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寻他

  冯栀换了件童茵的酱色咔叽布旗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不过是九分袖,恰把受伤的胳臂遮住,否则很能引来旁人的目光。
  叫到一辆黄包车,讨价十五元,那车夫先是不愿的,要再加五元,后见她实在拿不出也就算罢。
  车夫走了条人少僻静的街道,天已经很黑了,两边店铺都关门打烊,只有路灯光芒雪白,灰蛾在扭动肥胖的身子飞舞。
  她听着轱辘咯吱咯吱,混着车夫鞋底摩擦路面的声响,他在呼哧呼哧喘气,时不时用搭在颈间的棉巾擦汗。
  冯栀想着稍候能见到常燕衡,只要见到他、她就安定了。却没有去想今儿个是常燕衡和余曼丽订婚的日子,她失踪多日突然出现会惹来怎样的轰动,她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下人的女儿、有甚资格能见常二爷,常二爷或许早已变心这些她通通抛之脑后,她不容自己有半分的猜疑。
  车夫忽然停下来:“淮海路到了。”冯栀探头张望:“我要去淮海路雁荡路,还有两条横马路呢。”
  车夫朝路面吐口唾沫,哑着嗓道:“十五元就到这里,要嘛侬在加点铜钿!”
  冯栀不愿与他争辩,把钱给了他,径自往燕荡路方向去,街角暗巷歪七扭八站了许多妓女,猩红的烟花在唇边一闪一灭。
  她闷头走路,远远能看见常府,门庭寂静,黑漆大门在晚照灯的映射下,清晰显出两个大红喜字,地上皆是鞭炮炸过的碎纸屑,粉粉厚厚铺了一层,昭显此前是怎生的热闹喧嚣。冯栀瞬间意识到,她似乎来晚了,婚筵显然已经结束,也才意识到,常燕衡无论订婚与否也成了定局。她急行两步想过马路、去门房找常保问个清楚,却倏得退后至衖堂拱门处,老虎灶还在烧开水,白色烟气热烘烘地氤氲在她身前,她却无暇顾及,对面离常府不远的路灯下,有三四个青云帮的人站在那里,一面交头接耳,一面四处张望。冯栀反应过来,月梅已经发现她逃跑了,童茵男朋友说王金龙要捉一个女人就是她,猜到她会来常府,就在这里等着她。
  她一时踌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忽然常府的大门竟然打开了,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出又停在路边,再过了片刻,有个穿胭脂红旗袍的高挑女子由福安侍候着拉门上车,冯栀很快认出那就是余曼丽,且上了常燕衡的汽车。她脑袋“嗡”的一声巨响,眼前如电影打出完字泛起麻点的白幕,甚麽都看不清了,她抬手揉揉眼睛,是七星灶上的水开了,壶嘴发出哔哔长鸣,白烟浓重地似起了雾,她朝旁边站了站,恰望见常燕衡穿着西服和另个男子一道也走出来,站在汽车旁边说着话。
  常燕衡抬手轻揉眉宇间的疲倦,陆长友压低声道:“我就告诉你这招险棋慎用,你非不信邪,现在尝到骑虎难下的滋味了罢!”
  常燕衡没答他的话,心情难以言喻的糟糕透顶,他对月梅说冯栀随周希圣一起去香港并不很相信,不过是为断了他寻找的念头,她(他)们或许就在上海,或许在上海附近,他一任报上关于他的订婚消息大肆喧哗,就是为让冯栀看见,太了解她的脾性了,若还对他有爱意,定会来找他,他是可以原谅她的,只要她来找他,她来就可以。
  他一直在等,等得心如死灰,怎有如此残忍绝情的丫头常燕衡抬眼瞅到路灯下站着的人,沉着脸冷笑一声:“青云帮的流氓在此作甚?”
  陆长友道:“王金龙的码头生意被你诸多打压,定是心怀芥蒂,一帮子亡命之徒,你自己多加谨慎,勿要着了他们的道。”
  常燕衡给福安个眼色,福安会意,朝那些人大喝:“甚麽人在常府门前盯梢徘徊,再不滚蛋,报巡捕房捉你们问话。”
  “走了走了。”那几人嘴里嘟囔,朝街对面衖堂慢悠悠走去。
  冯栀见那几人朝她这边过来,连忙假装拂着头发避走,走了十数步,听见汽车轮子驶过声,她抬头望去,正看见车窗内常燕衡的侧面,还有坐在司机旁边的余曼丽,回头同他说着甚麽,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当然这是她的臆想,到底隔着一段距离,未必能看的清楚。他(她)们这是打算去哪里呢?是去常燕衡的公馆罢,现在风气不比从前保守,但得订过婚的男女,有很多都同居在一起,更况他(她)们这些留洋回来的。
  冯栀一时慌乱的无以复加,她大声喊着燕衡燕衡,拔腿奋力在车后面追赶,若是电影里或许车内人突然回首就能看见她,但那到底是电影,现实却是非常残酷的,司机看见路口红灯变成了绿灯,用力一踩油门飞也似的驶远了。她顿住脚步呆呆站在十字街头,看着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变成红灯,不晓站了多久,忽然听见身边两个等绿灯的路人在聊天,其中个忧虑道:“这样晚才收拾干净,明儿还得来常府结算工钱,别出甚麽妖蛾子。”另个笑道:“大户人家有的是铜钿,会赖你这几个!”另个道:“主子虽不计较,最怕下面的人苛扣算计。”
  冯栀转身紧盯着他俩,急促地问:“常家二爷今日订婚了是麽?和余家的小姐?是不是?”
  那俩人突然听得问,很吃惊地看她,其中个欲要说,被另个身体一挡,笑嘻嘻地:“你想知道啊?”拇指和食指腹搓了搓,给开口费的意思。
  冯栀摇头:“我没有钱,只想问你他们订婚了,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还会有假!”那人顿时兴致缺缺,没好气道,抬头望到绿灯亮,拉扯着另个人过马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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