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
“你?”满腔的感谢之情瞬间全长了翅膀,飞得无影无踪,涓滴都不剩。她把对方本来干干净净的衣服,吐得和刚才那个房间里所有的大酱缸一样臭,该非常内疚,此刻也完全没了必要。
对面的路看起来比较开阔,可是,云杉觉得,只要远离这个人,哪怕背后就是火坑,就是地狱,她也更乐意去走。
刚转身,后面便响起:“你要去哪儿?”带着她给予的酸臭气,那人走回她身旁。
云杉逃不掉,干脆停住脚,侧过脸,冷冷道:“堂堂剑庄庄主,也要在这偏僻的地方,悄悄杀我这个恶名昭彰的妖女吗?”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上官剑南鲜少对人冷淡,这会儿说起话来,没半点往日的和气。而云杉听了,自然越发感受出他对自己的厌弃。
他厌弃她,她当然更不喜欢他。怎奈何无论她怎么表达自己想要回去,他始终拦着。
上官剑南说:“瞧你的样子,你对我是谁,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不应该叫一声一声‘爹’吗?”
顿时,云杉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露出不可思议:“我有‘爹’吗?”顿了顿,换了个冷冷的表情:“或者,你详细一点告诉我,你曾经在哪里,遇到过一个怎样的女子,后来,你们又怎么有的我?”留给对方思考后再回答的时间,但是,不出意料,她根本不会得到任意一个问题的答案。
云杉冷笑:“你回答不上来,就不能证明你除了燕无双之外,还有个女儿。我从小是被一个姓‘云’的人抚养长大,所以才叫现在这个名字。你和我,毫不相干!”
上官剑南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从这儿离开。
云杉就又踢又打,同时怒斥:“你想生过我吗?有养过我一天吗?什么都没有做过,有什么脸让我认你?还叫你‘爹’?”远远听到慕容轩的声音急切在叫:“云杉——云杉——”云杉想要答应,被上官剑南用力捂住嘴巴。
云杉被捂得气喘不上来,直翻白眼。
上官剑南为了要和她好好说话,捂得她几乎要晕了,然后抱起她,飞身上墙,出胡氏庄园。
来到外面的梧桐树林,又一直跑,跑到谁也不知道他们来到哪里、也不可能追上来,上官剑南才把她放下。
云杉犯了头晕目眩的毛病,抱住一棵梧桐树又是干呕,又大口呼吸,好一会儿,才平息。上官剑南什么都没带,什么都做不了,等她能听、能说,才又问:“孩子是谁的?”
一缕秀发贴在汗湿了的脸上,云杉眼神都迷离了。扭过头,她满含恨意盯他。好一会儿,才把头又转回来。
“不、关、你、的、事。”因为没力气,又因为其实不想说。每一个字,都带着对身后这个人强烈的排斥,每一个语调,也是毫不掩饰对他昔日卑劣行径的无情控诉。
如果换作是别人,就在这里,他毫不犹豫,就可以杀之。
哪怕是肖静虹本人,上官剑南一旦想要除掉,都不会犹疑。
可是,“虎毒不食子”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连云山上,肖静虹宣布,这个在岳州洗心楼闯下大祸来的女孩,居然就是她的女儿。
肖静虹的女儿,不就是他上官剑南的女儿吗?
那年肖静虹胁迫他同意借剑庄开南北武林大会时,还辗转提醒过他。
虽然早就没有了和那个女人的感情,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血浓于水,感觉真的很特殊。
上官剑南上一眼下一眼,上上下下打量云杉不休。别的不说,便是这副可以把无数人比下去的长相,上官剑南看在眼里,就十分喜欢。
身为父亲,他真心为女儿居然长得这般美丽而感到自豪,好像这样的美丽,完全来自于他一般。
与此同时,和这个女儿纠缠不休的三个男人:黑翼鹰王白瀛楚、逸城公子程倚天,还有最近冒出来这个年纪轻轻就被列入江湖百强榜前十的三公子慕容轩——没有一个是善茬呢。
现在,他特别特别好奇的,就是那一件事:“你正怀着的这个孩子,到底是白瀛楚的,还是程倚天的?或者,就是最近这段日子,对你关怀备至,为了你,连私仇都不计较的三公子慕容轩的?”
