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人来

  中饭时辰,眼看天渐渐沉下来,幸好到了一座城里,街比先前几个镇子宽敞,开铺子的、做买卖的、赶路的,都有。
  萧禾烈寻了家明亮的店面。
  里头蹦出个瘦伙计忙把马牵下去。
  小二边迎边问:“客官,您来点什么?小店菜色齐全,酒也好。”
  “两个炒菜、两个馒头。”萧禾烈扫了一眼堂下,一半桌子有了客,“点个清净些的房。”
  “好咧——”小二倒是挺热情,叫喊得尤为高兴。
  萧禾烈捡了个靠窗的位。出门在外,他喜欢背靠墙、手靠窗,这样就无需顾忌身后,只要防范眼前,且能观望内外动静。谨慎的老江湖多半有这么个习惯。
  “齐活!”小二麻溜摆出一盘炒羊肉、一碟卤猪肚和两个馒头。
  这些个菜,自然比不得府里,但充满各地乡土味儿,萧禾烈每回出门在外都乐意尝尝,而且这家店收拾得还算清爽。
  ★
  约莫半个馒头的功夫,窗外猛然咋了声“下雨啦”,街面上哄乱起来。
  天上掉了几颗雨点,又没有了。风开始拖枝拉叶,搜刮街面上的一切。黑云翻滚,正在调动四面八方的雨水。
  萧禾烈知道,暴雨要来了。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上苍终于将聚集的力气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砸出一片凹塘。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人间一片喧腾,人间万籁俱寂。
  小二忙不跌地放帘、关窗。
  桌角,瓷白的茶壶上溅了几滴雨,呈现斑斑点点的灰,好似一幅不清不楚的水墨画。
  萧禾烈顺眼望去,已是人去街空。只有几个手脚慢的,也还在奔命。
  不知何故,此情此景让他记起多年前的长安,也是这样,彻天彻地的雨。
  “客官!”小二已到跟前,别过身子关窗。
  突兀打断萧禾烈思绪的,不是小二,而是窗外的一幕:一个身子在泥水里扒拉。披头散发不辨耳目,紧贴身上的衣裳像绳子一样纠缠着。终于从地上起来,走不到几步,滑倒了,又趴了水塘里。到底经了怎样的遭遇,才使得这么一个人儿羸弱得只能在雨水里翻滚,却如何也爬不开去。
  “哎——客官——”小二伸长脖子劝阻客人别出去。
  萧禾烈箭一样窜出门外,又箭一样转进帘子。
  “热水!”萧禾烈把捡的人儿往楼上拖。
  “啊?”小二张圆的嘴巴立马被命令压扁,溜进厨房招呼热水。
  萧禾烈用身子推开门。
  小二这时也窜上来了。
  “被子!”
  小二跳上床头,抱了被子,铺在地上。
  “妇人!”萧禾烈扯过床上的垫被盖在要饭的身上。
  小二没了踪影。
  眨眼功夫。
  小二拉着个老妇人过来:“住店的!行不?”
  萧禾烈已候门外:“还请阿婆帮忙,给里面人换身衣裳。”
  老妇人一时不知四五六。
  “哎呀!”小二插嘴,“要饭的!不行啦!公子偏从水塘里拖进来!”
