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可怀疑仍在继续,那民伕大声“哈”了一声,叫嚷:“你晓得起屋嘛,你毛晓得就莫吵哩!”
何方归不以为忤,仍好言好语:“老哥,可我们有力气啊,我们不会的,你可以指挥嘛!”
结果是辛鸾看到的皆大欢喜,赤炎七番有用武之地,两方配合得也算投契,可看不到的地方,人情之粗糙冷漠,早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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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辛鸾对着他们说这样一番话。
底下站着的人,这辈子好多连五品以上的官都没见过,连中山城都没上过,乍然看到一个穿深色官府的,仿佛看到了什么奇异景儿,可今天,他们这里居然来了一个比南君还大的小太子,毫无预兆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感谢他们,他们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心中之不解与震动,就宛如渝都塌了。
沉默。
底下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辛鸾一番赤忱,一番恳切,一礼行完,他手心里已全是汗,他支撑着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高处,忍耐着每一个弹指,以期底下人,给他回应。
可没有回应。
无数的眼睛看定了他,他们一声不发,时间拖得越久,辛鸾心中越凉一分,他急剧地思索,有些茫然地和这些人对视,可那一双双的眼睛连成黑色的深渊,无动于衷的,像是在看他,又不像看他。
是策略错了吗?
天不热,但晒,晒得人心头抽紧。
是怀柔从来画蛇添足,最直接有效的就该一脚踹上去吗?
看着众人麻木的反应,忽地,辛鸾了然地点了点头,“还是该听南境几位大人的劝啊”,他低低地叹了一句,以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自我解嘲。
说着,他又仰起脸,笑着清了清艰涩的嗓子:“那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也不耽误大家时间了。剩下的,大家就请三位民事调配的大人们安排任务,干事的公门记好需要改进的地方,东境百姓也多留个心,下午与今后几日,诸位……再接再厉。”
辛鸾忽地噎住了,他抬起手:他不能说了,他再说就要哭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样,他侧过身,仓促又坚决地往边上走。他受够了这种被众人凝视的难堪沉默,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谁都别打扰,让他自己呆一会儿,可忽然地底下传来了人声,突兀的,第一句是:“几哩棒其唔里起窝!”
声音分外有力。
十五岁的孩子很难听懂方言,辛鸾只听到徐斌在焦急地喊他,可他此时根本不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可是很快的,许许多多人开了口,那声音蔓延开去,最后变成:“哉唔各里长居啦!”,之后声音逐渐有了节奏,由杂乱汇成同一个声音,一群野孩子叫喊得最为卖力,简直就是在嘶吼,一脸兴奋地还在外圈边喊边蹦,喊到最后,他们像是要造反,喊得花坛都在震动。
辛鸾迟疑地站住,他听出开头的称呼是在喊他了。
可是他不解地看着他们,费力地听,他听不懂。
“阿鸾!”
一片混杂中,邹吾不知什么时候已欺身过来到他的脚边,
辛鸾垂头,固执地开口:“能听懂吗?他们在说什么?”
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邹吾仰起头,天光都收入他眼中,“他们在说——”邹吾停顿着笑了一下,群情激奋的午后,他笑容里有奇异的平和,“殿下……他们想让您长住呢。”
第110章 下山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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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列传》中,天衍昭帝,后世只定其为中流才魄。
炀帝的时代毕竟太短了,辛涧这位帝王在位时虽有令天下觳觫的高压手腕,但是他的登位与身死在后世来看,荒诞短暂就如同一颗流星的于天际扫尾而过。
而关于昭帝,后世照样苛刻,常将其与前后几位明君对比,或笑他不曾震铄古今,未有开国皇帝一统寰宇之功业,或抵诟他不肖子孙,将大好天下江山赠予外姓之手,或干脆苛责他,未能如天衍成帝、玄帝一般开天衍国力之鼎盛,更有甚者,蔑他一生功业不过是做了裱糊匠,将自己父亲破碎的江山从自己叔父手中夺过,做的不过是重新将分裂动乱的王朝拼合一处。
江山代有人才出,未了少年事,又有少年人。
待昭帝那一代的年轻人老迈,青色染上斑白,听着小儿辈不识天高地厚地,只以成玄盛世自得、厚今薄古之时,他们总是忍不住动怒、质问,严厉地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代年轻的帝王能将一整片浩瀚的国土重新捏合一处,已经是多么的难得?他此生功业都在暗处,整顿的吏治,发展的农业,减轻的赋税,倡导的文教,活跃的贸易……他承前启后,若不是他不拘一格地将天子之宝传给当时北方女帝的长子,北方拥兵马民众前来俯首,哪里就有无知小儿今日能见到的成玄之治!
