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它是独一无二的。
  而放到后宫,它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尊贵身份的象征,不容侵犯的威仪,以及君王与众不同的宠爱。
  空气仿佛凝滞了,没有人说话。或者说,没有人敢说话。
  比起景馥姝,顾云羡得到的封号才是真的石破天惊。她明明是被正式册封为婕妤了,这便是被贬为妾侍了。可陛下竟又赐她这么一个封号!他就不怕模糊了这后宫的嫡庶尊卑?还是说他是故意为之,目的在向朝臣和后宫表明,虽然他没能复立顾氏为后,然而在他心中,她依旧是他唯一的结发妻子?
  景馥姝只觉得似乎有人拿剑刺进了她的胸口,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凛冽的寒风灌进去,五脏六腑都痛得绞在一起。浑身的每一寸骨头都开始发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裳,便从叔父家跑出来。街上人潮涌动、锣鼓喧天,别人告诉她,今天是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她仿佛个偶人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朝她走近。他一身绛袍,风神如玉,唇畔带着散漫的笑意,如同他们初见那天。这是她一见倾心、思之念之的郎君,可是过了今日,他就是别人的夫君了。
  她看向他身后那乘火红的花轿,似乎能透过那华丽的帷幕,看到里面坐着的那个身着嫁衣的女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刻骨的恨意。
  那时候她就发誓,要让那个女人体会她今日的痛苦,她要夺回她的心上人!
  后来她真的成功了。步步为营、筹谋多年,只差一步,就能彻底除掉那个害她饱尝伤情之苦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为什么他不能顺着她的心意远离她,反而要对她这么好?
  她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没想到。他竟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朕问你好不好,怎么不答话?”那厢,皇帝凝视着顾云羡,低声问道。
  顾云羡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蝴蝶般的眼睫轻颤,“臣妾……臣妾谢陛下。”
  他微微一笑,眼眸中满是温柔的情意。摇动的烛光下,他五官俊美、神情温和,不似君临天下的帝王,倒更像个风流蕴藉的贵公子。
  顾云羡看得有些呆住,待反应过来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已被他看到,那双惑人的黑眸里满是戏谑。
  “云娘若是喜欢,朕找个时间让你看个够?”
  “陛下!”她无法克制住语气里的恼意。虽无外臣,可到底当着阖宫嫔御,他这般轻浮,简直……
  众人看着他们二人低声谈笑,形容亲密,心中都是滋味难辨。毓淑仪唇畔含笑,注视对面的贞婕妤,美丽的凤目里似有愉悦的情绪流转。
  夜宴进行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毓淑仪含笑道:“不知陛下今夜打算去哪儿歇息?是元婕妤处,还是贞婕妤处?”
  明充仪心头嗤笑。沈竹央这副样子,是真把自己当成主母了,陛下去哪宫安置轮得到她来安排?还是她以为,如今后宫以她身份最尊,她们就都得归她管?没的让人笑掉大牙。
  “沈姐姐这话说的,怎么单提了贞婕妤和元婕妤呢?兴许陛下想去姐姐那里也说不准啊。姐姐这么一说,陛下都不好意思提了。”她掩唇一笑,“又或是在座这么多姐妹,可都期盼着陛下的垂怜呢!”
  见明充仪话中带刺,毓淑仪微微一笑,不温不火道:“中秋这样的日子,本宫可不敢奢望。”
  “沈姐姐不敢奢望,那这后宫中也就没人敢奢望了。”明充仪笑道。
  国朝规矩,每逢朔望都是帝幸中宫的日子,更何况中秋这样的佳节,绝对是要去椒房殿过夜的。是以从前,与皇帝共度中秋的都是顾云羡。可如今顾云羡已不是皇后,不再拥有这样的权力。明充仪此刻这般说,明显对顾云羡存了奚落之意。
  “朕还一句话都没说,你们就摊派上了?”皇帝懒洋洋道,“不巧得很,最近朝中事多,朕一会儿就得回大正宫批折子了,无暇与诸位爱妃共度良宵。”
  明充仪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一时语塞。倒是顾云羡唇畔含笑,语声婉转,“难得佳节,陛下还要为国事操劳。臣妾等深居后宫、白食俸禄,心中实在惭愧。”
  皇帝好笑地看她一眼,“谁说你是白食俸禄?你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别让朕担心,就尽到本分了。”
  顾云羡微笑道:“诺。”
  皇帝略一沉吟,又道:“此前朕将后宫之事都交托给了竹央打理,你也做得不错。但是眼看明年便是大选之年,事情多而繁杂,朕担心你忙不过来,便给你派个帮手吧。”
  毓淑仪心头一紧。顾云羡被废之后,她这个身份最尊、过门最早的淑仪便接过了她执掌六宫的权力,半年来培养了不少势力。眼看正是顺风顺水,他这会儿却说这个,难道是要给顾云羡协理六宫之权?