  老妇人这才弄清缘由,定睛瞅了瞅面前的人,只身进了房内。
  萧禾烈拉起房门:“抱床厚实的被褥。”
  “马上来!”小二跐溜钻进了隔壁空房。
  半晌,老妇人开了门。
  萧禾烈迎进来。
  “快把人弄到干实的地儿去。”老妇人朝他。
  萧禾烈朝老妇人施礼感谢,径自去了里面。
  掀翻在地的两条褥子浸了个透,一旁衣服堆下淌了一滩泥浆子水,要饭的被滚到一角,干瘦的身子缩在他宽大的衣服里,与草草下葬的死人无异。
  小二冲进来往床上铺被子。
  要饭的被横放在床。
  小二又到楼下把刚起锅的开水端来半盆。
  “你去忙吧。”萧禾烈退去小二。
  小二硬是壮了胆子往床上瞅了几眼,这才甘心离去。关门时又朝里面瞟了一眼,暗自叹道:“唉,先前看似还能动唤,现在整个耷拉在那儿,死了一般。”
  被子东西两头一卷,要饭的滚尸一样裹在里面。萧禾烈一把拉过身后的凳子,从桌上端来盆子放在上面,伸手一探,转到脸架那儿,把今早洗下来的冷水掺了些进去。要饭的一双脚被拉进盆,浑了一盆水。萧禾烈抬身看了床上一眼,毫无动静,走到跟前,观量两眼,俯身摸额,径自出房。
  “哎——客官——”掌柜的惊诧这时有人出去,外面****!
  “治伤寒的药,有吗?”萧禾烈回过头来。
  “药啊,”掌柜的晃着脑袋回忆,“先前倒有位客人落在这里一点,不知是不是您要的伤寒药。”说着,从柜台下摸摸索索掏出个油纸包。
  萧禾烈打开一看,是治痨的,扭头冲进雨里。
  掌柜的对着芦柴帘子看了半天,实在想不通真有这样的人儿。
  ★
  半刻功夫,萧禾烈冲回店里。
  小二正从厨房出来,瞧他满头满脸的水往下泷,呼叫:“客官您这是------”
  萧禾烈把药塞他手里:“煎上送来。”
  “哎!”小二回神,“不会耽误!”奔进厨房。
  萧禾烈回到房间,朝床上望了几眼,盆里一摸,水已经有点凉了。
  转身下去,端上一高桶雾气腾腾的热水来。
  添了三四次热水,夜幕降了下来。
  “客官,”小二敲门进来,“您吩咐的药成了。”
  “搁在桌子。”
  “小的先出去了。”小二见那要饭的腿脚上退了死灰显出几分红白来,替她高兴似的,乐呵呵走了。
  要饭的口眼紧闭,萧禾烈用胳膊托着她头,且手上端着碗,另一只手先轻轻把她嘴掰开一条缝,再用调羹把药一点一点往喉咙里顺。
  “熬一晚小黄米粥。”萧禾烈说这话时已是第二日中午。
  “好咧!”小二依旧这么热情。
  “来一碗面。”萧禾烈挨着最近的位子坐下。
  他早上第二次喂药,发觉床上人回过暖来了,快要醒过来了吧。
  “客官,”烫面是极快的事,小二已端了来,“面来了,想是把您累坏了。”
  萧禾烈从竹筒里取了筷子吃了起来。
  一碗面尽了,萧禾烈才觉出自己的饿来。
  想来,难得这么疲乏。
  “客官,您的粥也好了。”小二叫住要上楼的他。
  “我来吧。”萧禾烈退回来从小二手里接过托盘。
  萧禾烈推门进房,床上人已经醒了过来。
  听见声响,张开眯着的眼。
  这被救的雨中人儿,正正恰是那要饭女!
