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南京在下雨,不见得比北京暖和,空气潮湿阴冷。诸航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锦江之星住下,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埋头大睡。醒了之后,发觉已经是午饭时分。出去吃东西,一眼看到一面大大的湖泊,湖中有船,有袖珍的小岛,不用问了,这就是玄武湖。
  雨已经停了,她买了张南京地图,抓紧时间去了趟中山陵,没有爬到最上面,在中间就折回,然后匆匆去雨花台、美龄宫、夫子庙、秦淮河转了一圈,晚上十点多才喘兮兮回到宾馆。
  火车是隔天早晨十点的,她起了个早逛玄武湖。游湖坐船,那种六人的,十五元一张,不算贵。
  湖面上有点小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一艘大的游船劈波斩浪迎面驶来,她坐的小船被波浪推开几米。
  同船的游客说那样的船只只提供给贵宾,里面肯定有重量极人物。
  她腹诽着,不平地瞪过去一眼。
  “小诸?”游船的甲板上,一个中年男人愣住了。
  她把脸转向一边,假装看湖心的波纹。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好不!世界是大是小,和她没关系。
  “那人是不是叫你?”其他五位游客是一块来的,没人姓朱(诸),船老大说他姓杨。湖中心又只有他们这只船。
  “我不认识。”她沮丧地又想抓头。
  大船很快就驶远了,她这才放宽心情吹风游湖。
  他们买的是一个小时的钟点,船老大盯着时间呢,转了一圈,就往回开。
  码头上,早有人在等候着,笑吟吟地递上手机,“绍华和你说几句话。”
  仁慈的上帝,这就是所谓的天网恢恢么?
  要不是后面是湖,真想掉头走开。她恨恨地接过手机,挤出一丝假笑:“谢谢小姑夫。”
  晏南飞默契地挤挤眼,“不要谢,这只是巧合,是不是?”
  首长的声音很平静,“南京冷不冷?”
  “不冷。”头皮发麻,不辞而别是不道德的。
  “带充电器了吗?你看下,你的手机没电了。”
  她汗颜,低头认错,“那……那个我换了手机卡。”他找过她?不都讲清楚了,唉,难道是她的意思表达不够直白?
  “方便告诉我号码吗?”
  她无胆拒绝,老老实实报出十一个数字。
  “帆帆昨夜吐奶,闹到凌晨才睡。我似乎有点感冒,该和他隔离个几天。这个周日,我要去兰州军区出差几天。”
  她默然。
  “诸航?”
  “在呢,在呢!”
  “那个赚钱的工作合同给你了吗?”
  “还没有。”
  “过来时,我找律师帮你看看。然后我和你一块去签合同。”
  人多力量大?
  “呵,你挺忙的。”码头上,游人越来越多,晏南飞还在一边等着,她想收线了。
  “这个时间我抽得出来。好了,和小姑夫去吃点东西,晚上见。”
  “不见的,我……回姐姐家。”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掠过了。
  “住几日?”
  “没有几日。”
  “嗯,那好好陪你姐姐,我给你打电话。”他先说了再见。
  接着,她的手机“咚”地一声,有短信发过来,“诸航,我是卓绍华。”他知道她记不住他的号,预先知会一声。
  他们之间,因为小帆帆,两根平行线生生打了个结。在前天,她提着包走出军区大院时,她以为那个结,她已解开。现在,他重新又把那个结系上了。
  她真是猜测不了他的用意。她能猜测的是,从现在起,她的行动被掌控了。
  晏南飞三天前来南京主持个会议,今天会议结束,主办方安排参会人员游览市区风景,第一站就是玄武湖。他在南京读过四年书,南京的角角落落早踏遍了,没什么兴趣故地重游,却推却不了负责安排的黎珍的盛情相邀。
  黎珍是他的大学同学,十多年不见。
  他把诸航介绍给大家,一说是内侄媳妇,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迅速噤声。晏南飞大舅卓明是谁,全中国没几个人不知道。内侄卓绍华,为人低调,却掩不住光芒四射。
  黎珍反应最快,忙热情邀请诸航一同随组游玩。
  “我十点二十的火车。”诸航婉言谢绝。
  “那我们现在去吃个午饭。”黎珍随机应变。
  九点半就吃午饭,太夸张了。诸航哑口。
  晏南飞笑笑,代诸航道了谢,请黎珍帮他也买张十点二十的火车票,他陪诸航一同回北京。
  然后,他把黎珍一行打发走了,问诸航想吃什么,诸航随手一指:“肯德基吧。”
  泄愤地点了大号的汉堡、大份的薯条、大杯可乐、大碗芙蓉汤,眼角一扬,侧过半个身子。和长辈一起,当然没有晚辈付款的道理。
  晏南飞笑容可掬地问道:“要不要再来份圣代?”
  “好啊,我要草莓的。”不吃白不吃。
  晏南飞掏出票夹付款,让她找张桌子坐下,他等食物全了,再过去。宠溺的语气完完全全当她是一小孩儿,想撒个泼都没理由。
  诸航闷闷地坐下,啃噬着指甲。
  “没吃早饭?”晏南飞瞧着诸航鼓起的双颊,直咧嘴。
  诸航眼都没抬,“喔。”
  “原来真有产后抑郁症一说。”晏南飞招手,请服务生给他倒杯水。
  诸航一口呛住,咳得脸像熟透的小辣椒。“产后抑郁症?”
  “不是吗?不然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跑来南京,绍华惹你生气了?”这孩子白皙的肌肤因为咳嗽而覆上粉红色,显得特别清新漂亮。
  “我不是离家出走。”
  “嗯,你是来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晏南飞责备地瞪她一眼,“你现在是妈妈了,不比从前,不能这样任性。你想过绍华会担心你吗?”
  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叹息道:“小姑夫,我讲过了我真不是任性……”
  “那你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我给绍华打电话问起你,他都接不上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嘀咕。
  黎珍很快就送来了晏南飞的火车票,还有两大袋南京特产,什么板鸭之类的,体积很大。
  他们作为贵宾,走的是专用通道,车上有他们两人的专用包厢。黎珍与晏南飞握手道别,保养不错的丰腴面容浮出淡淡的晕红,下车时,眼中水光潋滟。
  诸航脱口问道:“她是你大学时的红颜知已?”
