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

  其实自从来了北延,或者说更早一些,从得知要来北延开始,衔霜就开始提着心胆。
  她总觉得玉疏太平静了,平静得似乎都不像自己的事。她宁愿玉疏痛骂、嚎哭又或者是崩溃,总之把情绪发出来才好,别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的,看起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可是眼神却彻底地沉寂了下去。
  她不得不时时刻刻守在玉疏身边,晚上值夜的时候更是都睡不踏实,一晚上要起来看她好几遍,很多时候都能看到玉疏并没有睡着,虽然闭着眼,可是呼吸混乱而急促,许久都没有人睡着时那种绵长平和的呼吸声。
  后来还是玉疏自己跟她说,让她晚上好好睡,“霜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放心?她又怎能放心呢?
  可是不放心她也毫无办法,皇权如此说一不二,以至于她和她哪怕身份有差,但最终都是一样的——无法掌控的命运,异乡沉浮的飘萍。
  她只能跟着玉疏,好好看着她,期待或许有云开月明的那天。
  只是她从来也不知道,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黎明前的黑暗,竟是如此难熬。每一次她守在帐外,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声响,听到玉疏只有实在受不住了才会逸出的压抑而绝望的哭吟,她就忽然觉得很难过。
  她从小带大的小女孩儿,她记得刚带玉疏的时候,玉疏就是这样,很多事都不肯吭声,小脸板着,一双防备的眼睛。
  是后来,在太子殿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宠爱里,娇养出了一朵明艳的花。
  尽管开春之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日比一日娇艳,可她似乎在眼睁睁看着这朵花在枯萎。
  直到那一天。
  那天弘昌帝驾崩了。
  这事牵连的事太多,赫戎破天荒没有立刻留下来过夜,去召集心腹处理政事了,只把玉疏亲自送了回来,眼神连她看了都心惊。
  玉疏面色惨白如雪,任赫戎乖乖抱下来,然后在榻上呆坐了一整夜。
  到半夜的时候,她忽然摸到手中的玉戒指,不知怎的,泪水就这么奔涌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玉疏哭成那样。玉疏抱着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不停流泪,泪水沾湿了她半边的衣裳。
  她知道玉疏这泪并非是流给父亲过世。
  但至少有了一个哭泣的理由。
  那天玉疏就一直在她怀里反反复复地哭,最后无声的流泪终于变成了细细的哽咽,玉疏将她的手抓的生痛,声音几不可闻:“他何必……他何必……他何必呢!”
  她无声回握住玉疏的手,然后在玉疏断断续续的声音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皇太子悖逆人伦,弑君杀父,篡位称帝,天下之所大不容。
  风言风语传到北延,都这样活灵活现,不难想象此时京中的血雨腥风。
  只是一朝风云起,皇太子已登基为帝,和妃一系的所有世家、勋贵、朝臣,尽数落网,连和妃和十三公主、十六皇子在内,诛灭了十族。
  十族啊,能让所有人都闻之色变的十族。
  他以和妃一党的鲜血,彻底震慑了所有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同时也宣告世人,谁才是这天下新的君王。
  刚登基没多久的新君,人心惶惶。传到北延的时候,更是已被私下定义:
  暴戾。
  她几乎不能在这两个字和她认识的那个太子殿下联系在一起。在去照顾玉疏之前,她便已经跟了楼临多年。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赞他,孝以待上,柔以待下,宽厚仁爱,将来必是一位明君。
  玉疏抬起头,衔霜看到她眼里无尽神伤,她喃喃道:“为何我们……最终都走到了这一步呢?”
  衔霜不知如何回答。
  赫戎此时也处理完政事回来了,玉疏还没睡着,他似乎毫不意外,长手一伸把玉疏抱了过去。衔霜匆匆退出去的时候,只看到玉疏埋首在赫戎怀中,她只能看到玉疏玉一样的半边侧脸,上面挂着一滴晶莹的眼泪。
  她守在帐子口。听见里头玉疏低低的声音,哭着道:“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
  何其柔婉,何其动人心肠,衔霜深深叹了口气。
  但很多东西,毕竟是她从小带大了玉疏,才能看出来。
  赫戎在里头跟着一叹,声音竟是难得的轻柔:“这里不好吗?”
  玉疏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又偏偏怯弱得不可思议:“强暴我、还拿我当性奴,汗王,你告诉我这叫好?”
