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偶尔遇得实在不懂的,她就趁着裴继安回来时去问他,如此下来,等过得半个月,居然在这一处单置出来的衙署里混出了地位来。
这一处地方乃是临时搭建,本是抽调了宣县县衙户曹司并另几个小司的吏员出来,又自县学里讨了几个学生,由张属牵头,做的乃是核算人力、材料、图绘之事。
这三件事情都极为重要,无论哪一样都是但凡出得一点错,或要影响工期,或要影响结果。
宣县再怎么是大县,毕竟也只是一县之地而已,况且此次修田乃是自筹自建,州中虽然同意得爽快,却是一个子都不肯掏,至于人手,遇得年初,各个县中的堤坝也都有修缮,更是半个也抽不出来。
裴继安好容易四处请、征来了些有经验的水工,又靠着家中从前的人脉,将圩田的图绘送去好几个水利司的老水工面前掌了眼,再找当地老人反复询问,饶是如此,毕竟是头一回做如此大的工程,也有些紧张,是以把资历深的,能力、专业强的都带着身边,一同去走堤看水,生怕出得什么问题来。
沈念禾只来了两天,就发现小衙署里头没几个真正精通水利的,至于今次修圩田的事情,众人多半都是被临时招来,矮子里头拔高子,她居然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而张属不止要带这一处,另也要帮着筹措材料,不少事情都顾不上跟。
沈念禾看不下去,便试探性地伸手搭了一把。
她收拾东西不行,收拾人倒是顺手得很,况且她本来在众人心中已是有了小小的威望,相处多日之后,对诸人的进度同能力都有了了解,按着各自的长短分派不同的事情,又分组着人分管,分别复核之后,最后由自己作为汇总。
如此这般,众人三三两两分别互助,效率自然极快,又因有双重复核,最后出来的东西也并不会有太大的错漏。
做得越顺,旁人就越服她,越是服气,就越肯听从安排,复又做得更顺。
不少人先前还只是当做“裴官人”的妹妹让着,真正服气之后,就踏踏实实把她做个统管来对待了。
裴继安抽调来的,本来就是选的他看得上的、用得惯的,肯认真做事的,如此一来,等到张属忙得告一段落,再抽出功夫回来想要认真对一对进度,竟是茫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事情居然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
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管事,在同不在,好似没什么差别似的。
众人除却吃喝拉撒的事情,要钱时跑去催他,其余时候,但凡涉及事务性的东西,全去找沈念禾了。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本来还打算遇得什么事情的时候及时去帮着撑腰,可压根不用他多管,就已经打点得好好的了。
他见得如此结果,实在颇有些意外。
裴继安把沈念禾带来此处,一则是觉得谢处耘日日带着她往外跑,又是去堤坝上,虽然而今堤坝上已经有不少衙门里派去的水工同役夫在打前站,可毕竟分隔甚远,也看不到,况且要是看到了,这一男一女的独处,也不太妥当
二则是之前他帮着整理沈念禾的算稿,又同对方讨论了小一个月,实在觉得以对方之才,若是不能用起来,太过浪费,况且眼下如果能在这般利民之事中叫她插上一脚,有了些名声,得了些民意,将来同沈家、冯家再有冲突时,说话也更有底气。
——冯老相公的外孙女,沈氏夫妇的女儿,承袭先辈遗志,一心为朝,这般形象只要一传开,若是能从朝中讨一两个赏赐,将来无论是嫁人也好,是同奸人争执也罢,对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本以为她只擅长算数,便叫帮着复核数字即可,谁知竟是如此擅长治人。
实在没有想到,看上去老老实实,软乎乎的一个小姑娘家,管起人来,如此干净利落。
如果不是最为清楚沈念禾的出身同脾气,裴继安几乎要生出怀疑来。
实在不怪他多想,沈念禾打理杂务一塌糊涂,可管起人来,却是娴熟、有序,很懂得如何群策群力,鼓动众人各施所长。
好似她也没做什么,下头那些个吏员就已经打了鸡血一般抓哇地冲着忙,仿佛劲头用不完似的。
第173章 因材而行
摸不着头脑的不止裴继安,负责管理小衙署的张属亦然。
他见得这般结果,甚是不解,按捺了半日,还是忍不住私下跑去问。
沈念禾并不觉得有什么,坦率地道:“同我其实没关系,是你和裴三哥原来挑人挑得好。”
好人才好管。
小衙署里头干活的全是裴继安精挑细选而来,但凡是衙门里的刺头也好,挑肥拣瘦、倚老卖老的也罢,一个都没有选,几乎都是些年纪不大的。
而除却衙门中人,其余都是从县学遴选而来。
年纪小,见识少,想法也不多,还是一腔热血,单纯可欺的时候。