  天阴灰灰的,车厢里开了灯,灯光照在晏南飞的肩上,一侧处在背光中,轮廓清晰,另一侧被灯光照亮,他的表情有点模糊,有点像跌入了时间之河。
  “我说对了?”诸航弯弯嘴角,不指望晏南飞认真回答。
  没想到他接话了,浅浅一笑,些许落莫与感慨。“我和黎珍只是同学,但我确实在那个年纪喜欢过一个人。”
  诸航兴奋了,长辈们对于恋情通常都非常隐讳,聊起,大部分是平淡无奇,有些却荡气回肠。
  “少男少女的喜欢不需要彼此了解,是一见钟情式的,长大后也会有一见钟情,但那是饱经世事沧桑、深知人间冷暖后的一见,钟情是在一瞥后深思熟虑的理性结果,而年少时的一见钟情,则完全是理想的、感性的、毫无自我保护的。”
  “好深奥,你的意思是你有过两次一见钟情?”
  晏南飞苦笑,“可能是吧。”
  诸航直眨眼,车开动了都不知。
  “二十二岁时喜欢一个小女生,一腔热情,不闻不问,头脑发热,许下这样那样的誓言,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那份走到白头的自信。年轻时,人总是擅变的。有了阅历,有了挫折,整个人慢慢沉淀下来,这时的恋情才是真正的恋情,我可以自豪地告诉她,我能给她幸福。男人过了三十五岁,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诸航有些不理解,“你的意思是三十五岁前男人讲的话都不能相信?”
  “哈,”晏南飞大笑,“我只是指我,你别联想到绍华。”
  “你很幼稚?”
  “曾经是。”
  “替你的初恋女友感到同情,但愿她不太深爱你,不然,她会觉得受到伤害。”她一直都觉得“爱”是一个凝重的词,一旦出口,便如千斤重,别拿幼稚当借口。
  “你很幸运,爱的人是绍华,他非常有担当。”晏南飞语重心长。
  “啊,过江啦!”她站起来,趴在窗边看下面滔滔的江水。江中有几艘大型的货船鸣着笛驶过,远处一大片芦苇丛在风中飘荡。
  姐姐说过,南京是六朝古都,又有江南秀丽的山水,又有历史的沧桑斑痕。与北京相比,它更多一份雅致与细腻。可惜她来去匆匆,没有领会得到。
  她问过姐姐为什么不留在南京工作?当时,姐姐是可以留校任教的。
  姐姐说,她想换个环境而已。
  她睡了一会,醒来,晏南飞不在包厢。回来时,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
  “你抽烟,小姑姑有没有意见?”她笑问。
  “不要太过,是可以接受的。她画画时,偶尔也会抽几支。她最爱的事,是画完画之后,畅饮一杯法国红酒。”
  “你们生活非常惬意。”
  “还行!”晏南飞的笑是伉俪情深的幸福满足。
  列车在石家庄站停靠时,诸航焦躁地揉揉头发,呵呵笑道:“小姑夫,一会我们到站就兵分两路啊,这一路谢谢你的照顾,我们后会有期。”
  “你另有什么计划?”晏南飞不太赞成地看着她。
  “没有,我的终点站就是北京站,只是我需要去办点事,我和首长有汇报,他同意的。”
  “那件事我不能知道?”
  “每个人都有隐私的,是不是?”
  晏南飞沉吟了下,“好吧。”
  车到北京站后,晏南飞等着诸航离开了十分钟,才起身下车。不远不近,正好可以将她的身影罩在视线内。
  月台上人很多,一个身着灰色大衣、头发整齐地盘起的女子踮着脚四下张望,诸航叫了声,欢快如孩童般地向女子跑去。
  女子的面容与诸航有几份相似,但她因为年纪的缘由,多了几份知性、翩然的气质,眉目间淡淡的风韵如画。
  她疼惜地将诸航搂住,接过包,不住地上下打量
  晏南飞微笑来不及展开,突地凝在了嘴角,连惊愕都来不及掩去,就那么与女子的视线撞上。
  “姐,你怎么了?”诸航发觉姐姐的脸猛然间苍白如雪,眼神慌乱不安,握着她的手一片冰凉。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梓然还在学校等着呢!”诸盈闭了闭眼,咽下翻涌的痛楚,拖着诸航,僵硬地离开。
  诸航悄悄回了下头,想和晏南飞挥下手。
  他却像是被什么惊着了,目光笔直,一脸不敢置信的呆滞。
  诸盈的家在一幢紫红色的四层楼里,老式的公寓,以前住的是拿政府补贴的工程师们。后来,他们都换了新房,这儿就另行分配,骆佳良及时抢了一套,恰好赶上和诸盈结婚。
  在北京能有自己的房,对于工薪阶层来讲,是件了不起的事,虽然它小得完全可以叫巢。
  进走廊,往左拐第一家,就到了。
  一楼,却带了个小院,种着几株一人高的柔顺的植物。
  骆佳良的摩托车就搁在院角,诸航多看了几眼。车保护得极好,上面还遮着块挡雨布,两只头盔搁在挡泥板上。一只是黑的,一只是红的。那天的妙龄女子戴的就是那只红的。
  诸航悄悄瞄了下诸盈。
  诸盈低头开门,钥匙怎么也对不上锁眼,她气急地用脚踢了下门。
  骆梓然愕然地看着妈妈,又斜了眼诸航。
  他在和诸航生气,到现在都没叫一声小姨。
  这人只比他大十二岁,充什么老呀,哼,和他抢东西吃、抢电脑玩。有次爸妈都出差,委托她去开家长会。她把手背在后面,问老师,我家梓然在学校乖吗?如果不乖,就给我打,别手软,不打不成才。
  他真想装着不认识这人。
  最最让人讨厌的是,这人说话不算话。讲好十岁生日,她陪他一天,给他买一套几米的画册,结果,她跑南京去了,足足一年。
  门开了。
  门内,骆佳良腰里扎着围裙,甩着手里的水。身后的厨房里热气弥漫,菜香饭香交杂着飘了过来。
  “航航到了呀!”他的脸庞很大,眼睛很小,笑起来眉眼全挤在一块。
  “姐夫好!”诸航叫了声,把手中提的一个礼品袋递过去,那是晏南飞硬塞给她的。
  “在外那么辛苦,干吗乱花钱?姐夫家都有的。”骆佳良嗔怪着,“我家航航咋这么瘦呢?”