  “月娘。”皇帝看向明充仪,“朕看你这两年行事也干练了不少,就跟着竹央历练历练吧。”
  明充仪喜出望外,忙起身行至殿中,稽首而拜,“臣妾谢陛下恩典。今后自会勤勉谨慎,必不辜负陛下重托!”
  “这样最好。以后你切记,不可再那么急躁了。”
  吕川适时对皇帝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一笑,“好了,朕得走了。你们继续玩吧。”
  众人忙恭送圣驾,待到陛下走远,明充仪才似笑非笑地对顾云羡道:“恭喜妹妹了。元婕妤,这封号的喻意真是阖宫最好的。”
  顾云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淡淡一笑,“是么?许是臣妾习惯了,也不觉得多么稀奇。”
  明充仪脸色微变。
  顾云羡这话,明明白白在说,她本就是当惯了皇后、当惯了正妻的。如今陛下给这么一个含义深刻的封号,她们这些妃妾觉得稀奇嫉妒,她这个从前的主母却只觉稀松平常。
  真是傲慢到了极点!
  她们的对话原本小声,旁边并无人听到。毓淑仪见明充仪面色难看,笑道:“姜妹妹和顾妹妹在说什么?怎么姜妹妹的脸色这么难看?”
  顾云羡转头笑道:“臣妾在恭喜明充仪,今夜大喜,竟得了协理六宫之权。”
  毓淑仪闻言眼神一冷,似笑非笑地看向明充仪。
  明充仪淡淡道:“再大的喜也比不过元婕妤。”
  “我们又何苦争这个?”顾云羡神情悠然,“今夜原是大吉日,六宫皆沐恩泽,诸位姊妹都是一样的。”看向贞婕妤,“你说是么?贞妹妹。”
  贞婕妤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顾姐姐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八点放粗~~~
  注释:
  1元妃:出处《左传·隐公元年》:“惠公元妃孟子。”杜预注:“言元妃,明始适夫人也。”
  《后汉书·皇后纪序》:“晋献升戎女为元妃。”
  《晋书·礼志中》:“前妻为元妃,后妇为继室。”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苻)坚母苟氏,(苻)雄之元妃。”
  当初给云娘选封号,我很是纠结了一阵。因为要体现她正妻的身份,所以选择就没那么多。伉俪情深的俪倒是不错,但估计很多人会想到去年很红的那部宫斗剧,所以弃之。之后考虑过“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的宜,被阿箫说“清宫范儿十足,陛下不会还喜欢微服私访吧”……又考虑过琼,取自“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含义倒是不错,但和夫妻差太远,又弃。还有举案齐眉的眉,字倒是好看,但是作封号太奇怪,还有好多好多……热烈讨论好几个晚上之后,最终敲定了这个“元”字。
  其实这个字最开始就被讨论过,但是我觉得它太正经,当封号不够好看,也不够有情趣【……】,所以没用。但敲定之后,居然越看越喜欢,现在对它十分顺眼!
  不晓得大家喜欢不?【期待看
  32太医
  顾云羡是在第二日下朝后才再次见到皇帝的。她当时正在绣花,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绣架,“你这是打算绣个什么?”
  “碧波芙蕖。”她答道,“如今刚起了个头。”
  “噢,朕还以为你会绣姚黄魏紫1。”皇帝笑道,“朕记得你从前有一条裙子,上面绣的姚黄魏紫看起来甚是华贵。”
  “那是司衣司的绣娘们绣的,臣妾可不敢掠人之美。”顾云羡笑道,“姚黄魏紫乃牡丹之中的王者,太过贵重,臣妾穿着不适宜。”
  他自然懂她的意思,牡丹为花中之王,历来是皇后的象征,她从前用是合情合理,现在再用就僭越了。想到这儿,他的笑意淡了一点,“你也不用这么谨慎。”
  顾云羡一笑,“陛下想到哪儿去了。臣妾是觉得,姚黄魏紫贵重太过,不若芙蕖清雅脱俗,更合臣妾的心意。臣妾从前喜用牡丹,不过是身份使然,衣冠环佩都要典雅华贵,当得起国母的身份。如今没那个顾虑,自然要随着心意用自己喜欢的花样了。”
  他闻言有些惊讶,却见她一身淡粉襦裙,乌发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看起来真如那碧波上的芙蕖一般清雅动人,眼中不禁染上笑意。
  “唔,朕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他道,“可喜欢朕送你的中秋节礼?”