天衍帝崩,东境三日落雪不歇。
天昭帝崩,东南西北四方恸哭,落棺之日,漳水河外五里便有人拥塞道中,不得入。
“他真的讨人喜欢。”西南镇守徐斌,曾对儿孙谈,“以爱戴论,这长河历史中或许再未有一位帝王,可得他治下的子民如此之爱戴。”
“陛下在少时曾问我可曾听过高明的训政,我无缘得见先帝英姿,却永远忘不了陛下的诚恳,他当众说话从来极真诚、极通俗,早年时,他退场时候还会害羞脸红,但是成人之后,那翩翩风度和机敏的反应,此中风采,当真是无人可以减损……甚至他带兵时,只要他上台说话,伤号病号奔走相告,也会挣扎出来听,只为能远远看他们的君王一眼——他处理过的冲突可真是太多了:民变,兵变,官变……变乱在前,谁都不敢上场,但是他敢上,他一生面对过的质问、刁难、恶意每次都铺天盖地,可是这个人好像每次都总能十分、十分巧妙地平息解决,不给人留遗憾。”
与儿孙谈古,说到此,西南镇守停住,许久,他深深一叹,“说来这一点,他和武烈王都是……温良恭俭让,慷慨明畅之外,更有雍容大方……没有擒拿包袱,只有让人心折……我也算与他们相交多年,可是至今都学不来他们俩是怎么做到的。”
大抵凡事,一定非要心之所至,才能最后宣之于口。
这根本也不仅是术的技巧,更是道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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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帝以前,哪怕是东境的地方官,也只是草创庆典时才会露面致辞,拿着副手准备好的案牍文章,照本宣科,多余一个字不说,多余一个问题不答。时间久了,这群人也基本也只会同级上级酒肉吹捧了,让他去和治下的百姓沟通,他避之不及……可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躲的,只要在位,总有天灾人祸大灾大厄能碰上,等到群情激愤的时候,地方官再被强行推上前台,所有人就会发现这个他说话顾此失彼,错漏百出,一点能正常说话的本事都没有,蠢笨到让人啼笑皆非。”
“这样的局面,你要如何阻挡底下人来闹?你不怪自己的治下不尽心,不怪自己任事不严谨,不怪自己太平安稳时不知体察,百姓忍耐的时候,你没有安抚,百姓退让的时候,你没有感谢,最后许多人逼到无路可退朝你露出浮躁和狂暴的一面——这个时候就算他们对你有些同情,你还希望他们会表达出来吗?盛怒紧张中的人们,表达只有怒喝这一种方式,狂风暴雨般的愤怒滔天而起,负责的人不怪自己平日不早做准备,又待怪谁?”
这是昭帝整顿吏治时说的话,他以前所未有之角度说这番话的时候,同样震得当时在场的徐斌瞠目。官员中也有刁懒奸猾之人,有些人并不认同当时尚且年轻的辛鸾,觉得他不过是口头上仁义礼智信自视甚高,甚至以“水至清则无鱼”倚老卖老地来驳年轻的帝王。
当时昭帝嗤笑一声,轻飘飘道,“君臣一场,道同才可谋。此事关乎孤的国政,既然杞公不认可,那孤送杞公还乡。”之后,群吏默然,再不复言。
“可这算什么’仁义礼智信’呢?”
