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这一向,他们这群官员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话了。
趁着百姓捂着口鼻缓缓地退场,邹吾接过了时风月手中的纸卷,胡十三和几个东宫卫颇有眼力地抬了一把沉重的交椅送上祭台,刚刚那闯大典的灰衣男子被人胁着率先被安排就医,唯独剩下刚才那个扇人巴掌的百夫长,不安地站在原地,像是害怕被申豪撞见一般缩在一角,不断地在裤线上蹭着自己发红发热的掌心,好像多蹭一蹭,就能把脏东西弄掉一般……
交椅椅板浮雕开光,扶手刻有云纹如意,端庄凝重。
辛鸾大病未愈,连番的情绪激荡此时也的确是快站不住了,他展袖而坐,慢慢展开时风月那封手书——
时风月端正跪在祭台下,屏住呼吸——
“殿下,现在所谓病情只是这位女医师的一家之言,是否属实尚且不能确定,如此隔离就医,势必人心惶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辛鸾垂着眼眸,随口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事当然最好,难道要真等到都染病了再来放马后……”
话到此处,他忽地轻轻一顿,“……炮。”
时风月呼吸一紧,有些为难:其实辛鸾手中的那根本不是手卷,她来得匆忙,那只是她混乱中随手扯的一张记病例的纸,刚才为了看起来像个样子才把它举起来!她好不容易闯到祭坛前,邹吾又亲自过来帮他转达,她总不能不给,现在交到了辛鸾面前,她简直无法预料这位年轻的主君看见上面满满药材涂画的表情……
辛鸾:……
我的天爷啊,悲门的人可真是一个一个地来考验他啊……
辛鸾高深莫测地看了会儿那病例单,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刚刚插嘴的官员,在申不亥的严厉目光中早早地转为噤声,各个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这个医女曝出什么惊天消息。
待辛鸾一本正经地看完,两手赶紧将那纸卷一折,目光锋锐地扫过列班太医署那一列,不轻不重地看了眼糜太医,却不喊他,只提声道:
“下山城医署负责人,出列!”
第155章 大灾(10)
一场大疫的防控,比起疫症本身,更难的其实是人性、舆论、国家、官员与民众——那个时候的辛鸾并不能完全体悟这一点,但是他也能敏锐地猜测出,单就是官员这一关他就不好过。
黄壶刚才站在在太医署那一列阵的极边上的后面,一听是医署的事情,已然是滚出好几层的冷汗,此时听到传唤,三步并作两步往祭台前跑,跑到距离辛鸾二十步前仓皇跪倒,“臣黄壶,叩见殿下!”
“嗯……”辛鸾以手支额,没什么情绪起伏,随手把那纸卷放在一边,随口一问,“下山城的的医署这些天是关闭了嚒?”
这一查一问就跑不了的事,黄壶只能开口说实话:“回禀殿下,下山城的主要医署,的确……已是关闭多日……”
辛鸾又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能说实话的这就好办了,有司衙门和时风月对质着说,总能把实情说个明白,他目光轻柔地瞥过台下,“都平身吧,时医生,你把你知道的先跟诸位臣工说说。”
“是!”
终于不用担心那张要命的纸卷了,时风月清晰地迸出一个字,当即利落地站起:这个局面她并不怕,她谢小太子未做与她熟稔之态,也谢小太子没有公然问她纸上的内容,更谢这小殿下干脆地另起话头,直接把这位不见庐山真面的黄壶黄大人拎出来直接对峙。
“民女是从上个月开始发现下山城百姓这种病例,起初患者是身体出现红斑,发热,同时伴有有轻度的干咳、乏力、呼吸不畅,民女按照传统的春夏之交时病进行诊疗,六成病人痊愈,四成病人的病情急转直下,身上红痕全部蔓延,出现囊胞,变黄,破裂时流出黄浆和白浆,若触之,触之者快则七日,慢则十四日后会产生同样病症,病情汹汹,难以遏制,严重者直接丧命……”
“时医生,我无意冒犯。”官员中忽然有人插言,“你说六成痊愈,四成重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你医术不精,所以才造成病人病情加重,有人丧命啊?”