  “这是骨感美。”诸航不自然地摸摸脸。
  “美这个词和你无关,请别乱用。”骆梓然板着个小脸,换鞋,进屋。
  “怎么这样和小姨讲话?”骆佳良瞪了梓然一眼,给诸航递上拖鞋,“盈盈,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他温柔地转向妻子。
  诸盈混乱地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着个陌生人。
  “姐有点不舒服。”诸航小声道。
  骆佳良皱起眉,进厨房关了炉火,“那快进屋躺着去。银行工作压力太大,神经整天紧绷着。”他去揽诸盈的腰。
  诸盈突地一缩,“不用管我,你把航航和梓然照应好。”
  “知道,他们重要,你也重要。”骆佳良笑眯眯地,先去拧开卧室的灯,铺好床,把睡衣递到诸盈手上,“你上床,别忙睡,我炖了排骨竹笋汤,给你盛点。”
  “我没有胃口,你出去吧。吃好检查梓然的作业,让航航进来和我睡。”
  骆佳良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这样拼,奖金少拿一点没关系,我会赚回来。航航出国的学费不是有了吗,房子,咱们等这儿拆迁,不急,反正梓然还小。”
  “两个孩子都在外面,你别说些有的没的。”诸盈躺平,闭上眼睛。
  骆佳良呵呵笑着,转身出去。
  外面两人,也不用筷子,已趴在桌上用手捏了起来,像比赛似的,嘴巴塞得鼓鼓的。
  骆佳良一人一巴掌,把两人推了去洗手间洗手。
  “姐夫,你最近工作怎样?”吃了大半饱,诸航才有空抬起头。
  骆佳良在给两人剥虾,一口菜都没顾上吃。“姐夫还是老样子,开不完的会,出席这样那样的宴请,安排好职工的劳保与福利,有人生病了去看望,领导出差得订票……呵呵,我就是一单位的管家,没啥成就却忙得像个陀螺。”
  “姐夫谦虚了呀,你这工作可是很讨人欢喜的,有没有小MM暗恋你?”诸航鬼鬼地挤挤眼。
  骆佳良嘿嘿地指指自己,“我这样子暗恋别人还差不多,谁暗恋我,眼睛有毛病。”
  “那姐夫暗恋上谁了?”
  “你没问题吧?”骆梓然冷冷地插了进来。
  “咋讲?”诸航好谦虚。
  “爸爸有妈妈了,需要暗恋吗?”骆梓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非常轻蔑。
  “难讲,爱情如同发神经,搞不清什么时候会发作。”
  “我爸爸又不是某人,他很正常。”
  “某人是谁?”诸航狞笑着问。
  “我这辈子不管是暗恋还是明恋,都给了盈盈。呵呵,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骆佳良把虾沾上酱汁,一人嘴巴里塞一只,成功堵住两人的嘴。
  诸航嚼着鲜美的虾肉,她从骆佳良憨笑的面容上,真找不出说谎的痕迹。
  饭后,骆佳良就催她洗澡进卧室去陪诸盈。她想装模作样偷看下梓然的作业本,被梓然用生命威胁,她摸摸鼻子,没进梓然的小屋。
  顶着一头湿发,小心翼翼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诸盈没有睡,眼睛瞪着天花板,在发呆。
  她走近,在床边坐下,用大毛巾擦拭着头发。
  诸盈幽幽地把目光转向她,直勾勾地盯着。
  “姐?”诸航讶异地唤道,姐姐的眼神很怪异。
  “航航长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刚会走路,抱着我的两条腿,跟我要糖糖吃。”诸盈眼中一柔,坐起,接过毛巾,轻柔地替诸航擦拭。“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诸航不好意思地笑,“我小时黏姐姐呀,你放完假回校,我都会哭着追上半里路,要妈妈哄很久才作罢。”
  “妈妈讲你梦里都在喊姐姐。”诸盈手僵在半空中,眼中慢慢地浮出一团热气。
  “同学都羡慕我呢,她们是独生子女,我比她们多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姐姐。”诸航撒娇地依进诸盈的怀里。
  “调皮!”诸盈宠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子,“航航,乖,努力把雅思考试过了,早点出国,能有机会留在国外就留吧!”
  “不要,爸妈年纪大了,我要照顾他们。”
  “我会照顾的。”
  “这也是我的义务,何况我会想姐姐、梓然还有姐夫。”
  诸盈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姐姐不想你留在国内呢?”
  “为什么?”诸航愣住。
  “你不听姐姐的话?”
  “不是……”
  “别问了。来,躺下,让姐姐抱着。姐姐有点冷。”
  诸航眨眨眼,听话地钻进被窝中。诸盈熄了灯,温柔地伸过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她有点害臊,真的,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样被人抱过了。
  今夜的姐姐仿佛特别柔弱。与其说是姐姐抱她,不如说她是姐姐的一个支点,抽开,姐姐就站立不住。
  姐姐的怀抱很软,有股暖暖的香气,她没抵挡多久,就睡着了。
  半夜里,被一声尖叫吓醒。
  诸盈不知做了什么恶梦,眉头痛苦地蹙着,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沽沽流下,身子哆嗦个不停。
  她大声叫着姐姐。
  诸盈睁开眼,一把抱紧她。
  “姐,没事了,那只是个梦。”
  诸盈上下牙打着战,“航航,航航……”
  “我在的,姐姐!”她轻拍着姐姐的后背,喃喃低哄。
  诸盈到天明,再没敢合眼。
  诸航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屋里只有她一人,梓然上学去,姐姐和姐夫都上班了。她的早餐和午餐,骆佳良用不同的便当盒装着。诸盈留了个条,让她去雅思报名处看看考试时间。
  诸航是准备出门的,她要和莫小艾见个面,还要去大杂院把自己的行李给取过来。
  莫小艾早晨有课,两人约好下午在必胜客见。她带了身份证,先去了雅思考试报名处。
  报好名,就坐车去大杂院。
  她想好,行李先寄存在莫小艾那里,等她找到租处再拿走。
  大杂院的门永远都是一半开着一半掩着,谁进来,那门就吱呀呀地叫着,比门铃还管用。邻居们都出去忙活了,院中只几个老人在。
  她礼貌地招呼。
  老人们热情地围上来,“今天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奶奶们。”
  “宝宝呢?咋没带来?”老人们有点小遗憾,“像你还是像他爸爸?听说是个大胖小子。”
  “听谁说的?”她怵着。
  “你老公呀!”