“昭帝在战场上曾有次被晃盲了眼睛,一连几个月难以视物,那一次正逢王军大败,近万人困入烟瘴之林、生死难料,他担心自己负伤更会扰乱军心,一直尽量少在众人前走动,可就是那一次,兵众在生死前哗然生变,他没来得及制止——”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一次被动的变故中失去什么。那一次,他失去的是他麾下最爱重的女将军,尽管最后事态平息了,近万人挥山刀开路,砍独木过河,三千里绝地,近万大军苦苦支撑,无一人叛,无一人降,抱病扶伤出西境绝域,可被逼死的那一个人女人,再也回不来了。”
“不是自视甚高,我说的那些,算什么自视甚高?”
之后,年轻的帝王曾在王庭的夜晚临高台,俯夜色,对徐斌这位老吏轻轻道,“任何的人祸都是灾厄,哪怕最后战胜了、处理了,人们都也该为它曾发生过,为耻。”
第五卷·楚山秦山皆白云
第111章 合意(1)
一连几天辛鸾下午都会来下山城走一圈。
眼前,是一排炖着青草茶的壶,辛鸾机械性地扇着,不让炉火小下去——他这里还不算热,邻近的窝棚才真是热火朝天,除了两个大粥锅还有好几个大蒸笼。
关于蒸笼,这在前几天不会这样安排。辛鸾不缺钱,但有时候有钱买不来东西,他从申睦嘴里套出来的粮够让人喝粥,但不够让人吃白米饭的,所以他当众讲话第二天,辛鸾就四方打听,请了一些南境当地的士绅、富商巨贾来壬区转了一圈,好结果就是,很多人好善乐施,提笔就赠了几万斤粮食,有些甚至承诺从外城装船运来,故而辛鸾当即决定撤一半的粥锅,改成炊饭的蒸笼——休养几天了,东境来的人都可以帮忙干活了,一直喝粥是真的没力气,容易饿啊。
而辛鸾这个窝棚里是煮药的。
前几天他看着邹吾和申豪都下场帮忙盖房子,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但是辛鸾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重活干不了,巧活儿干不明白,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尽量不添乱,有簸箕就归拢归拢杂物,看到药棚里人少,就进来坐坐,顺手给小炉子打打扇。
因为含章太子总是神出鬼没地来壬区,壬区的安置速度非常快,快得申不亥隔天见了都感觉惊奇,而下面的南境官吏与东境民众相互配合,态度良好,至今一切顺利,没有出过任何的乱子。
辛鸾爱来这个药棚,这个棚里常坐的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医女,面容霜雪一样,外面有什么热闹也懒得去瞧,雷打不动地坐在这里分药煎药,而她这两天看见辛鸾,也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多一眼都懒得给他——辛鸾就喜欢这种能让自己落清净的,踏踏实实地在这儿坐下了。
药是不敢乱碰的,但是他可以熬青草茶。
好几个炉子里炖的都是这种茶,说是专治水土不服的。
辛鸾心想,怎么我当时来的时候一群御医给我开药会诊,就没人给我介绍这个茶呢?他自己晾了一杯,喝了一口,觉得这个害挺好喝,苦苦的,但是咂摸一下便回甘了,他问了下,说这是当地野姜花的味道,春天采,一采一大蓬。
但他坐在这儿的主要原因是,这离建屋的地方近,从这里看过去,他能看见邹吾。
盖房架屋需要力气,民伕只留了几个会盖房子的,剩下的全让他们走了。而现在赤炎军分工明确,晚上的时候,让可以化形的人出来干,白天那些人就在营房里睡觉,免得引起骚乱,而下午的赶工,重活就落到了邹吾和申豪身上。辛鸾发呆的时候,正好那两个人拿肩膀一头架着一边的椽木踩着着梯子往梁上搭,底下,当地人在指挥,大声喊着“乙、而!乙、而!”的口令,太阳很烈,辛鸾屏息地看过去,极佳的视力让他看得见邹吾手腕和喉结上的汗膜,上衣蹭上的土渍,手臂绷紧的肌肉,勾在腰上来回晃荡作丈量用的细麻绳,还有爬梯子时若隐若现的下体。
辛鸾一呆。
打扇的手一下子就挨到了滚烫的炉子,他“嘶”地一烫!