时风月听着这坐在岸上看帆船的口气,眸光就跟着一利,她看了那官员一眼,并没有理会,不动如山地继续陈述,“我这几月一直在壬区医署坐诊,单是壬区一家便已经是人满为患,经我手疑似病情七十余人,现在新增病人扔在持续增加,这位大人可以质疑我的医术,但我也要提醒您一句,单是壬区,这样的病例规模已经足够引发一场大疫,各位大人,还不警惕嚒?”
“你这是危言耸听!我公干的衙门距离下山城的医署也就是一条街,你说的病人人满为患,我们怎么不知道?”
“一街之隔也有天地迥然,”时风月回身,目光冷利,“大人日理万机,平日里真的有去了解过那隔街的民生嚒?”
“或许……只是热症呢?”有官员温和地质疑,“看你说的病情,也有可能是热症,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咱们渝都哪一年没有因为热症病死过人呢?”
“是啊!胡大人说得有道理!”又一个人开口了,他朝着辛鸾用力地叩首,慷慨道,“殿下,每一年都有人将灾情无限夸大,然后从朝廷的赈济款中谋私利!实际上所反映的灾情的人数与实际严重不符,这下山城到底是否为女医师的所言这般的严重,也待考量!”
“下山城十个区,为何只你一个区来闹事?为何没有听到过别的区的禀告?只七十余人的疑似病人就来干扰大典,你可知我们渝都的官员就有多少?二百七十余人!就这桩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冲撞殿下?!”
还没等时风月说到可以和黄壶对峙的地方,底下的官员就恨不能一人一口唾沫地把她淹了,官员同仇敌忾,口吐震耳声音,最开始还是一人一句一句地说,后来根本就是好几个人一起开口,那简直根本是听不清谁是谁,谁又说了什么,辛鸾轻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偏头的刹那与底下的胡十三对了下目光。
时风月和草药和病人打交道可以,明显是招架不住这些人,逼到极处,她只能断喝一声自证清白,“殿下!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谏言的!”
底下的官员见了,也是齐声一喝:“殿下!万万不可轻信一面之词!他们趁着祭神大典来扰乱国政,危言耸听!实该重责!”
“肃静!”
辛鸾闭着眼捏着鼻梁,胸中的血气一下一下地往喉咙口涌,知道现在不摆平几个,时风月今天是不用继续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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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该吃药了……”翠儿站在后台台下,看着台上的辛鸾,咬着嘴唇,忧心忡忡。
辛鸾吃药是按着时辰来的,现在日转正午,辛鸾单就那身厚重的衣服常人就受不住,她肉眼可见有汗汇成了流从辛鸾的脖颈和耳后淌下来,她不懂前朝的倾轧博弈,却也知道不送药辛鸾身体就会先垮掉。
她咬了咬牙,把药盅从食盒里拿出来,托在板子上,又放了一方折好的手帕,“不管了,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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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壶。”
一丝风也没有,若有官员离近了看辛鸾,会发现这个少年的脸上全是冷汗,十六岁的人,一手搭着云纹如意的椅圈,一手拢在身前,一条背脊绷得笔直,矜持着,动也不动。
“你负责下山城医署,这几日下令将医署关闭。为什么?”
辛鸾亲自问话了,大朝会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申不亥呼吸一紧,显然是紧张了。
好在黄壶刚才并没有掺和那些官员质问,站了一会儿,此时已冷静多了,听辛鸾问他,他咽了口唾沫,抬头作答:“回禀殿下,臣不是无故将医署关闭的。今日大典朝廷筹备良久,人手不足,臣这才主动将公门人员调拨到中山城配合,想着事有轻重缓急,殿下闻说了也一定宽容,这才在公事上缓了缓……是卑职耽误了大事,是卑职糊涂了!”
立脚大局,入情入理,任谁都不能说这个对答有问题。
辛鸾略点了点头,继续温声问道,“那时风月的话,你怎么看?”