沈念禾身份特殊,又有《杜工部集》在前,还有冯蕉、沈轻云夫妇的光环笼罩,况且随着时间愈久,身体养好了,年龄也愈大,相貌逐渐长开,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平日里虽然性格温柔,待人可亲,可话却并不多,还时常暗自独坐,据案算数。
沈家、冯家的事情天下皆知,衙门里、县学之中个个都有听过,至于那一本《杜工部集》,便是有没有看过的,也知道其中的沈氏女自白。
此时见得她真人,联想到其人可怜之处,可又想到她家世,再兼此时又如此能干,越发让他们又是怜悯,又是佩服起来。
沈念禾最开始布置事情下去,众人也是按着自己的步调来做,因为都是才来,对这圩田、堤坝之事,便是熟悉都要花一阵子,是以做起来难免慢悠悠的,时常有人完不成。
她也不去责怪,只看着众人剩下什么,自己接过来慢慢赶进度。
这样的做法,如果换一群手下,例如谢图、谢善等人,自然不会去管——你来接手我做不完的事情?太好了!真的是做不完啊!今日的做不完、明日的做不完,后天的也是做不完,最好你全接过去罢了。
可换得这一群热血之人,一来责任心强,二来又是面皮薄、要脸,只觉得分派给自己的东西,居然没能做完,反倒叫一个女子去接手,脸也要丢死,遇得一次,之后个个都加快手脚,哪怕咬牙多花点时间,也不肯留下东西“待明日”了。
而沈念禾复核众人结果,几日之后,就对他们各人长短有了了解,平日里再聊一聊,便做了重新分组,对众人要做的事情一一再行布置,还仔细解释了其中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她自己就是从无知到略知,现在衙署里头的人都不是水利出身,他们不明白的地方,正是沈念禾从前也不明白的地方,走过一回的路,带人再走,自然事半功倍。
众人把不明白的地方搞明白了,又有责任心,再兼做的都是自己擅长的事情,还有人在前头领着进度走,自然越来越顺手,越做越快,越做越好。
可这样的结果,究其根本,还是下头的人好。
换一群人来,同样的行事、对待,并不一定会有同样结果,甚至可能效果截然相反。
沈念禾这话出自肺腑,可对面的张属却全然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道:“沈姑娘莫要瞒我了,沈家家风厚朴,当年……”
他本想提沈轻云同老相公冯蕉,只是这两位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被贬黜而亡,此时说来,简直如同戳人伤口,连忙住了嘴,也不好再多问,讪讪走了,转而去找裴继安。
“官人帮忙问一问,我管的时候同那沈姑娘在的时候,明明下头是同一拨人,可做事的速度却全然不同,原本要花三天功夫的,不知为何,眼下一天不要就能做好,叫我学一学,也好照着做,岂不是好?”
又道:“也不求全学,教个一招二式的就够了——当年沈官人同那沈夫人何等人物,沈姑娘耳濡目染,所谓虎父无犬……女,大抵如此了,教得我一点,都受用不尽。”
话里话外,全然不相信沈念禾的回答。
在张属看来,沈念禾家学渊博,肯定是从父母、外祖家中得了不少绝学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只是多半因为秘诀不可外传,是以不肯告诉他。
他同这沈姑娘才认识没多久,又无什么交情,可裴官人就不同了,虽说明面上说什么是“妹妹”,可看那模样,多半这妹妹是要“昧”进家里的。
既然他们两是自己人,自然就不存在什么“不能外传”的道理了。
张属算盘打得噼啪响。
——左右都是自己人,沈姑娘是裴官人的“自己人”,自己是裴官人的左膀右臂,自然也算是“自己人”,四舍五入,推而导之,不就意味着自己也是沈姑娘的“自己人”了?
既是自己人,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说的?
他又不会外传!
裴继安却没有多想,只他并未应下来,而是道:“管人并无什么一概而论的办法,只有一个道理,便是‘因势导利’,遇得不同人,要用不同行事——你去问她,倒不如去问一问下头的人是个什么想法,又为什么一下子做事快了这么多。”
张属若有所悟,果然去找人问了一圈。
衙门里被调来的吏员们各有说法,可有一个却是回得实在得很:“沈姑娘说了,她已是同裴官人提议,若是今次能做得好,会从公使库中调挪一百贯钱出来,按功分派。”
好人谁肯做吏员?
除却那些个在本地根深蒂固的,能做得老吏,吃拿卡要,欺上瞒下,赚得盆满钵满的毕竟还是极少数,大多数吏员不过无路可走而已,光靠月俸,养活自己都难,更何况养家?
小衙门里头加起来都不过二三十人,共分一百贯,若是做得好,一人就能分三四贯钱,抵得上一个衙前吏在衙门里头领俸禄大半年。
白捡的钱,谁不爱?