  她笑得像哭,“他……什么时候来过?”
  “大前天,来把房退了,你的东西装了两大箱,一个小军官扛走了。我们问起你,他说在家带孩子。瞧他多体贴,多会疼人。”
  “是呀,是呀……”很疼,心也疼,头也疼。
  首长吃错药了?一个旧笔记本,几本书,一床被,要了干吗?
  没有困意。
  卓绍华站起身,走出书房。感冒病毒来势汹涌,他只得与小帆帆隔离。才一个多月的小人儿,也会别扭,被唐嫂抱去睡,唔唔呀呀的,极不情愿。
  几个房间的灯都熄了,寂静让黑夜显得更深更沉,天空那么贴近,密布着晶亮的星星。与星星相应和的,是散落在院角的低矮的路灯。灯光柔弱,徐徐洒了一院。
  灯光里,他看见有扇门没关好,是诸航睡过的客房。他傍晚的时候进去过,想把大杂院带回来的几件东西整理下,身体有点发低热,没有心情,他站了站,便出来了。
  比较而言,她比他潇洒。
  “向尊敬的首长汇报:我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从今日起,我将撤离到后方。敬礼!诸航。”
  这张纸条压在书房的电脑下方,在留言的未端还真的画了一只敬礼的手臂。
  他盯着那纸条,咽一口气,觉得胸口在膨胀,像困在无窗的车库里,有缺氧的感觉。
  手机关机,然后找不着第二个可以联系到她的人。
  他把纸条揉成了一个团,又慢慢展开。
  他带了勤务兵去大杂院。
  房东还记得他,忙着问诸航生没生,生的是小子还是姑娘。他回答着,眼睛盯着紧锁的房门。
  从房东的话语中,他确定诸航没有来过这里。
  “诸航想拿点东西,我忘了带钥匙。”他不动声色地撒谎。
  “我帮你开门。”房东热心地打开门,开了灯。
  他没让勤务兵进去。
  这个租处他进来过一次,就是个临时落脚点,一切都以简便为主。电脑在,书也在。他的心轻轻叹了一声,缓缓落地。
  原来,他在紧张着、慌乱着。
  他紧张真的失去她所有的消息,他慌乱……
  胸腔嗡嗡轰鸣。
  信手拿了本书翻翻,发现竟然是计算机专业的博士班教程,厚厚的《英汉大词典》,搁在掌心很沉,雅思考试的各项资料,这儿一摞,那儿一堆。
  佳汐是七月过世的,他知道诸航的存在是八月初。他没有对诸航提过,在决定和诸航见面时,他已经暗中观察了她半个月。
  他找了辆旧车,穿便装,下午来,晚上走。
  他没见过那么勤奋的孕妇,早晨五点,多少人趁着清晨的凉意抓紧睡眠。她一件宽松的T恤,大大的中裤,坐在井台边,一手握着书,一手在注满井水的盆中嬉戏。
  井台湿漉漉的,院中的月季在晨风里,抖落夜露,颤颤地绽开花苞,送来一缕缕香气。
  她小声地读一会,便闭下眼,默诵几分钟,接着,再继续。累的时候,她伸个懒腰,低头拍拍高耸的肚子,说道:“知道了,你很饿,一会就去吃饭。”
  傍晚来时,她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指在键盘上如闪电般按个不停。她专注得连小孩在身后贴纸条,都不知。
  他看了她半个月,相处了两个月,天天在眼前晃悠的一个人,突然不见,他只是有些不习惯。
  电脑和书放在一个箱子里,另找了一个行李箱放衣服。
  她的衣服……还真是不讲究。
  佳汐是个生活品味非常精致的人,用的护肤品,化妆台上摆得满满的,另外还有两个抽屉搁着。有一个大大的多屉柜,专门放她的内衣。里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什么出名的品牌都有。卧室里专门为她建了个更衣室,她穿的成衣都挂在里面,像个小型的专柜。
  不知诸航以前是什么样,怀孕的她衣服数量不会超过双数,大部分是宽松的运动服。所有的衣服洗净后,团了团,全塞在一块。
  大概没人会想到,他在那个小屋里,弯着腰,把她所有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地重新叠好,再整齐地码在行李箱中。
  勤务兵看了下手表,首长进屋一个半小时。
  她也许不在意那些衣服,但是书和电脑,对她非常重要,他想她房东会告知他来过,那么她必然要主动和他联系。
  犹豫了几分钟,他打开她的笔记本。这种行为不算君子,那又怎样?他想多了解她一点。
  开机没有密码,电脑维护得不错,速度非常快。
  哈,他笑了。
  这只是个幌子,当你试图进入她的电脑内部,笔记本死机。再开机,电脑黑屏。看似机器问题,其实这就是她的保护层。
  用最简单的假像掩藏真正的秘密。
  成立网络奇兵以来,他对黑客们有了许多了解。
  如果把网络比作江湖,在这个江湖上,能人侠客层出不穷。
  真正的江湖高手,不是指打遍天下无敌手,而是当别人侵犯时,他可以在弹指之间,将自己保护得固若金汤。
  诸航,他默默重复这个名字。重复一次,便觉韵味无穷。
  书房桌子上的手机呜呜地震动了两下,这时候还有人发短信?
  他是漠视短信这个产物的。总觉得发短信是那些无法当面表达自己的人才做的事。学生找他咨询课题,可以发邮件,可以在课堂上发问,如果发短信,他自动忽略。他与同事间的联系也是,有事讲电话,从不用短信来代替。
  “今天是我生日!”
