为所谓专家,不一定要一把年纪,但至少看上去高深莫测,而不是像个孩子样一脸笑嘻嘻的,晶亮的眼睛转来转去。
  “你好,我叫诸航。”她伸出手,真诚而友好。
  栾逍突然口干得想喝水,他僵硬地握住她的手。“我叫……”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你是栾逍中校,刚从B军区过来,束大校说是首长们钦点的哦!我们……又见面了!”趁束大校不注意,她偷偷朝他吐了吐舌头。
  他应该表示一下谦虚,应该说几句礼貌的话,可是,大脑此刻犹如白纸一张。幸好,他习惯绷着面容,看着是自制、矜持,而不像发呆。
  等他稍微正常点,诸航已经走了,可是她那俏丽的双眸却一直在栾逍的眼前笑个不停。都说宁城的水好,所以连专家也养得不一样了?
  诸航的办公室就在军情分析处的楼上,每周五,网络奇兵开例会。诸航也就这一天会来办公室点个到,平时都待在家里。网络奇兵总部与各军区分部的光纤是专门搭设的,相对于外面的网络,安全系数要更高。一打开视频,诸航就觉得会议的气氛很不同,成书记亲自主持,神情凝重。看他身后的背景,像是在首长的办公室。
  A国一群电脑安全专家声称,中国有一群可供雇佣的、技术非常高超的电脑黑客,人数在50到100之间,这个团队与最近几年发生的大型网络间谍攻击事件有关。专家们称这个黑客团队为“飞翔的山鹰”,用于攻击的多数基础设施都位于中国,恶意软件的编写也使用中文工具和中文代码。但是专家们在报告中没有提到中国政府卷入这些网络攻击。
  “我仿佛置身于一座高楼,听到瑟瑟风声潇潇雨声,而眼前是茫茫夜色,什么都看不清。”成书记用了一个特别雅致的比喻,与会人员没有一个笑得出来,“诸中校,你视力如何?”成书记看向屏幕一端的诸航。
  作为网络顾问,诸航相当于在江湖中半隐退状态,谁是江湖高手,谁是武林霸主,她没兴趣八卦。她不承认自己害怕,但是在特罗姆瑟的那八个月,每次想起,都让她不寒而栗。她不愿意让自己再成为焦点,这几年,网络上风起云涌,她只当风景在看,确实不太努力。“如果一个国家想对另一方发动网络间谍攻击行为,不会幼稚得让对方追踪到自己的根领域,这就等于是高调宣战。这份报告似乎一再强调中国本土,事实上他们没有确凿证据。雇佣军是无政府的,有钱就行……飞翔的山鹰只是想搅浑一池水,让国与国之间相互猜测、质疑,他们坐收渔翁之利。我们只能静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样清白。嘴长在别人脸上,没办法捂住。不过,感觉这里面至少有一个成员是中国通,不是一般通,差不多是专家级别了。”
  “他们擅长用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政府网站、口碑比较好的企业网以及宗教网站。”成书记说道,“今天凌晨两点以。CN为根域名的多家网站无法登录,经过处理,两小时后服务恢复正常。但在凌晨六点,国家域名解析节点再次受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拒绝服务攻击,八点恢复正常。我们的网络奇兵一个个并不是纸糊的泥塑的,这到底是怎么了?”成书记真是急了,额头上青筋暴突。
  “黑客的攻击能力正在提升。八月,A国多家媒体网站出现死机事故,一个叫‘中东电子军’的组织声称对此负责,追踪根域名,这个组织位于印度。”诸航说道。
  “一团迷雾。”成书记捏着额头,仰面长叹。
  “说不定都是系出同门。”诸航嘀咕了一下,成书记倏地看过来:“可能性大吗?”
