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好好好!”孙宾连声赞道,“贤弟挑选此处饮酒,真正酣畅。”
  “不只是酣畅。在下选此喝酒,还有一意。”
  “贤弟请讲。”
  庞涓指着大树:“孙兄可知此树为何人所栽?”
  孙宾摇头。
  “大将军吴起。”
  “嗯,”孙宾仰视那树,点头道,“听说当年魏赵两国争夺这个渡口时,吴起到过此地。”
  “岂止是到过?魏、赵在此相持数年,宿胥口几番易手,谁也不占上风。魏侯急了,使吴起亲征。吴起仅带两千兵马赶至,尚未赶到此地,赵人竟是望风而逃了。吴起不战而得宿胥口,看到此处风光不错,就在岸边栽下此树,纪念此事。后来,此地人就管这树叫吴起树。”
  “贤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前番在下在此寻找叔父,一路听来的。孙兄,来,你我二人为吴起将军干!”
  两人各自举爵,把酒临风,一气饮下,顿觉酣畅淋漓。
  两人畅饮多时,天色渐黑,朗朗明月普照下来,银光洒在黄黄的河水上,别是一种壮观。
  庞涓豪情大发,望着河水:“请问孙兄,方今天下,你最服谁来着?”
  孙宾想也未想:“先生。”
  “这个自然。”庞涓笑道,“莫说是你,在下也服。在下是说,除先生之外,你还服谁来着?”
  “这就多了,譬如说随巢子前辈——”
  “在下不是问的这个,”庞涓摆手打断他,“在下是问,天下领兵打仗的将军,你都服谁来着?”
  孙宾略略一想,屈指说道:“齐国田忌、秦国公孙鞅、楚国昭阳和屈丐、魏国龙贾、赵国奉阳君、燕国子之、韩国申不害……”
  “我说孙兄,”庞涓哈哈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下服的。你且说说,上面这些人有何战绩值得一提?”
  “这……”孙宾迟疑一下,“河西大战,公孙鞅以弱胜强,一举击败魏武卒二十万,算不算战绩?”
  “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与公子卬这样的熊包对阵,莫说是他,纵使昭阳、屈武、龙贾、田忌之辈,也能取胜。”
  “要是这说,”孙宾摸摸头皮,“在下就不知道了。敢问贤弟服谁来着?”
  庞涓又饮一爵,望着水上倒映的粼粼月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在下真还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连故人算上,在下倒是佩服一人,就是栽下此树的吴起。”
  “这个自然。”孙宾笑道,“吴将军威震天下,无人不服。”
  “听说孙兄先祖孙武子号称天下第一兵家,孙兄是何观瞻?”
  “听我爷爷说,先祖用兵,善于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数万吴兵屡击强楚,溃敌数十万众,让在下甚是叹服。至于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在下有个臆想,孙兄你说,若是孙兄先祖孙武子与吴起将军对阵,谁能取胜?”
  孙宾略略一怔,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假定是真的呢?”
  孙宾沉思有顷:“先祖当胜。”
  “哈哈哈哈,”庞涓再出几声长笑,“原来孙兄也会护短。好好好,孙武子是孙兄先祖,孙兄此说当在情理之中。”
  “非在下护短,”孙宾辩道,“纵使孙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会这么说。”
  “哦?孙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从无败绩。”
  庞涓又是一番畅笑:“我还以为是何缘由呢,原是这个。若论胜败,吴起将军并不逊色于孙兄先祖。据在下所知,吴起在魏魏强,在楚楚强。在魏之时,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和十二,无一败绩。西服秦,北却赵,东扫齐,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后,更是东征西伐,拓地数千里呢!”
  “纵使均无败绩,也是不可比的。”
  “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书,却不曾听过吴起将军有何著述。”
  庞涓想起拜师那日鬼谷子确曾说过孙武子著有兵书之事,当下语塞。
  “呵呵呵,”孙宾举起酒爵,笑道,“可比不可比,谁胜谁不胜,都不是实的,贤弟不必较真。来来来,你我共饮此酒如何?”
  庞涓缓缓举起酒爵,两眼望向一渺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后,庞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书洞里东找西翻,连寻数日,果然觅不出有关吴起兵书的任何踪迹。
  一日午后,庞涓正自寻思此事,忽见鬼谷子漫步过来。
  庞涓心中一动,赶忙迎上,叩拜于地:“弟子叩见先生。”
  “庞涓,”鬼谷子止住他,“老朽已经说过,若无大事,不必行此大礼。你起来吧。”
  庞涓却不起身,再拜道:“先生,弟子有惑,欲求问先生。”
  听到此话,鬼谷子二话不说,在他面前盘腿坐定,缓缓问道:“讲吧,你有何惑?”
  庞涓也改跪姿为坐姿,抬头问道:“请问先生,孙武子本领如何?”
  “当为千古名将。”
  “魏将吴起呢?”