  是成玮,发错号了?但他想了想,还是破天荒地回了库句:“生日快乐!”
  “一年只有一个生日,还有两个小时,我就三十岁了。三十,多么可怕的数字。你能出来下吗?”
  他再次怀疑成玮发错号码了。
  “对不起,我要带帆帆休息。”他特意还署了名字过去。
  “那我去你家,带上蛋糕和红酒,你只要给我准备蜡烛就好了。”
  卓绍华双眉一敛,号码估计没发错,成玮要不是喝醉就是梦呓,他把所有的短信删除,关机。倒了杯温水,咽下两粒感冒药,上床休息。
  明天中午,他坐军用飞机去兰州。
  隔天早晨,刚起床,就听到吕嫂在院中和人讲话。
  成功慵懒地倾倾嘴角,拾级上来,“早!”
  “有事?”他有些诧异,七点刚过一点,成功这人可是只夜猫子。
  成功飞快地朝里瞟了一眼,“今天我休息,想着上门给你赔个不是,虽然我不知是不是我的不是。”
  “你在绕口令?”
  “你那天在医院给我脸色看,我挺委屈。”
  他失笑,“你什么时候这般敏感了?帆帆生病,我有些着急而已。这两天事又多,今天还要出差,不然早约你了。”
  成功耸耸肩,“好吧!不过我很有诚意,给你带了瓶酒。”
  “早晨喝什么酒?让吕姨给你倒杯茶。”
  “行,酒留着我下次来喝。这酒可不一般,叫特基拉,是用生长十二年以上的龙舌兰酿造的,在橡木桶里至少陈放四年,才对外出售。口味十分独特,国内很少见。昨儿成玮生日,朋友送她的。我就偷来了。”
  “哦!”他淡淡地应了声,“你坐会,我洗漱去。”
  成功点头,瞧着唐嫂抱着帆帆出来,笑吟吟地张开双臂。
  “小帅哥,让叔叔抱一个。”
  唐嫂摇头,“刚起床,一会要大便,不要沾了你衣服。”她这工作是成功帮着介绍的,看到成功,自然十分热情。
  成功忙把手背在身后,朝后面看了看,压低音量,“猪还在睡?”
  “猪?”唐嫂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你说夫人啊,没有,走了有几天了。”
  “走?去哪?”
  “卓将说夫人出去培训。”唐嫂咂了下嘴,笑得有几份神秘。
  “别吊人胃口,有啥说啥。”
  “我和吕姨琢磨着,卓将和夫人之间有点古怪,两人不同房。月子里,能理解,可是夫妻间一点甜蜜的样子都没有。夫人不给帆帆喂奶,也很少抱帆帆,完全不像个妈妈,也不……像个妻子。”
  成功捏着下巴,细长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线。“不奇怪,绍华就是这样内敛的人。别说你,我都没看过他和谁甜蜜的样子。”
  唐嫂赔笑,“那是,他是将军,严肃是自然的。”
  成功心中却好奇得要命,猪出去培训?没听说过她从事什么重要的工作呀,就是有,按照法律规定,也有四个月的产假。她这么有奉献精神?打死他都不信。
  他在四合院呆了大半天,卓绍华坐车去机场,他才离开。卓绍华的言行,与平时无异。他问到猪,卓绍华就挪话题。
  他只能把疑惑生生咽下,很郁闷地开车离去。
  休息日,当然要拨半日陪女友。他现在这位女友有点长不大,不喜欢浪漫晚餐,要到必胜客去吃披萨。
  他很能迁就,奉陪。男人,就是要能屈能伸。
  必胜客的门庭有些花哨,他皱皱眉,拿起手机告诉女友,他先到了,让她不要着急,他会耐心而又温柔地等着她。
  店里人不少,一张张青涩的脸,瞧着就是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大学生。腹诽几句,目光找寻一个适合情侣幽会的角落,寻到半路,他刷地一扬眉,笑逐颜开。
  那个出外培训的猪趴在菜单上,对服务生说道:“来个情侣套餐,大比萨,两杯饮料,水果沙拉,冰淇淋要草莓和香草的,蛋糕……喂,这桌有人了。”
  一道黑影罩住了诸航,她抬起头叫道。
  “猪,不在家好好带孩子,跑这和谁幽会?”成功阴阳怪气地双臂交插。
  诸航“咚”地跳起来,揪住他的衣襟,拖向最里端的洗手间,“成流氓,你给我闭嘴。”
  “怎么,被我说中了?”成功笑得颠倒众生,眸中却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诸航谨慎地看了看后面,咬牙切齿道:“别拿你的道德标准来对照别人。我警告你,一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当不认识我,不准眼神交会,不准上前套近乎。”
  “你没听说过么,井水不犯河水,河水却爱弄混井水。我凭什么听你的?”成功拨开她的手,大咧咧地揽住诸航的肩,像哥俩好似的。
  “把你的脏手拿开,然后无条件服从指挥。”诸航斜睨着他,可不像开玩笑。
  “我不拿呢?”都已经是流氓了,那就流氓到底。这么凶悍的气势,却有着一副纤弱的肩,惹得他不禁心生怜惜。
  “真不拿?”诸航狡黠地撇了下嘴,下一秒,突地拽住他的一条手臂,身子一矮,将它反扭朝后。
  “轻点,轻点,你这只猪还来真的。”成功痛得直叫。
  “呵呵,还记得我刚才的话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成功沮丧地点头。
  诸航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这才是人民的好医生,谢谢合作。”
  成功白了她一眼,揉着手腕,“我似乎没怎么样过你,即使你去产检,我都做到非礼勿视,你凭啥叫我流氓?”
  “流氓也有好坏之分,别太难过,你属于流氓里的善良之辈。”诸航郑重地告诫。
  成功几乎晕厥,好有说服力的理论。“你不会高看我吧?”
  “不会,我一向看人很准。哦,找你的,女朋友?”
  一个头上戴着个蝴蝶发卡的女子推门进来,看见他们,委屈地咬紧嘴唇。
  “不是。”成功暗暗咬了下舌,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否认。
  “那她干吗像看情敌一样看着我?”