  衔霜只能苦笑。她的小女孩儿,也长大了。哪怕是撕开自己的伤疤,铸成无坚不摧的双头刃,即使伤人的同时也要伤己,也在所不惜。
  赫戎柔声道:“那当我的次妃如何?”
  衔霜一直没听到回复,玉疏过了很久之后,才轻轻道:“今天你为何要接住那只箭?你明知道那会让你受伤。”
  过了一会儿,赫戎才笑起来,声音非常倨傲:“一点小伤,尚且死不了。再说……”他语气愈发低沉,“不抓这一箭,本汗的次妃没到手就要飞了,这可怎么办?”
  “我不知道……”
  衔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玉疏是在回答赫戎前一个问题。
  “不知道便不知道罢,留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不是吗?”她听见赫戎说。
  那天晚上她又听到帐子里头陆陆续续传来的声音,淫糜入骨,喘息不断,间或夹杂着一点低沉的调笑声。最后云收雨散,夜晚复归寂静之前,她似乎听到一声哭泣,又或者是悲鸣,说不清楚,只是无端端就让人觉得很凄凉。
  她抬头看着远方无垠的天际,此时月淡星稀,似乎连星月都失去了气力,挣扎着发出几点流萤般闪烁不定的微光。
  第二天衔霜再见到玉疏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正躺在榻上,空茫茫望着某一点虚空。
  衔霜不知怎么形容玉疏那个眼神。似乎还是那个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她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玉疏冲她微微一笑。
  她竟愣住了。
  那一笑的风流冶艳,连她是个女子,都忍不住看呆了,头顶轰地一声,面红如赤。
  绮丽到迷醉的颓唐之美。
  她忽然想起那个喝多了酒,会抱着她的手臂讨饶的少女,本是一朵娇养的花,颤巍巍地含苞待放,只是还未等到开花的那天,就被人突兀地攀折下来,本以为即将惨淡淡地枯萎,谁知一夜之间像是忽然盛放了,无穷无尽的丽色,无边无际的浓香,是比想象中更妩媚的,美到霸道的倾国名花。
  过去那点稚嫩已随着花瓣的逐次绽放而深深隐藏,只偶尔还闪动在她不经意的眼角眉梢。
  她终于掉下泪来。
  一根艳骨支撑起了这朵花。
  【兄临敬启】
  哥哥:
  此时此刻,写下此信,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我不知要用何言语,来深深抒出我心中此时的震颤。
  我应当恭贺你,因为你多年所求,终于一朝得偿所愿。可是我现在,又怎能说的出这句恭贺?
  我的哥哥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天生是该权掌天下、威摄四海的,他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名声,他也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名声!
  他不该承受这些莫须有的职责,不该背上这些会遗臭万年的骂名。
  哥哥,当你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你会有多难过呢?你会有多心痛呢?你是抱着怎样的急迫心情,才能猝不及防到让这些流言传出来呢?
  此时此刻,如果你在我身前,你会怎么说呢?
  哥哥,你一定会说,这些和我无关,是因为你对权利的向往与渴望对不对?
  我多希望我能用此理由安慰我自己,但是我不能。
  因为你还记得吗?从很早很早之前,知道彼此、明白彼此、造就彼此的,就是我们两个人。可是我终究还是成为了你的累赘、你的包袱、你的……污点。
  哥哥,你一定也像我一样,不能再等待,是不是?
  我想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瞒不过你。可是就如你一样,明知道瞒不过我,还是去做了。哪怕名声丧尽,哪怕千夫所指。
  我知道你会心痛,正如我现在一样的心痛。但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理解我,正如我理解你一样。
  最后,哪怕并不多么开心,依然献上一句迟到的恭贺。你再也不是那条困于浅滩的龙,而终于可以展翅高飞。
  恭贺你,哥哥。
  于弘昌二十六年三月
  ——————————《玉楼春临》仅发于18wen,books656934——————————
  来,奉上肥厚的一章,这一章作者君很心痛,但是必须要写,因为虽然对宴宴很残忍,但是必须经历的重要的一关
  宴姑娘的好戏要开场,牛大骨还能不能拯救,哥哥宴宴还能不能见面,其他人还能不能吃上肉,哥哥为啥会有这样的名声,我都没忘记,都在下文分晓滴
  致看文非常仔细的从《昔日依依别》找线索的小天使,反着看、换个角度看,跳出常规看鸭!然后我不能剧透啦!
  另:时间还早,(应该)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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