  诸航摇摇头:“我只是猜测,捉不住苗头。网络攻击就像心脏病,不发作时,你看上去好好的,只有发作时,才能找到根源。现在,看上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成书记点点头,副指挥谈了几点看法,其他几位负责人也各抒己见。会议结束时,诸航感觉成书记看她的目光深不可测,她低下眼帘,佯装收拾桌上的资料。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诸航午饭是近两点才吃的。吃完,她被束大校拉去见一个新成员。原来是早晨在门外遇见的帅哥,诸航好想笑。被恋儿一闹,她出门有点晚,没来得及上卫生间。在公车上,她喝了杯可乐,吃了块面包,到达536时,感觉憋不住了。
  不会把帅哥给吓坏了吧?诸航回到办公室,想起刚才那张小心掩饰惊愕的俊脸,让她笑不可支。
  电脑开着,诸航抗拒地不想去看。不看,不代表脑中不飞快旋转,有种熟悉的激动冲撞着血管,她听到血液里不安分因子叫嚣得凶悍无比,就像一个枪法高超的猎人无聊了很久,突然有天遇到了狼群,突然汗毛直竖,突然无比兴奋。她天生不是一个卫士,而是一个黑客。她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可以慢慢摸索,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找到他们的目标所在,然后争夺,一决输赢。
  但是……一定要控制自己。五年了,一个个日子像一滴滴水珠汇集成一片汪洋,无边无际,黏成一团,不辨彼此,诸航习惯了这种不折腾、安然的日子。她咬紧牙关,抓耳挠腮,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不行,她猛地一甩头,不能再靠近电脑,她要离开这儿,去呼吸新鲜空气,去吹风,去奔跑,去……射击场。
  诸航双目光彩熠熠,整个人旋风般离开了办公室。
  站在射击场高高的围墙下,诸航无力对苍天。这里哪是想进就可以进的场所,也许层层汇报上去,诸中校是可以进的,然后找人陪着、讲解着,那还有什么乐趣。阳光还那么好,天气是那么舒适,绕着围墙走了一圈,岗楼上的哨兵已经朝她看了不止一眼,她恶作剧地踢了几脚围墙,正发泄着,听得身后有人低沉道:“脚踢疼了,那扇门也不会开的。”
  咦,声线清朗,蛮悦耳的。诸航呵呵笑了两声,慢慢转过身,低声道:“栾中校,你怎会在这里?”
  栾逍没说话,他在专注地打量诸航。谈不上多好看,五官淡淡的,好像笼着一层纱,可是看着很舒服,特别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块磁石。
  战友们曾经闲聊,说国家最好的人才和资源都在军中。这是必须的,一个国家,若是没有底气,谈什么都是假的。每一年,都有大批的精英被选进部队。他也曾是精英之一,四年前进的夜剑。诸航应该也是,不然怎么进得了部队。这个性……无法形容,却耐人寻味。
  “你是不是从来不笑?”诸航走近,发觉他的表情永远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式。
  栾逍不自然地别开目光,“我的工作让人笑不出来。”瞄准的是敌人,扳机一扣,看着他们在面前慢慢死去。也许他们罪有应得,但死亡永远是残酷的。
  诸航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那些属于工作秘密。她又看向围墙,跳起来,想看清里面到底什么样。
  “你喜欢射击?”栾逍看着她从536出来,脚像装了定位仪,不由自主就跟过来了。
  诸航跳出一身的汗,放弃了:“不是喜欢,是崇拜。你呢,枪法怎样?”
  栾逍咽了咽口水:“还凑合!”
  “你知道狙击手吗?”
  “了解一点。”
  “那你肯定听说过高岭,他真的有那么神奇?”