  萧禾烈走到桌前把盘子放下,端着碗勺来了床边。
  要饭女费力眨巴着眼。
  萧禾烈转了下长枕把她垫高,端碗坐在床头凳上,一边用调羹搅粥一边用嘴吹它;待凉了些,再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
  吃完最后一口粥,好似多了一丝力气,要饭女自己缩动几下,身子就埋到被子里了。
  萧禾烈端走空碗,在桌旁凳上坐了下来。
  要饭女闷不作响,眼皮张张合合,要睡着的样,望着头顶帐子。
  萧禾烈从没伺候过谁,这样在房间一会儿,他觉得沉闷了点,起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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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没什么事物是极度吸引他的,只是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与凉爽,街东到街西,散漫地走了半个下午,踩着斜阳返回客栈。
  要饭女见他进来,奋力撑坐起来。
  “醒了。”萧禾烈见她恢复了人气的样子。
  “又睡了一觉,好了很多。”要饭女拖着腿脚挪下床。
  “把这换上吧,”萧禾烈把一个包袱放到床边,“刚才在街上看到的,不知合不合适。”说罢,出了房。
  要饭女打开包袱,是几件女儿家的衣裳。
  换好衣裳,她用力迈开脚步走到门口,开门,门口没人,她扶着楼梯下楼。
  “吆,醒啦——”楼下小二惊叹。
  萧禾烈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闪到二楼去搀她。
  要饭女被扶到一张桌前,小二也把几个碗碟摆放好了。
  “叫了几样,随意吃吧。”萧禾烈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都是好菜。”好像这菜出于自己手似的,小二啧啧称赞。
  萧禾烈盛了一碗鸡汤,推到她跟前。
  不知为何,要饭女感觉自己必定得喝掉。对方没开口,但是摆在桌上的胳膊、望着她的眼睛、闭着的口,这些都给自己一个暗示:把汤喝掉,对身体好。
  于是,她端起碗,毫无难处地就一饮而尽了。放下碗,嘴唇之间还有半许黏合,伸舌舔一下,香。
  鸡汤、大米饭、红烧蹄髈------逐渐在她身上发挥效力,从脚板底到头顶冒了一层汗。
  “备些开水,再到外面买块澡膏。好了叫我。”萧禾烈上楼之前吩咐小二。
  “好咧,”小二对厨房扯开嗓子,“烧上一锅开水——”又到柜台跟掌柜的打了招呼,一溜烟出去了。
  要饭女跟在萧禾烈后面。
  就在房外。
  “难为公子拾我回来,”要饭女站在门口不愿再往里进,“药也喝了,觉也睡了,饭也吃了,”她不会更多的繁文缛节,这些话就是莫大的感激之言,说完,退后一步,双膝跪地,磕了头,站起,“亏得公子了,”又鞠了个大大的躬,立了一眼功夫,终于放心地走了。
  萧禾烈立在那儿半晌。
  此刻房内。
  萧禾烈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却没有喝。
  墙角还堆着昨日的衣物,水迹未干,一红一黄两只袜子夹杂其间。
  不知哪来的一弯苦笑:为什么好像心里空空的!
  转而一想,不过一夜辛劳罢了,本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何必怅然!
  遇她,因了命运巧合。
  救她,因了情势之下。
  留她,因了同情之心。
  一杯水下肚,起身下了楼。
  “客官,”小二迎上来,“晚上吃点啥?”
  “牵马。”说这话,萧禾烈已至柜台结账。
  小二吃惊他走得突然:“您要的一锅热水还在那儿呢!”
  萧禾烈没听见似的。
  小二只得怏怏去牵马。“客官,”小二舍不得似的,把缰绳交付过去,“您走好。”
  萧禾烈朝他点头,感谢他近日来的忙碌。
  “您------”小二终于鼓足勇气,“那姑娘------”他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还是闭了口。
  萧禾烈递给他些碎银,跃马扬鞭而去。
  哒哒马蹄,一路京去,敲出暮色的孤寂。
  萧禾烈甩鞭,蹄声更急,暮色更重。风在耳边哀啸,仓促、汹涌,一波接一波。寒气扑面而来,侵袭胸膛,要将整个人间封杀在暗夜的架势。
  十年前的大雨,再浮眼前,他在疾驰的马车内,那个孤苦的孩子在雨中。
  十年后的大雨,他救了个在雨中挣命的人。
  她的神态,与十年前的孩子那么像。
  凄苦。
  决绝。
  一声马嘶,扯裂黑际——
  许是跑急了,左腿那个伤口定是抻出血来了,晕红了大块。要饭女靠着一个墙角慢慢蹲下,借着稀疏的月光揭开紧贴皮肉的裤腿:裂了,口子两边的肉与肉,面对面,又因遭了雨的缘故,张开的两片肉显出粉白来,沤了几日的死猪色。
  四下里寻觅,似乎大雨冲走了一切,眼下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她只得放下疼痛,张望遥远的月牙和漫天的繁星,盘算着今晚在哪儿落脚。
  ★
  “啊!”要饭女被漆夜里的手吓了一跳。
  萧禾烈。
  要饭女说不出话来。
  萧禾烈蹲在跟前,清白的绢子里映出几分红来。
  “你打算去哪?”说这话时,他已经包扎好立起身来。
  要饭女动了动嘴,却没作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回不了他的问,于是只能靠着墙角。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府上。”萧禾烈朝她。
  对萧府而言,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
  可对要饭女就是关系生死的事。她睁大眼睛,然而,目光中的那丝惊喜随即暗淡下来。
  “你不乐意?”萧禾烈不知道其中缘由。
  沉默。
  要饭女开口:
  “以前,我也进过一家。
  叫卞府,镇子离这儿远得天南海北了!