  顾云羡眼波流转,“什么节礼?臣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眼神危险地看着她,“你再说一次。”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顾云羡背过身子,“陛下吓唬臣妾也没用。”
  见她这样的小女儿态,他眼中的笑意更深。她一个不察,已被他从身后搂住,下巴搁上她的肩膀,“你若是不知道,岂不白费了朕一番心意?”
  “陛下这话听起来好生委屈啊。”她语中带笑。
  “可不!朕好生委屈。”他煞有介事地点头。
  她抿唇,轻声道:“其实,臣妾绣的这幅图,不是给自己的。”顿了顿,“这是臣妾给陛下的回礼。”
  “回礼?”他挑眉,“你送朕一幅芙蕖作甚?”
  “这芙蕖不是一般的芙蕖。”她道,“臣妾绣的,是并蒂双生。”
  他猛地看向她,离得太近,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微微的红晕。
  “花开并蒂……”他轻声道,“朕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她转身,看向他,“夫君的心意,妾身自然明白。”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恋慕,满满当当的情意让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心想若能让这双眼睛永远这么注视着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拥她入怀,任由心上的莲花越开越繁茂,覆盖住他的血肉筋骨。
  花开并蒂,夫妻一心。
  这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九月中旬的时候,煜都连下了好几场雨,等到天气终于放晴,也正式进入了秋季。顾云羡一时不察,感染了风寒。她身子一贯弱,这回风寒来势汹汹,连服了好几帖药也不见好。皇帝此前本就对太医署存有不满,经过此事更是光火,把负责照料顾云羡身子太医薛长松叫到含章殿,也没怎么仔细询问,便轻描淡写道:“要是过两天,婕妤娘娘的病还是不见好,薛卿便自己领罪吧。”
  薛长松吓得浑身一颤,脊梁骨都透出寒意。
  皇帝走了后,顾云羡歪在贵妃榻上,隔着珠帘柔柔道:“怪本宫自己身子不争气,累薛大人受惊了。”
  薛长松只是磕头:“臣无能!”
  顾云羡轻笑一声,“本宫怎么忘了,薛大人一贯是个固执的。”这么说着,她从贵妃榻上下来。阿瓷搀扶着她,挑开珠帘,就这么走了出来。
  薛长松只闻一阵清雅的香风拂面,立刻将头埋得死死的,动也不敢动一下。
  “大人不必这么拘谨。所谓望闻问切,你连本宫的面色都不看看,怎么能治好我的病呢?”
  她这么说了,薛长松只得抬头。却见青玉并琉璃串成的珠帘前,顾云羡微笑而立。许是因在病中,她衣饰十分素雅,面色也有些不好,颊边有异常的潮红。这样病弱的她,看起来与从前那个时刻都高贵不凡的皇后相差甚远。
  “适才陛下发了脾气,本宫心中也好生过意不去。只是究其原因,还是太医署没能尽到职责。”她轻声道,“本宫的病也拖了好些日子了,敢问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
  “医者下方用药,尽的不过是本分。若病者不愿配合,即使再好的大夫也无能为力。”薛长松声音平平道。
  顾云羡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坐到一旁的垫子上,“这话大人适才怎么不跟陛下说?”
  说什么?告诉他,元婕妤娘娘的病之所以一直不好,根本是因为她没按医嘱吃药?
  且不论太医署之前已经见罪于陛下,单看如今元婕妤的受宠程度,也知道陛下不会相信。
  “薛大人从前也曾入椒房殿数次,照料本宫的身子,应当知道本宫的性子。”顾云羡神情诚恳,“如非必要,本宫也不愿大人受罚。”
  见薛长松还是不说话,她笑了笑,神情带上几分漫不经心,“本宫有许多办法可以逼迫大人不得不答应我,但我选了最温和的一种。你应该明白,若我真的有心要害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陛下如今只是申斥你几句,下一次会怎样,就不一定了。”
  先帝在时,太医因照拂宫嫔不周,被杖杀庭下的不在少数。
  见薛长松面色微变,顾云羡微微一笑。恐吓够了,该谈谈情分了。
  “当然,本宫说这些并不是在威胁大人,只是跟大人说说心底话。”顾云羡神情温和,“便是不谈这些,薛大人总不会忘记,还欠本宫一个大人情吧?”
  她说的是几个月前,陛下因太后之事迁怒太医署,若非顾云羡求情,还不知最后会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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