  要不是她的目光坦坦荡荡,栾逍真怀疑她是在调侃他。“我们认识的。”
  诸航激动了,好像一个小孩子看到一块大年糕,一把抓住他。“他是不是一举一动都精准得像机器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丝毫闪失……哈,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笑了,”诸航指着他的脸,“你有两个小酒窝。”牙齿也不太整齐。
  栾逍几乎是生硬地甩开了诸航,“诸中校……”他觉得口气像太重了些,偏过头去。他刚刚笑了,怎么可能?上一次笑都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
  等心情平缓了些,他才转身看她。诸航还在笑,毫无形象地把嘴巴张得很大。栾逍默然以对,平生第一次有种挫败的感觉。他不愿误导她,实际上也想好好地为自己解释下。“军队狙击手和特警狙击手不同,特警狙击手都有人掩护,射击距离安全。军队狙击手一般是深入敌后独立执行任务,需要潜行、伪装、野外生存甚至格斗等诸多技能,一点闪失就会丧命,所以必须有顽强的心理素质和苛刻的要求。对于一个合格的狙击手来说,细心是他的一切。狙击手在行动前必须对敌方的情况了如指掌,决定自己要身处哪里,怎么走,怎么去,带什么装备,用什么伪装,如何通信,行动时如遇紧急情况应该如何,任务完成后如何撤退,无法完成时又怎样避免损失。”
  “这么复杂?”诸航好不容易止住笑。栾逍看着像个不通世故的文人,认真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真诚。
  “射击术是最关键的要素。一个狙击手在任何情况下都需要在最远的有效射程射击目标,距离等于撤退的生命时间。如果要做到技术纯熟,最少需要练习15000到20000发子弹才能算得上是合格练习。”
  “高岭是不是比别人付出得更多,所以才脱颖而出?”
  栾逍飞快地闭了下眼睛,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哦,都快五点了,你想进去看看吗?”他指指围墙。狙击手训练的艰辛和残酷,他不想说太多,怕吓着她。
  “啊,坏了,坏了,不知能不能赶上班车。”诸航慌乱地朝车台跑去,“以后再聊。拜拜!”
  栾逍瞠目结舌,然后,又是久久地发呆。
  “今天很早啊!”卓绍华从办公桌后抬起头,听着走廊上飞快的脚步声,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他笑了。
  诸航满脑门的汗,以手作扇,跑得都说不出话来。卓绍华心疼地去里面休息间给她拧了条冷毛巾,让她擦擦。“路上赶了吧,不要着急,我会等你。”
  “我知道首长会等我,可是我们都很久没约会了,万一又有紧急情况,不是和首长又错开了。”诸航朝副官的办公室瞄了瞄,声音轻得像耳语。
  卓绍华心一颤,接回毛巾时揽住了诸航的腰,如此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浅的汗味。这是约会吗,桌上堆着公文,那台红色的内线电话随时都可能响起,副官们的办公室里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这哪里是可以约会的场所,甚至都没有一束鲜花。对于诸航,他确实有点惭愧。“饿了吧,一会儿就吃晚饭。”他小声说。
  “嗯!”其他人都去吃晚餐,这儿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诸航先进了休息室。休息室的窗户很宽,有着漂亮的露台。推开窗户,凉风习习。说是休息室,却没有床,只有张长沙发。有不少个夜晚,首长就是在这儿度过的,一个人,一盏灯。诸航坐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沙发,心酥酥的。
  首长现在的身份,独自坐地铁、进餐厅、逛公园、去电影院,都是不允许的。回家后,左边是恋儿,右边是帆帆,两个人独处的空间,几乎只有卧室了。诸航不抱怨的,你不能要求一个男人有文韬武略,又希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听着外面安静了下来,卓绍华端着盆文竹进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至少有抹绿色。”秀气的文竹,清纯无尘,如春水泛碧。
  诸航抿嘴一笑,首长是在制造浪漫!