而县学的学生们则是道:“到底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又是沈官人的女儿,怎好在她面前丢了脸?最害怕做得慢又做错的时候,她也不怪你,还要安慰你,说人做的事情,绝无可能全无错处,还要谢你辛苦,把事情全揽了过去,一个小姑娘家,就坐在桌子面前对着数字算,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怎能看得下去?”
第174章 半成
张属问得一圈下来,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便按着自己的理解,也开始学着因材而行的办法,果然有了些效果。
小衙署里头一应推进得极为顺利,裴继安那一处征召民伕也按部就班。
他在县衙里头协理赋税粮银之事已经两年有余,自接手之后,与他州互换人力、粮布上缴朝廷,为百姓省了不止一点两点,同各处里正、村老都熟悉得很,对各处地理,人文也多有了解。
此时再来征召民伕,当先就讲得清楚,今后圩田做好,可以拿出一部分靠近各村的进行分派,又兼重修堤坝,不少从前的旱田也能得水灌溉。
裴六郎官声极好,裴继安虽不是官,一来靠着父亲,二来自己也做出了些事情,在这宣县辖下的村镇之中,说话很有些分量。
不少里正听得说是要修堤坝、圩田,半点都没有质疑同反对,直接就问道:“是不是原来裴县丞说要修的那一个?他在的时候月月都要来个十几二十回,若是那一个圩田,修就修吧!我们出人!”
旁人看起来最难的人力之事,在他手中,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
宣县虽然是个大县,可从前县衙里头的账上银钱并不宽裕,然则遇得今年,靠着沈念禾同公使库印的那一部书,赚了好大一笔。
裴继安早早就做好了打算,因他知道彭莽的性子,也算着账上钱够,甚至不待州中回话,就已经早早去信,同往日跑商时认识的人透露了此事,叫众人筹措好了砖、沙、石、竹等物,另又有铁锹、锄头等等,用于修造圩田。
等到州中批文一下,他就把早早打好的请示递了上去,县里大印一盖,前脚出得前衙,后脚就进了后衙库房拿钱,转身找商户买材料,按着朝廷规矩做买扑。
他提前提点过,旧人自然也给他面子,给的材料好,要的价格也合理,州中、县中十来间商行、商铺一起报价,果然是他喊来的那几家中了,货都是现成的,甚至不用等,还帮着运到了堤坝上。
仿佛热刀切油块一般,一切都那样顺滑,毫无阻碍。
从州中批文下来,到人、钱、材料、图纸确定并到位,加起来都没有用上十天——其中有五天还是贴榜告示买扑同公示中标商铺的时间。
仿佛就是眨眼的功夫,荆山下头的圩田、堤坝已经开始修造起来。
前头在造,后头沈念禾众人却也没有闲下来,要按着每日的进度计算、调配人力、材料,每日运多少去河边、山根,多少人运送砖石,多少人挖地,多少人砌墙,都要进行调整。
虽然总的圩田规模极大,足有百万亩,可此时做的不过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裴继安带着一群吏员监工,甚至都不用衙门里头官员出面,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才过了大半个月,已是有了个雏形。
此处做得轰轰烈烈,宣州之中,自然也有耳闻。
可毕竟距离得远,裴继安又并未大肆宣扬,等到郭保吉那一处真正开始留意此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小一个月。
他先跑去问宣州知州杨其诞。
对方虽然并没有怎么当回事,不过到底是郭保吉这个监司官亲自来问,也不好不做搭理,只好耐着性子回道:“宣县的圩田?彭莽倒是有递公文上来,如果我没有记错,应当是上个月批的——本来正当春时,便是按着惯例也该修堤坝了,今次宣县虽然做得大些,可用的都是他们公使库的钱,也不必州中拨银,是以我就没往监司那一处送。”
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你打听啥,又不归你管!
监司同当地州县官员各有利益,与其说井水不犯河水,不如说在一个盆里抢饭吃,是以互相之间,从来极少彼此待见。
郭保吉来了这一年,没能做出半点事情,可以说没少因为面前的杨知州扯后腿、下绊子。
见得杨其诞不愿意多做理会,他便不再在此倒贴脸,要了当日宣县递上来的折子,转头就走了。
杨其诞在宣州早已站得稳了,又兼年底大考,只要靠着从前累计的功劳,便能得个不差的结果,是以只想事情安安稳稳,最好不要惹麻烦,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愿意去理会宣县的圩田。
可郭保吉却不然。
他来了这许久,寸功为立,上回若不是有裴继安提出的偷印宫中、朝臣笔迹之事应付过去,赴京诣阙时甚至连述职都没甚亮点可说,如果不好好想想办法,年末考功,定会惨不忍睹。
因先前在京城时就听得裴继安提过圩田之事,郭保吉十分上心,虽然觉得不太肯信,可因为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太好,又对裴家信心很强,他始终惦记着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