  “你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成功哼了声,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你配做情敌吗”。
  诸航笑笑,并不在意,“我等的人也该到了,你陪你朋友去吧。走的时候不要打招呼。”
  成功狠狠地瞪瞪她,换上迷人的微笑,迎向女友。
  对于一个经常动手术的医生来讲,不管外表如何文弱,谈不上是大力士,对付一个两个人,是没问题的。刚刚故意让那只猪得逞,有游戏的成份,也有一份好奇。让她如此紧张兮兮的人是谁呢?
  女友埋怨他没预先找好位置,现在餐厅人多,只得和别人拼桌。
  他倒觉得很不错,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猪。
  猪等的人来了,不是美男,不是帅哥,是个刘海剪得齐齐的学生妹,小鼻子小眼睛,背个双肩包,看人怯怯的。但在看到猪时,两人一起跳了起来,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猪,我想你!”
  “小艾,我也好想你!”
  成功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猪,那儿有个男人在看你。”莫小艾有个特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别看,那种男人看多了会失身的。”诸航回道。
  莫小艾八卦了,“你很了解他?”
  “小艾,我刚从南京回来,哪有机会认识那种人,是不?”
  “对对!”莫小艾点头。
  服务生走马灯似的开始送餐送饮料,诸航把两杯冰淇淋一起端给莫小艾,“都是你爱吃的,今天吃个够。”
  莫小艾眼波闪动,“猪,你赚钱了?”叉起一块沙拉中的果肉递到诸航嘴里。
  诸航笑笑,“快了,你把画稿带来了吗?”
  莫小艾放下叉子,把桌上的食物往边上挪挪,从背肩包里拿出笔记本,“我没有什么信心,你看看吧!”
  莫小艾迷漫画,迷得一塌糊涂,光看已不能解瘾,于是,她选修了漫画设计。诸航设计游戏里面的人物,让她尝试画画,这也是她的第一次创作。
  诸航也不是行家,看了两幅,说道:“人物形像有那么点味道,但不够丰满,可能还要加工。你把它拷贝一份给我,我带去给开发商看看。”
  “如果不能用,也没关系啦,你和他们讲,让我跟在后面学习就可以了。”
  “行。”
  两人收起电脑,刀叉上阵继续吃东西。
  “猪,你还准备出国吗?”冰淇淋太冷,莫小艾呲牙咧嘴。
  “新年过了,我就要参加雅思考试。”
  莫小艾叹气。
  “干吗一副怨妇的表情?你有男友了,不会太寂寞。”
  莫小艾脸一红,埋头吃披萨。许久,牙一咬,抬起头,“我前两天和宁檬通电话,你知道的,她消息最灵通。那个……周师兄元旦过后回国,房子和工作都找好了。”
  诸航叉子在空中停了半秒,然后向披萨进攻。
  “你说话呀!”莫小艾急了。
  “说什么?”诸航掩饰地咳嗽一声。
  “是周师兄,你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当时,你为他……颓废成什么样,大三当了几门课,差点退学。”
  “喂,不是一回事,好不好?”诸航敲了下盘子,声音并不大,还是惊动了许多人。
  “别自欺欺人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要他回来你飞走,然后一隔又是几年。人心是会变的,世上没几个痴男。”莫小艾咕哝。
  诸航哭笑不得,“你怎么像我姐似的?”
  “我是为你好。”莫小艾急赤白脸。
  “冰淇淋要化了,快吃吧!”
  “你怎么不吃?”漂亮的女友幽怨地在桌下踢了成功一脚,那两个学生妹有什么好看的,眼睛都直了。
  成功收回视线,打量女友修饰得毫无瑕疵的面容,嘴角慢慢绽出笑容,“我喜欢看着你吃。”
  “你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女友冷冷地问。
  “我看你都是用心在看。”成功不动声色。
  “那么,你的眼睛是留给别的女人?”
  成功笑得人畜无害:“亲爱的,讲这些有助胃口吗?”
  女友怔怔地看着他。
  “别委屈自己,生气了,就吼出来,或者掴一个巴掌过来,这样子含讥带讽,会内伤的。我是妇产科医生,可不是内科医生。”
  “你……”
  “慢慢吃,我先去买单,然后到车上等你。”成功温柔地摸了下女友铁青的面容,站起身来。
  诸航与莫小艾也已结好账,两人肩并肩,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成功遵守承诺,只目送她们一程。
  和朋友一起的猪,看似纯得像张白纸,为什么能和绍华做出那么复杂的事呢?成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莫小艾陪诸航一同去了驰骋公司,老总马帅亲自接待了她们。
  诸航先把莫小艾的画稿给他看,他只瞟了一眼,便把笔记本合上了,似笑非笑,“诸小姐,上次我们对你的游戏,叫啥名的?”他拍拍头,眉皱着。
  “俪人行。”诸航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是严肃。
  “对,俪人行,我们找了专家看了你的方案,是有那么点兴趣。这个如果立项,就不是一个小工程,而是耗资非常大的项目。要成立一个庞大的团队,前期的研发、设计、润色、运行,后期的宣传,找人代言,有可能就是我们公司明年主要的工作。所以这件事,我们要慎之又慎。”
  “我以为贵公司已经考虑成熟了。”诸航说道,“如果马总觉得立项有难度,请不要勉强。在网游领域,美国与日本起步比较早,国内是最近几年才进入。但是纵观看来,网游面向的人群以男人、学生为主,游戏类型大部分是智谋、格斗、撞关、寻宝,唯独忽视了女性白领这一块。女性白领,知性而又细腻,既是事业女强人,同样也是温柔妩媚的女子。也许你会讲她们没时间玩游戏,错了,那是没有她们喜欢的游戏。在她们放松下来时,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游戏,会令她们入迷,因为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我想会有其他公司对之感兴趣的。”
  马帅吃惊地看着诸航,“诸小姐,这应该是你的第一件产品,何以这样自信?”