如果是前一个,那么,局势就够有趣了。现在谁都知道,蓬莱阁的黑翼鹰王,其实就是当今皇上亲封的秦王。秦王的亲弟弟燕王殿下,今年十一岁,去年刚封的王爵,朝中被喊要和太子争夺皇位的呼声,那可是一浪高过一浪。太子今年三十岁了,有个关系特别密切的弟弟——齐王殿下,这两个人如今可都是大权在握。说到争夺皇位,名义上燕王可能性很大。但实际上,那位秦王,是不是会突然杀回来呢?而他对云杉的好,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假以时日,不管是秦王,还是燕王,随便其中哪一个登上大宝,云杉的地位马上就会不一样。
而如果孩子是程倚天的。这个答案,照目前情况看,最无价值!
但是,如果云杉又移情别恋,怀了慕容轩的孩子。好处远不如第一种情况,可是,第一种情况带来莫大的坏处,也随之烟消云散。
云杉那么聪明,当然猜得到他这些心思。不无悲凉之余,她说:“我怀的这个孩子,和蓬莱阁的鹰王无关,和你想的其他人也无关。不过是我路过一座山,山南有条栈道,栈道旁深渊的边上,突然出现一个孩子对我说:‘父亲不要了母亲,母亲突然就不要了孩子,想要投胎,也没了生存的机会。姐姐想要孩子吗?想要的话,我就做姐姐的孩子。’然后,我就怀孕了。”冷冷一瞥,全是讽刺。
上官剑南勃然大怒:“你知道你这样,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他竭力平息着情绪,压住冲动,勉强恢复不急不缓的语气:“云杉,想想你的妹妹双儿。同样都是喜欢程倚天,你和她的境遇简直天壤之别。中原大侠雷冲为了让程倚天娶她,不惜费尽心思,用生意的手段拉拢胡治山,再邀请我岳父,再千方百计打动我岳父前来说服我。可他又是怎么对你的?在我没有承认你是我女儿之前,你想接近程倚天,他都不允许。世界,是现实的时间,江湖,是刀剑的江湖。就是没有我这样一个靠得住的爹爹,他才吩咐传音阁,搜集你的行踪信息,再散布给其他人知道。”
“是他让别人知道,我住在宁境的?”云杉非常吃惊。
上官剑南点头:“郑晓峰和欧阳木通没有这么好接近,三教九流的人做那么多事,还不是为了能和他们搭上些关系,能见个面,最好说说话。”看云杉瞧自己,他更是要巧言撇清:“连云山上,肖静虹面对那么多人说出你的身世。她那么理直气壮,我没理由不相信那是实话。我再怎么挑剔她的背景,你是我的女儿。从我的血脉之中分出去的,就算你曾经是奇花谷主,是紫煞,我也不可能想要杀掉你。”
说到这里,他慢慢靠她很近。
云杉受到亲情的诱惑,第一次感觉:原来,他并没那么令人讨厌。
只是,一想起刚刚他考虑得那些事情,那种如鲠在喉的不痛快重新回来。她让自己离开他又远一些,并冷冷道:“我想,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为人父者真正该做的事情:不要总是考虑应该给你带来多大利益,才配做你的女儿。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叫你一声‘爹爹’,不如你自己考虑考虑:还有那些事情,你可以反过来替我做。”
“我觉得你应该嫁给慕容轩。”
云杉正要离开的动作停顿,转身,瞧他:“你说什么?”
“以毒攻毒这种方法我用过,成功的机率实在太低。他有追魂和吴不医在身侧又怎么样?附骨针出自于凤凰教,鬼蛊也出自于凤凰教,毒质相同,毒性相融,万分之一的可能才相冲相克,最后相互抵消。莲花宫早就毁了,就算他们找出肖静虹,再花上好几年,能不能培育出当初莲花宫里有的那些珍惜蛊毒?逸城公子程倚天,已经废了!”