医女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奇怪地回头看他,辛鸾立刻把手背过去,佯做无事地朝她笑笑,那女孩困窘地看他一眼,扭过头,继续分装她的药。
辛鸾揉了揉被烫到的手指,还好他撤得快,并没有烫得很严重。
他最近一直这样,看着看着邹吾,眼睛就在他大腿附近乱瞟,邹吾的下裳普遍都很宽松,一般情况他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他总是在等邹吾动起来,期待着他上房、登梯,随便干些什么的时候,能露点端倪,辛鸾就像个蹲在树下等着松塔自己落下来的小动物,兴奋又困惑地期待着,不断地想象那男根的形状,长度,样子,有时候,他咽着唾沫,自己还能把自己想进死胡同里,并且越想越气……哈!不公平!凭什么他都摸过自己的了,自己还没摸过他的!
“殿下……”
辛鸾吓了一跳,羞耻的畅想瞬间被残忍地打断了,他慌乱的抬头,满脸春色地和徐斌对了个正着。
徐斌:……
辛鸾拍了拍脸,解释:“坐炉子旁边太热了。”
这话说得,嗓子都哑透了。
徐斌心道:我信了你的鬼!
辛鸾看出他的眼神,清了清喉咙,强行端正了些,“什么事?”
徐斌也跟着正色,迅速进入任事状态,最近他有刻意节食,也可能是整日上山下山运动量太大,看着竟然瘦了点。
“房大人给您预备了好几箱的东西,想问您什么时候方便,他给您送来。”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余光瞟着四周,几乎是在说唇语。
辛鸾也小声:“什么东西?”
徐斌:“害,还能是什么。”
辛鸾皱皱眉,问徐斌:“那你怎么看?”
徐斌悄声:“房润莲在南境实权不大,我们不差他那些东西,被揪出来反而授人以柄,但此人在南境深耕已久,对南境吏部局势比我们清楚,您要是同意,臣替您去探查探查,问清楚该知道的,也省得我们总没头苍蝇一般。”
辛鸾点头,“行……我也觉得南境官场挺费思量的,你去见见他聊聊,许诺和东西,分寸你自己拿捏着,然后回来报我。”
徐斌闻言点头。
他谨慎,能退一步绝不进一步,特别适合干这种事情。
这段时间总是这样,权、钱、人,突然爆炸式增多。辛鸾自己的用度俸禄是从南境百姓的供奉里走明账,但是他在南境要统筹的其实要比那多很多,他自己一个人把握不来,事关钱财的全都交给徐斌来做。徐斌也很会做人,知道所有关于钱的都十分敏感,辛鸾第一次和他提的时候就主动问询需不需要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合管。
辛鸾说,“问问红姐姐在干什么,她愿意的话,就你主事,她辅事。”
红窃脂是邹吾的人,里外就是还会有邹吾的通气把关,后面有个能顶主意的,徐斌放心多了。
但明面上,还是徐斌跟辛鸾商量为主,辛鸾长在宫廷,知道基本的财物分配,但是毕竟太年轻,有时候看到进项会很迷惑,而一些来路暧昧的,他就需要和徐斌定去和留,很多奇珍异宝他也会收,倒不是自己需要,主要是他需要用它们来赏人。
第一天下山城辛鸾是呆了整整三个时辰的,一直到晚间确定东境人都有地方住了算安心。
月明星稀,江边有夜渔摇船的欸乃,他一众班底在山下饿得前胸贴后背,是小卓从钧台宫又带了饭,让他们安稳地吃完了,缓出一口气,就着精神挑着灯把需要注意的事情和各项不足的物资再议定了一遍。
“小卓,都记下来了吗?缺什么我去找人想办法去。”
当时卓吾就夹在辛鸾和邹吾中间,盐茶铜铁瓷器棉纱,握着笔在“器”字上转圈,邹吾探身看到了,轻轻握住他的笔和纸,“我来吧。”小卓却忽地挣了一下,邹吾还没明白过来,小卓又负气一样把纸笔塞给他,“你来吧,我跟不上你们说。”
巢瑞在对面笑,“小老虎本事在武不在文,早晨跟当地少年夺地的事情我听闻了,怎么样?要不要进赤炎军?”此话一落,便是五番最低调的陶滦也朝着卓吾笑了,“是啊,进我们赤炎行营吧,巢将军亲手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