  “第一件怎样?第一百件又怎样?我从中学就泡网吧,别人都忙着上网聊天、打游戏,我就坐在那边看,哪一类人爱玩什么,能玩多久。哪一类人因为找不到喜欢的游戏,闷闷不乐。我看了六年,选修了服装设计、艺术史、文学史,才开始设计《俪人行》。这不是一个盲目的冲动,也不粗糙。我了解自己,当然更了解我作品的价值,所以我自信。”诸航扬起下巴,目光灼灼。
  “针对白领女性的游戏只是我的开始,以后我会设计中小学生的益智游戏,让家长们对游戏这个词要换一种崭新的目光。我没有把我的设计给一些三流的小公司,一上来就找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驰骋,我以为驰骋敢于创新。不过我理解马总的,打扰了。”
  她点了下头,把桌上的案宗收起。
  马帅按住了文件夹,“诸小姐,我想我该庆幸你只是个设计师,你只有二十三虚岁,不然我会有危机感。”
  “马总喜欢这个方案?”此时,诸航没了刚才的沉着镇定,流露出孩子般的惊喜。
  马帅按下座机的通话键,“吴秘书,把《俪人行》的合同拿进来。”
  “小艾!”诸航转身,高举双手,与莫小艾击掌欢呼。
  马帅轻笑摇头,“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方案,我也咨询过公司里的几位女性,她们也非常期待。诸小姐,这次我想来个大动作,在游戏研发伊始,就找好代言人,然后安排你接受杂志、电台采访,把声势造出来,你必须要配合公司安排,可以吗?”
  “行是行的,最好是春天前。我明年要到国外读书。”
  “现在交通和通讯都方便,不会影响诸小姐。”
  精干的女秘书拿着合同从外面进来,诸航接过,“这个是我人生重要的开始,我得找我的律师看下。”
  马帅大笑,“应该的。来,诸小姐,我们握个手吧,合作愉快。”
  诸航大大方方地接住他的手,“谢谢马总。”
  马帅把她们一直送到楼下,才道别。
  莫小艾直拍心口,“猪,刚才我紧张死了,你什么时候这样厉害的?像个谈判高手。”
  “我研究过心理学呀,他如果不想要我的设计,估计连面都不会见,早让保安把我们轰走。他那样讲,只是欺我是新人,想压价,我偏不让。”
  莫小艾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还是计算机研究生呢,和你一比,像小尘埃。”
  “别长他人气势,灭自家威风。你理论强呀,我只是重实践。曾经……我想休学来着。”诸航自嘲地笑了笑。
  古龙小说里,有个剑客叫西门吹雪,他和叶孤城是一对伟大的对手。因为了解所以尊重,因为尊重所以珍惜。但最终,叶孤城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他抱着叶孤城的尸体,孤独如潮水般灭顶袭来。
  周文瑾不是西门吹雪,她亦不是叶孤城。她和他只是平凡的普通人,可是在她对计算机完全失去兴趣的时候,他的出现,让她找到了新的目标。战胜他,是她的快乐。
  在那场关键的比赛中,他却胜得不太光彩。她得知之后,心中说不出来的滋味,于是放任自己。
  读书是为了找工作,她能找到工作,又何必去读书?
  那时,她开始给《俪人行》编程。
  莫小艾很了解地点头,“明白的,你输不起啊!”
  “去你的。”诸航笑着推了她一把。
  “猪,你现在是有钱人,请客!请客!”
  “行,咱们晚上去海吃一顿。等我先接个电话。”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陌生号码。
  “找谁?”
  “小诸,绍华去兰州出差了,你在家吧,我想小帆帆了,让吕姨多抓把米,我过来吃晚饭。”
  诸航捂着话筒,悄悄瞄了下身后的莫小艾,不着痕迹往路边走了走,这才做出一副尊敬的口吻:“小姑夫好,呵呵,帆帆今天乖,已经睡下了。朋友正好有事,我现在外面。”睁着眼睛讲瞎话,面不改色,心不乱序。
  “你在北京城吧?”晏南飞呼吸有点急促。
  “当然,北京是我家,我不在这,还能在哪。”
  “那行,咱们见个面,不会太久的。”
  “小姑夫,我真在北京,你不信,我找个座机打给你。”诸航就差举手发誓了,“我对帆帆爸爸现在没意见,也没做什么事影响他工作。”
  晏南飞在电话那端乐了,“我知道小诸是好孩子,你姑姑今晚有活动,家里就我一人,吃饭冷冷清清的,想找个人陪。小诸嫌弃姑夫太老么?”
  诸航讪然地耷下眼帘,踢飞一颗小石子,“怎么会,小姑夫风流倜侃、风华正茂,正是人生黄金年华。”
  “你这样讲,我就有自信了。我到哪找你?”
  诸航转身抱歉地看着莫小艾,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说了个地址。
  “不要解释,你要我放鸽子。行,那这一顿算你欠我十顿,我会好好记着。”莫小艾很通情达理。
  “你这是敲诈。”诸航强烈抗议。
  “那么你带我一块去呀,我不介意面对陌生人的。”
  “好了,好了,十顿就十顿。”小艾不是宁檬,对吃不讲究,一碗牛肉面也能吃得眉开眼笑,“我送你去坐车。”
  公车来得很快,莫小艾上车前回了下头,一脸讳莫如深,“猪,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没离开过北京呢?”
  诸航半张着嘴,吸了一口冷风,一口汽车的尾气,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晏南飞开着车,张看着路边的店铺,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汽车的泊位,向一个花店的小姑娘打听了下,才找到诸航说的那个地址。
  愣了有十秒,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电子游戏厅里一片噪音。
  大厅里摆放着投篮、赛车、格斗、射击等所谓内容健康的游戏机。不少孩子在玩儿,音乐声、刹车声、厮杀声、射击声此起彼伏。一个女孩子在跳舞毯上又蹦又跳,锐声尖叫。晏南飞回头瞅她一眼,绿豆芽身板儿,一张少女的脸叫脂粉搞得惨白,涂着时尚的蓝唇膏,一望而知是90后。
  角落里有个小门,进去走过一段灰暗的过道,里面藏着几十台电子赌具。紫红的灯影下,诸航在玩疯狂三色机。她运气不错,五十元的游戏币投进去,哗啦哗啦从吐币口里涌出一堆硬币。
  “要不要玩两把?”诸航看见了他,笑着递过一把游戏币。
  晏南飞心中波澜起伏,其实他也一直在纳闷,自律而又沉稳的绍华怎会和这么个小姑娘走到一块呢?可是从见到诸航第一眼起,他就不忍心乱怀疑诸航一下。他坚持他们之间是爱情,而爱情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恶作剧的孩子,他承认绍华与她之间的距离应该是天与地。
  他接过游戏币,但他手气不好,一把游戏币陆续投进去,一无所获。而诸航在邻台拍克机上又赢了一堆硬币。
  “还好,不算血本无归。”他自我解嘲。
  诸航自豪地一撇嘴,“那当然,我是谁呀!”