  起初,我高兴得很。
  因为告诉我吃的夯实,只要勤恳。
  你想,能有片瓦遮身,有东西填肚,就是天造我了!
  哪有不去?
  后来,日子一天过一天。
  身上的活也跟着一天重一天。
  我不怕苦——我吃过苦——也肯吃苦——
  虽吃的是人家锅灶,但也算是个有根有脚的人了。
  他们见我肯干,粗啊细的都来叫我。
  我比不得周围些人,所以一声不敢吭,只顾埋头撅脸地干。
  但是,他们慢慢消我的食,一天供两顿;后来只有晚上一次,稀的。
  再后来,死命打我:拿盐水浸上柳子条,关起门抽,打得我没地儿钻!
  哪里是懒了——那是饿的啊——上山下田,气力早就随汗流尽了——
  也有好人,同炕的毛阿婆,告诉我老爷喜欢甲鱼汤。
  我没得法子,就夜里下河摸王八子,白天咬了牙干。
  哪就这好运,夜夜能逮个呢?
  没有,又是鞭子!
  毛阿婆说,坟茔脚下的沟里多。
  尸首烂了,水鲜。
  我就续个火把上那去。
  四下就我一个人火头大,扰了,慌;火头小,暗了,慌——天蒙亮回了炕上,才觉得自己真又回来了!
  不知是老爷吃腻了汤,还是怎的,他们最后还是把我踢出了府。说是我害了传人病,身上全是血包子。
  其实,浑身上下的脓疙瘩包,全是一夜一夜的蚊子!
  那地方,坟多,草多,一见光,全来了。”
  沉默。
  “府上,”要饭女把手搭在腿上,仰起头,“一天几顿饭?”
  萧禾烈动了动唇。
  “洗衣、烧火、劈柴、喂牲口、下田拉犁,我什么都干得,就是想一天三顿。”要饭女眼巴巴看着他。
  萧禾烈正要开口。
  “两顿,”见他不应,要饭女慌张自己要多了,“两顿也行,一顿我实在吃不饱。”她的声音,最后低得和她的头一样,深深埋在两膝之间。
  “保证吃饱。”这是萧禾烈回她的话。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雨儿仍觉得这话掷地有声,值得信赖。
  “客官,您又回啦!”小二惊呼。
  掌柜的被吵醒,撑起惺忪的眼。
  “还有房吗?”萧禾烈朝他。
  掌柜的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旧客:“还是您原先的房,行么?”
  “正好还空着呢!”小二欢喜地插嘴。
  “再开一间,”萧禾烈排出一锭银子,“最好隔壁。”
  “有有有,”掌柜的见了那甸闪光,立马撤去困色,砌上笑容,“您放心,马上给您备好,那水还在锅里焐着呢,还要?”
  “打上楼。”
  掌柜的眼一直跟到楼上:这野丫头,真是腌臜够了!怎么这位爷就是领着她呢?
  他抓起银锭子塞到腰下抽屉里,朝楼梯撅撅嘴,“去,给安排个隔壁房。”
  “两头不都有客么!”小二嘀咕了一句。
  “腾一个出来。换到别间儿去!”