黄壶几乎是要飘了,这样威严又平和的少年天子简直让人如沐春风,他一颗心定了下来,整肃了仪容、抬高了声音:“春夏之交,每年这个时节都有热症席卷渝都,也常有一两例严重的,说是一场大疫,的确是哗众恐吓,危言耸听。”
辛鸾又点了点头,继续问,“不过你说你的衙门都关了好几天了,下山城剧情情况想必是不太清楚的,你又怎么能断定时风月说的不是真的,是危言耸听?”
嗯?
黄壶一愕,“这个……”
“你有接到底下的上报吗?你说这个时节每年都有热症,那关于热症你去核实情况了吗?核实后有没有做出应急?有没有向上反馈?”
“殿下……”轻轻的一道声音插过来。
辛鸾听了,一刻不停地侧过身,一手托起药碗,一手抓过折好的手帕,右手闷掉棕黄色的药汁,左手飞快擦拭完嘴角,行云流水的,目光还漫不经心地在太医署那边转了一圈,“孤前几日派人问过你们的情况,接到的消息是没有消息,怎么?也是因为祭神大典,所以本职不做了嚒?”
辛鸾优哉游哉,话里却全是陷阱。
现在黄壶只要说话,不是要承认自己玩忽职守,就是要开罪太医署这个顶头上司,软刀子辛鸾插了一排,就看他怎么跳。
而底下不干自己事情的官员有点懵,听着辛鸾柔和的声音有点困,看着殿下喝了个什么东西,下意识也跟着吞咽了一口唾沫,以至于翠儿下台去后好些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除了他们,黄壶、糜太医、申不亥等人,依次地开始紧张了,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滴落,大气也不敢乱喘。
黄壶这人也是绝妙,慌乱中不知哪里的急智,居然直接釜底抽薪,急急道,“不,卑职没有,卑职没有接到底下的上报!也可能是底下的医生以为……这个,这个要容臣回去好好问问他们……”
辛鸾却笑了一声,讽道,“我看你是不必问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冷冷地打断他,“正经职司不干,正经差事失察,正经答对一问三不知,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大典家国大典!家国大典上你之署衙激起民变,搞得是区区起火,处处冒烟,你玩忽职守在前,还当自己脱得了干系不成?!”
昏昏欲睡的官员登时洒然而醒!申不亥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众人只听得辛鸾高喊一声,锐气十足,“下山城总负责在哪,出列!”
正列队的第三排最外面,有一官员甲立刻出来,唱道,“臣李国兴,叩见含章太子。”
辛鸾懒得绕圈子了:“回答我的话,时风月所报疫情之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黄壶的例子在前,李国兴有一说一,“卑职没有听说。”
“好。”辛鸾略平了平气息,他也不想把局面闹得难堪:杀鸡儆猴,杀一只鸡也就够了,没必要杀一群,“那现在你亲自就去下山城,去查哪个区都成,两刻钟内回报,说清楚所在区具体有多少病患!孤在这里等你。”
这任务不难,最简便的就是开了就近医署,按照时风月所说病症筛查,清理近一个月的病例实数,眼不花,头不昏,不必两刻也回来了。
辛鸾看他面目也算忠厚,其实就有临危受命的意思。
结果李国兴却一下瞠大了眼睛,“现,现在……?”
他久经宦场,今日事却也知道肯定另有隐情,原本想推个干净不沾染也就算了,不想辛鸾拿着给自己人立威封赏的场合,毫不客气地掀了自己的棋盘也要追究此事……况且……瘟疫啊,这可是要死人的!谁不怕?他怎么敢顶缸?怎么敢冲锋陷阵?这个倒霉的疫情,现在就是给他总指挥,他也要赶紧逃的!
李国兴适时地嗫嚅起来,担着被责骂的风险,迟疑道,“那、那是不是让臣手下人去更妥当?……那是瘟疫,臣的职务,似乎不宜担任具体的前线事务……”
骄阳打头,此时箭在弦上、千钧一发,辛鸾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迎头被他的贪生怕死顶住,眼前登时就是一黑。
邹吾盯着他,呼吸陡得一紧!就要冲上台去了。还好辛鸾自己争气,沉了口气,又站稳了,压着喉咙里的甜腥气,提声一喝,“好,那也不必你去了。”
这阴沉的一句话,满是戾气,满是怨气,让原本低沉的声音突转高亢,“李国兴,身为下山城总督署,不能未雨绸缪在前,现在又巧言搪塞、贪生怕死在后,有你这样的官署领下山城,渝都民间的大事小情也不必好了!来人——”
他声落和起,东宫亲兵立刻执戟奔了了过来!