  她凑到他耳边,“这个其实是有规律的,前提是你要摸着它的脾性,你信吗?”
  “信!”晏南飞忙不迭地点头,生怕她又玩上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这里的盒饭做得很不错,我请客。”
  晏南飞啼笑皆非,“小诸,你没看到别人的眼神么,姑夫在这里已经像个笑话了。”
  诸航呵呵笑,“小姑夫来这里,是这个店的荣幸。你等我换下钱。”
  她赢了不少,皱巴巴的钞票抓了一手,就那么胡乱塞进了口袋。
  出了游戏厅,晏南飞觉得北京今晚的空气是那么的新鲜、芬芳。诸航坚持要请客,他没敢答应。
  诸航嫌餐馆点菜烦,最后两人去了家咖啡馆,里面有商业套餐供应。
  等餐前,两人各点了一杯咖啡。他替她放上方糖,用银匙搅拌着,眼睛微微抬了下,佯装不经意地问:“小诸,那天来车站接你的人是?”
  “那是我的隐私。”诸航扮了个鬼脸。
  晏南飞笑,端起杯子,“这算什么隐私,我都看得非常清楚了,你俩长得有点像,是姑姑?”
  “小姑夫什么眼神,明明那么年轻,怎会是姑姑,是我姐啦!”
  手中的咖啡杯一抖,泼出半杯,“这咖啡太烫了。”晏南飞抽出纸巾擦拭着,面容扭曲。
  “我这杯还好。”诸航喝咖啡是名副其实的喝,一口就咽下半杯。
  “小诸这么大的,多数是独生子女。她是你堂姐?”
  小姑夫有点八卦喽,“在我们那儿,喊堂姐要加上名字,某某姐,我姐当然是我亲姐姐!”诸航很幸福地显摆着。
  “你们……之间相差几岁?”晏南飞颤微微地咽了下口水,搁在桌下的那只手哆嗦起来。
  “十八岁。”
  一只蝴蝶能引起一场大的风暴,这叫蝴蝶效应。诸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晏南飞瞬间也惊得魂不附体。背脊后寒毛直竖,浑身像跌入了一个冰窖,然后又像被扔进了一个融炉,烈烟与大火熏得他无法呼吸。
  “姐妹俩相差这么多很少见。”大脑已不听指挥,他只是凭着本能在回答。
  “这是计划生育整的,不然应该有很多。呵,我是漏网之鱼。”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晶亮的双眸,闪跃的眉宇,说话时鼻子皱皱的俏皮样,认真时鼓起的双颊……
  “小姑夫?”诸航震愕地看着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小诸!”他想摸摸她的脸,他想把她抱在怀里,他想问……
  他没有勇气。
  衬衫被冷汗浸湿了。
  “好好吃饭。”服务生适时地送上餐点,解了他的围。
  诸航不解地点点头,小姑夫像受了什么重创,眼神灰暗迷茫。
  “最近工作不顺心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晏南飞勉强挤出一丝笑,“小诸的名字是谁取的,像男生的名。”
  “姐姐呀!航就是飞行,同学说我是只会飞的猪。”
  “这样啊,你想往哪飞?”他木木地问。
  “大雁向南,我不想标新立异,肯定也向南。”
  一根利刺狠狠地戳进他的心,他疼得眼前发黑。
  “小姑夫,谢谢你请我吃晚餐。我该回去了。”
  他听到诸航在说话,他应该起来送她,女孩子孤身夜行不安全,可是他两腿发软,站不起来。
  “不要坐公交,打车回去。到家给我个电话。”他叮嘱。
  “才八点多,没事的。小姑夫,再见!”
  他深深地凝视她远去的背影,一股热浪涌满了眼眶。
  公车台挨着诸盈家的公寓楼,进屋前,诸航看了下院子,摩托车不在,骆佳良又加班去了。
  梓然在屋内写作业,她把路上在肯德基店买的一盒蛋挞讨好地拿进去。
  “别烦我,正想题呢!”梓然不耐烦地斜视她。
  “我帮你做。”
  梓然按住作业本,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脸胀得通红。
  诸航一吐舌,慌忙往外跑。
  “马上圣诞节了。”梓然扔出来一句话。
  她回身,房门关了。
  抓抓头,懂了,她得给这小子买礼物。
  诸盈听到声响,走了出来,“航航,你去换衣服,我给你下几个饺子。”
  “我吃过了,姐!”
  “饺子不当饱,是你喜欢的芹菜馅。”
  诸航听话地进了卧室,诸盈刚刚在听音乐、看书。姐也时髦了,居然听陈楚生的歌。
  她拧拧眉,这歌是新歌吧,以前没听过。
  诸盈捞起饺子,一回身,诸航看到姐姐眼眶发红。
  “姐?”诸航对于姐姐,总有一颗细腻而又纤柔的心。
  “热气熏的。”诸盈轻描淡写地说道,给她端作料。“今天报上名了?”
  “报好了,考试在元旦后面。”
  “这几天别出门,在家好好看书。”
  诸航默默地吃着饺子,看姐姐这样,她不敢提搬出去的事。
  “姐夫又加班?”
  “年终了,办公室事多。”
  诸航戏谑地问道:“姐,你怎么从不查姐夫的岗?”
  “有什么好查的。”
  “姐夫也是一枚熟男,还残留些魅力指数,说不定……姐?”
  额头上吃了一巴掌,诸航委屈地抱着头。
  “吃好,把碗洗了,把家里地拖一下,你太闲了。”诸盈瞪瞪她,去给梓然放洗澡水。
  “我只是打个比喻么,未雨绸缪。”诸航声如蚊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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