云杉情知他说得不假。
上官剑南接着说:“几天前,梧桐树林里,慕容轩一人对付华山青城两大掌门,大获全胜。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强,你可是亲眼目睹。说是不弱于连云山上南北武林大会程倚天大战黑翼鹰王那会儿,也不为过。而慕容世家崛起于本朝建立之初,迄今近百年,始终屹立不倒,威望一直不如少林,以及和少林同气连枝的玄门,但是,也就是如此而已。你若嫁给慕容轩,在岳州发生的事,当真可以淡化如烟尘。无论郑晓峰、欧阳木通,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将再也不会把此事向你提起。”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
“你要谢的,还得是慕容家训: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噢,”云杉这才醒悟,禁不住喃喃:“这大概就是慕容家不会计较我也杀了他们家长子的原因了吧……”“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脸,看着上官剑南,“你如此为我着想的原因,绝不可能源自于这样八个字。在你的宝典里,‘利益’,才是一切行为的出发点。不让燕无双嫁给倚天哥哥,怕的,是倚天哥哥和我关系千丝万缕,因为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能激起逸城和六大门派、乃至于全江湖的滔天祸乱。你怎么可能让剑庄以及江南十六堂深陷这样的危险、这样的窘迫?但是,让你万万没想到的是,本该是个**烦的我,却因为慕容家三公子的缘故,突然不再麻烦。这样一来,岳州那点儿事自然不足一哂。倚天哥哥中了附骨针,一身修为等同摆设,这辈子兴许都会这样,武学之上,完全成了一个废人。可是,他毕竟还是岳州首富。他手下四杰对付郑晓峰、欧阳木通那样的人物,力不从心,但是,左右其他等级的江湖人士,完全绰绰有余。更何况,他们还有传音阁这样的情报机构,试问,江湖上还有哪一个门派在这点上,能够和他们比肩?嫁了我,你就等于得到慕容世家,再嫁燕无双给倚天哥哥,你又有了逸城。本来就背靠有少林做后台的玄门,三大门派统统纳入你囊中——上官庄主,这本账,你算得可真是精彩极了!”
然而,让她非常无奈的是:明明知道事实就是这个样子,偏偏她无法去改变。
虽然,她并不确定慕容轩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她还告诉上官剑南:“慕容悠采说那样的话,只是为了避免当时的事态再度被激化。”
不过,当她跟着上官剑南回到庄园里面,慕容轩听庄上的家丁禀报,急忙来找她时,那因找不着她而满头大汗的样子;还有,终于看见她,眼中突然被点亮的神采,叫上官剑南低头一哂的同时,也让云杉欣慰、感动之余,不由得忿忿。
慕容轩把她从头检查到脚,然后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拉着她的手往绿玉馆方向走,周围都没有其他人,他才接着说:“我和二叔看见峨眉的素离师太连同恒山的静南女真人,匆匆进绿玉馆,又匆匆从里面出来。她们难道不是追你,找你,结果却找不到你?”
云杉想了又想,还是把戏台子那里发生的事和他讲了一遍。慕容轩一听,很生气。但是云杉拉住他,不让他去找素离、静南理论,并道:“我事实上就欠欧阳家,还有郑家、孟家,包括你们家的血债。三哥,你慕容世家胸怀宽广,不以一己私利和我一介女流论短长。可是,即便素离师太那时把我杀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自己都无话可说。”说完这番话,她很认真问慕容轩:“你当真想好了,要把我带去慕容世家,然后,收留我,直到我生下我的孩子?”
这真是个难题!
饶是慕容轩一腔仁义真心可表日月,也被问得久久无言。
面对云杉的质疑,他想了好久,才说:“如果一定要为一件事情找一个做或者不做的理由,那还是看,要做的那件事对,还是错吧。杀了你,也不能让我大哥活过来。而救了你,既不危害别人,同时还让你获得幸福,你的孩子因为母亲的获救得以生存的权利。难道这样不好?”
这等脑洞,身为最大受益人——云杉也填补不起。
慕容轩也为自己想了不去找素离、静南理论的道理:“大概人与人的想法,就是如此不同。我不赞同她们用杀人的方法冤冤相报,十之八九,她们也没法理解,我为什么不杀你,还要救你。”丢下这团乱麻,他又问:“云杉,那你现在感觉好不好呢?和峨眉派、恒山派的掌门交手,你的肚子——没有受到影响吧?”
“剑庄的上官庄主及时出手救了我。”
“哦!”慕容轩略微怔了一下。
云杉急忙解释:“也是碰巧,他看到峨眉派的小尼姑带我去偏僻的园子里去。和你一样,对我的处境不放心吧。”
“那这位上官庄主,还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人。”慕容轩笑起来,发乎于真心夸赞。
云杉瞧他那张喜怒完全形于色的脸,俊朗之中根本没有半点心机城府,着实赤诚得叫人不得不为他感慨。想想上官剑南那满腹的算计,云杉叹息的同时,对他又颇心疼。
“三哥,”她叫他,“慕容二叔时常教导你,闯荡江湖,弘扬慕容家训是很重要,但是,对人要有所提防,不要时时刻刻都用一颗无害的心去面对。”说得再清楚些吧,“你这样坦诚对他人,别人未必就同样这样回报你。”
“那么你呢?”慕容轩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
云杉噎住。
“你会因为我帮助了你,反过来,却要害我吗?”
云杉被问得莫名心虚,嗫嚅:“我、我……”瞧着他那双比秋水还要澄清一些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在心里组织了半天方才组织好的话挤出来:“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