  “也是千古名将。”
  “既然都是千古名将,他们二人若在沙场相见,何人将占上风?”
  鬼谷子几乎未加迟疑:“孙武子将占上风。”
  “哦,”庞涓震惊,“此是为何?”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鬼谷子似是不愿做答,作势欲起。
  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问。”
  鬼谷子重新坐定:“说吧。”
  庞涓眼珠儿一转:“听说吴起将军曾经著过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你听何人所说?”
  “这……”庞涓眼珠子一转,“弟子在安邑时,听人谣传的。”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吴起也曾著过一书,就叫《吴起兵法》。”
  庞涓随口胡捏一个因由,竟然坐实了,不免惊喜交加,脱口而出:“太好了!先生见过此书吗?”
  “见过,”鬼谷子应道,“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老朽是以有幸一睹。”
  “既有此书,弟子为何寻不出呢?”
  “此书命运,与《孙子兵法》一般无二。吴起于晚年写成此书,书成之后,吴起正欲献给楚王,楚王突然驾崩。吴起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亲手将其焚毁。”
  “焚毁了?”庞涓极是震惊,神情沮丧,半晌,抬头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是他亲手焚毁的?”
  “因为他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话音落处,鬼谷子人已站起,沿小路继续朝前走去。
  庞涓略略一怔,翻身爬起,紧追几步,大声问道:“先生,那本圣书真的就无一册传于后世吗?”
  “应该没有吧。”鬼谷子头也不回,“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听闻此话,庞涓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折返回来,盘腿坐在地上,陷入苦思。
  庞涓耳边再次浮出鬼谷子声音:“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见……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于是亲手将其焚毁……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应该没有?’”庞涓忖道,“先生为何说出‘应该没有’呢?‘应该没有’的言外之意就是‘有’。对,此书肯定还在,而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话,他的那个‘有缘人’又作何解?”
  庞涓眼前一亮,周身打个惊战,忽地站起,不无激动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自语道:“若是我所料不差,《吴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这谷里,什么都是虚的,这个才是真货。”
  然而,如何方能得到这个真货呢?
  庞涓冷静下来,盘坐于地,再入苦思。
  鬼谷子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会在后晌申时沿小溪边的小径散步,陪同他的有时是童子,有时是玉蝉儿,有时则是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极其规律,总是在申时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约半个时辰,然后折返,又走半个时辰,在申时结束时返回洞中。
  这日申时,鬼谷子像往常一样沿路走去,正行之间,听到前面林中隐隐传来诵读声:“师曰,‘术为道御,亦为道用。道为根本,术为利器。’师曰,‘用兵之术在战胜,用兵之道在息争。故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师曰,‘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场力争,而在善谋,在运筹帷幄。善谋者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四两拨千斤。’师曰,‘服天下者,始于服己。’师曰,‘思不在周,在慎;谋不在密,在阴;言不在多,在精。’师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读精,在领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声走去,见是庞涓手捧一册竹简,正在摇头晃脑反复吟诵。
  瞄到鬼谷子,庞涓诵得越发投入:“师曰,‘先圣老聃之《道德》一书,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至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何自夸哉?’师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万不可自作聪明……’”
  鬼谷子听他一时,转身离去。就在鬼谷子将离非离之际,庞涓已经放下竹简,就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转身子,笑道:“庞涓,你方才所诵,出自何书?”
  庞涓尴尬一笑,将手中竹简捧在手中:“都是先生的日常教诲。弟子迟钝,只有行此笨招,将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册,时时吟诵。”
  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老朽所言,仅是口中吟咏并无用处。重要的是记在心里,时时感悟。”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若能谨记,或有大成。”
  庞涓再拜于地,语调甚是伤感:“先生,若是眼下这样,弟子只怕是一事无成,有辱师门了。”
  “你为何认定自己一事无成?”
  “弟子才学疏浅,心气甚高,自幼时起,最是崇拜吴起将军,以吴起所建之功为毕生所愿。可——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听闻先生与吴起将军曾是好友,必知吴起,弟子乞求先生能对弟子偏言几句,弟子必定谨记于心,终生参悟。”
  鬼谷子盯他一时,点头应道:“难得你如此好学。说吧,你想知晓吴起何事?”
  “弟子恳请先生传授吴起的兵法。”
  “这么说来,”鬼谷子微微笑道,“你是认定老朽手中有《吴起兵法》了?”
  庞涓听到此话,已知就里,急切间又是三拜:“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陷入沉思,良久,缓缓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薰香,于今夜子时,至老朽洞中。”
  庞涓连拜数拜,泣道:“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去,继续沿溪边散步。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咚”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回到舍中,庞涓越想越得意,拿起两件干净衣服,一路哼着曲儿,径朝溪水走去。庞涓将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起房门,悉数点燃,虔心敬意,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尽管做得有条不紊,严实不漏,仍旧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重了,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吱呀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声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忽然起床,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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