  勤务兵送来了晚餐,两盘凉面,两碟小菜,两听啤酒。卓绍华打开啤酒,递给诸航。诸航倾身过来,啄了下他的唇。“今天真开心。”
  “快与我分享下。”婚姻就是分享,共一个房间,一张床,一个洗手间,有时,连感冒也“有难同当”。
  首长脱了军装,只穿了件白衬衫,下摆拉了出来,头发一丝不乱,发丝像墨一样黑。
  七年了,再美的风景都会让人疲劳,而首长的一个笑,还是会打动她的心。这样肩挨着肩坐着,像一根弦的两端同时发出颤音。
  “金圣叹批西厢,拷艳一折,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我今天也有很多‘不亦快哉’。”诸航竖起手指,“一、唐嫂没有来电话,说明恋儿今天一天没闯祸,不亦快哉。二、今天的例会听说了一些刺激的事,很对我胃口,不亦快哉。三、新来了一位同事,不小心发现了他的弱点,不亦快哉。四、虽然跑得有点喘,但赶上了班车,还有座位,不亦快哉。五、晚饭是我爱吃的凉面,不仅如此,陪我吃面的人还是首长,不亦快哉。六……”
  “楼下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月下有我,怀中有你,不亦快哉。”卓绍华目光一沉,深如海洋,海水悠然荡漾。
  “绍华!”诸航跌入那片碧波之中,她看见首长下巴上的青色须根,看到蠕动的喉结,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
  “对不起,工作确实是忙,可是我忘了,我不只是宁城军区的一号首长,我还是诸航的爱人。一个男人连关怀爱人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还配谈什么事业、成就。”卓绍华拥着诸航,把她抱坐在膝上,刚刚那番“不亦快哉”,听得他很是心酸。这孩子的快乐如此简单,他给予了她多少?
  “以后,我会改正。”
  诸航笑着点点头,她才不会装着深明大义,说首长你顾大家就好,小家有我。“尽量不夜不归宿?”这沙发哪里睡得舒服呀,首长那么大个头,身子要蜷成哪样。
  “好!”钩住她伸过来的小拇指,表示承诺,“其他呢?”
  “有空管管你家闺女。”絮絮叨叨的妈妈,一盘凉面吃完,苦也诉尽了,“首长你怎么笑得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这孩子现在以为自己成熟,早忘了自己儿时的那些糗事。所以有什么可急的,长大了,这世上就多了一个诸航,也会锁住一个叫卓绍华的男子的心。“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恋儿小。要不,送她去北京待一阵?”
  “哪家?”首长这是要挑起世界大战的节奏。
  “几家轮流。”卓绍华一碗水端得很平,“恋儿去了北京,帆帆又不需要烦神,你可以轻松点,专心于工作。”
  “我以前也没懈怠工作呀!”诸航不以为然。
  卓绍华不语,牵着诸航的手下楼。今晚,不想工作了,就这样两个人安静地走走,看看灯光,看看街景。
  “诸航,你后是帆帆和恋儿的妈妈,先是……”
  “卓绍华的妻子。”诸航接过话。
  “还是呢?”
  首长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她哪还有第三个身份。
  卓绍华轻声叹息,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在诸航来之前,他刚和成书记碰了面。日理万机的人,竟然待在宁城三天,除了安抚下李南,又没其他特别的工作。成书记说很久没看到帆帆和恋儿,怪想念的。卓绍华猜测,诸航的新任务怕是要下达了。
  那种风口浪尖的日子,诸航已远离了五年。五年了吗,怎么会这么长,这样平静如水的时光,恍若一瞬。
  “首长?”首长的目光有点怪,像在看她,又像在看着墨黑的夜色。诸航摇摇他的手。
  “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计算机这个专业?”卓绍华幽幽地问。
  诸航扑哧笑了:“当然是因为喜欢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曾经,他是那么欣赏和惊叹于她的计算机才华,现在,他恨不得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时光岁月可以淡化一切闪光的品质,这是一个冷酷善忘、变化莫测的时代,人最最渴望的还是细水长流般的温暖日子。
  卓绍华对着夜色呼出一口长气:“我们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是呀,天气真舒服,不冷不热。”
  两人慢慢向前走,肩并着肩,从背后看,像两株挺拔的木棉,各自独立,根须却牢牢地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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