  “行!”小二应下。
  “干净点儿!”掌柜的补了句。
  “得!”
  “先在这坐会儿,等房安排妥当,”萧禾烈倒了杯水递去,“你叫什么名?”
  “没名。”要饭女端端正正坐好。
  “多大?”萧禾烈又问。
  “不清楚。”
  “家是哪里?”萧禾烈再问。
  “没家。打记事,我就跟着拐爷爷和哥哥四处讨饭。”
  “你有家人?”萧禾烈不解,“怎么没同他们一起?”
  要饭女怔在那儿,双眸蒙上一层水雾。
  ★
  “客官,”门没关,小二径直进来了,“隔壁间儿给您收拾好了,洗澡水也给您兑好了,对了,之前您吩咐买的澡皂。”说着从怀里摸出块巴掌大的绿纸包。
  “去吧。”萧禾烈接过皂。
  “有吩咐您楼下叫我。”小二一脸诚意。
  他也是个灰尘里打滚的人,所以见着有人搭救苦命人,由衷喜欢这样的菩萨善人。
  “去洗个澡吧。”萧禾烈从包袱里取出个银盒。
  要饭女随他来了隔壁的客房。
  房内布置与刚才的一样,添了个半人高的大圆桶。挨着澡桶,加了两张椅子,一张上面搁着一铜盆开水,里面腾升着热气,盆里还飘着个葫芦瓢。另一张上,平摊了一块面巾。
  “觉得水凉了,”萧禾烈指着圆椅上的铜盆,“舀点热水进去,这是澡膏,擦在身上洗得干净,”见她盯着方椅不应话,“这椅子是让人踩着进出桶的,尤其是出来,以防滑倒,加了面巾。”
  要饭女朝他点了头。
  萧禾烈叩开银盒盖子,取了一撮褐色叶子,交她手里:“边洗澡边嚼。”
  趁着洗漱的档,萧禾烈去楼下吩咐了饭食,问小二要了一盆清水、一缸酒,还有个空盆。回了房内,又从包袱里找出一个瘦长的白药瓶、一卷齐整的包扎条。
  要饭女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时至深夜,除了璀璨的闪星,外面没有热闹可言。
  要饭女从头洗到脚,一捧发,圈在顶上。
  “比之前清爽多了。”萧禾烈笑了。
  要饭女只顾站在门口,眼看有人打量自己,反倒因了干净不好意思起来。
  “进来坐。”萧禾烈招手。
  要饭女坐到桌旁。
  “床上。”
  要饭女坐到床上。
  萧禾烈来了床边,拉来床头椅子坐下:“脚。”
  他拍拍自己的膝头。
  要饭女愣在那儿。
  萧禾烈又朝她笑,示意她不要怕。
  要饭女目不转睛看他。
  萧禾烈托起她的腿搁在自己身上:“上点儿药。”
  要饭女没作声。
  萧禾烈拉起裤脚一瞧,忍不住多盯了她两眼:“会疼些。”
  要饭女还是没作声,看着他拨弄疮子。
  萧禾烈两只手由伤口外延往里,一圈一圈挤压,十来下,脓水一点一点被按出来,红里带黄。再看她:屏着气,身子抻得直直。
  萧禾烈时不时拧干清水盆里巾子擦拭脓水。巾子每触到伤口一次,她就抖一下,额上渗出密汗。
  “这伤口原先很大,”萧禾烈分散她的注意力,“怎么来的?”
  “狗咬的。”
  萧禾烈见她身子成了“弓”字,牙齿狠咬下唇。
  “我给你个名吧?”萧禾烈拉过空脚盆,把她的脚放进去。
  要饭女的眼,闪亮起来。
  “忍住。”
  要饭女的眉,紧蹙起来。
  萧禾烈手里的那缸酒,缓缓冲刷着她腿上的洞,如火烤,逼得她掐着被褥,无法动弹。
  “雨儿——”萧禾烈抬头,“叫雨儿,你喜欢吗?”