辛鸾:“剥他的官服,摘了他的翅翎!”
底下官员登时倒吸一口气来,再也不困了:李国兴在渝都从来都是右相的亲信,也是高位的大员!几句话间一败涂地,雷霆雨露,霜打天灵,还懵然不懂的官员纷纷如梦初醒般慌然跪倒,齐齐喊道,“殿下……!”
物伤己类,兔死狐悲。
按照辛鸾这个问罪的脉络,问完下山城,就要问到中山城!此时官员们一个个五脏六腑都跟着绞动了起来,慌张无措地既不想担这个任务,又畏惧官场前途,外圈百姓还没完全退场,好奇地趁着脖子说话,只有他们围着祭坛却形成了一阵窒息的安静——
时风月算是彻底看明白了,疫情刻不容缓,让这些可以调动最多的人力、财力、物资的官僚先动起来,这个起始步骤居然要这么麻烦。怪不得辛鸾刚刚说不急,让人先抬把交椅上来歇一口气,趁着百姓还没走完前说清楚。
“你们集体下跪做什么?逼宫嚒……”
向繇反应最快,立刻道,“殿下,臣身为左相,这渝都发生如此大事,臣第一个有责任,臣自请处罚,使群臣警悟。”
申不亥也立刻接言:“此时与臣也难逃干系,请殿下治罪。”
辛鸾神色淡淡,眼瞅着刚刚被他派出去胡十三飞奔着跑了回来,手拿着一叠纸卷,目光忧虑地瞪大,比出了“一”、“七”、“五”的手势,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惧,辛鸾心头悚然,侧了侧头,意思是不必再说了,这底下的人哪个都知道瘟疫情况的严重,只是态度摆的明白,谁都不想担这个担子!
“行。要请罪的,今日你们就在这儿跪着写请罪的折子,写一份孤批一份,不写完的,一个也别想走!”
辛鸾冷冷地迈过他们,直下了十余个台阶,走到长街的中央,朝着远处高声一喊,“赤炎军,列队!”
“在——!”
一声齐喝之后,远远的急促的脚步声齐踏而来,一列列红凯的武士箭步如飞,按队排列,宛如飞驰。
辛鸾:“传孤旨意:典仪未毕,封赏从速,着即加封赤炎十四番主将巢瑞为彻侯,赤炎十一番主将申豪为安宁侯,武烈侯邹吾领渝都武道衙门全权事宜!从即刻起,停用六部堂官所有印信,各部由副堂官署领,设立渝都疫情行辕筹款购物总会办,领一切调度,总指挥由孤亲担,坐镇一线——”
申不亥与向繇悚然抬头——
辛鸾立于三军之前,声音冷峻而威严,“国倾家危之时,冲锋在前者理应锡赐极赏,文恬武嬉者同样应受重罚!现已查瘟疫跃进式扩散,死亡人数达一百七十五人,着令赤炎冲锋一线,开放所有医署,安排病患就医!”
一坛坛的烈酒被胡十三组织着搬到了赤炎军的面前——
这原本是祭神大典的最后一项:敬天引爵,可是现在,这些酒有了另外的用途。
“赤炎全员用酒洗手洗脸,撕下衣襟蘸湿,遮住口鼻!——现在若有反悔退后的自行出列还来得及,下山之后,全队退却队长斩首!队长殉职全队退却,全队斩首!——都听清楚了吗?!”
赤炎众将高声而喝:“清楚了——!”
兵马喧嚷,辛鸾的话一下子镇住了所有朝臣。
闻颦鼓而执金戈,紧接着,甲胄响动,洗手洗脸,酒液泼洒,一时间,渝都高官的气焰与玲珑什么都没有了,是他们没料到,这君威迫人,其兵威更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