  要饭女——不——雨儿,点头。
  她的睫,扑闪着。
  是腿疼吗?
  不全是。
  一缸酒,仿佛苦熬了半辈子,终于完结。
  雨儿闭上眼,泪下来了。
  “很疼很疼吧?”萧禾烈望着她。
  雨儿睁开眼望着他,摇头,笑了。
  清好伤口,萧禾烈托起放着药粉的包带:“就好。”
  雨儿点头。
  萧禾烈一把将药反扣在鲜红的疮上,加紧包扎,一层一层。
  药一上腿,不亚当初那口,腌得人哆嗦。雨儿不知如何蹚过去,直勾勾盯着腿,眼神,已疼得恍惚。
  “好了。”萧禾烈终于停了手。
  雨儿的唇,印着深深的痕,她费力想道声谢,却虚脱得要向下倒。
  萧禾烈将她扶到床上,自己收拾东西。
  “早啊,客官。”掌柜的大清早也得闲,无需抓账。
  “两碗面,两碗米汤。”萧禾烈要了饭食。
  “得嘞,”掌柜的一眼瞄到他身后,“吆,客官,您把这要饭的姑娘倒是收拾得齐齐爽爽!”
  萧禾烈寻了个避风的位扶雨儿坐下。
  “前个儿还像阎王殿里的呢,瞧瞧今个儿。”掌柜的一边摇头,一边咂嘴。
  雨儿虽然听着这话,依旧低眉顺眼坐着。
  “那,卤鹅腿要吗?”掌柜的没得客人的应,自觉没趣,“味可正着呢!”
  萧禾烈看了一眼雨儿:“来两只,另外包上两斤牛肉、四个馒头,带走。”
  “好嘞,”掌柜的应下,“客官今个儿就要退房?”
  “早饭后。”
  “客官,”小二端上早饭,“您要的都在这儿,馒头走时再帮您包,不起皮。”
  “给我找匹马来,挑好的。”萧禾烈边说边示意雨儿吃。
  雨儿已经没有昨日那么惶恐,自己拿起筷子吃面。
  “马是有,”小二为难了,“可这大早上,恐怕马贩子们还没开市。”
  “想想别的路子,”萧禾烈在小二的托盘里压上一锭银子,“这是马钱,”又放上一锭,“这个你自己拿上,这些时日你也忙活了。”
  “啊,谢谢客官,多谢客官。”晃晃两只银锭,差点把小二眼珠子挤出来,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自他跑堂以来,也见些个衣着、行事极为阔绰的主,从没遇上这么手敞的客人,快顶上三年的月钱了。
  掌柜的闻声,连忙从柜台里探出头,眼见着小二把银子塞到怀里,恨得牙痒痒却开不了骂,因为客人在柜台以外给跑堂的钱一律算作打赏,他是没法要的。
  “还不快去招呼客人,钉在那啦。”掌柜的低吼一声。
  “客官,您等着,我这就出去瞅瞅,看看能不能给您张罗匹马来。”小二受了莫大的感动,急齁齁出店上了镇子。
  掌柜的不得发作,账本子掀得噼里啪啦响。
  “吃好了?”萧禾烈见她放下碗筷,“还要点什么?”
  雨儿碗里只剩下半口汤,摇摇头。
  “饱了?”
  雨儿点点头,把那半口汤倒下肚。
  萧禾烈笑笑:“回房简单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起身。”
  “客官,”萧禾烈刚放下筷子,小二恰巧也回了,“您出来看看。”
  萧禾烈起身出了店。
  “这是我敲了熟识的贩子门,到他马坊子里挑的,”小二得意地拍拍马屁股,“这身架子,脚程快的很!还送了个鞍子!”
  “就这吧,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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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官,您这就走啊,”小二从厨房里出来,见客人已经背上包袱,在柜台上结账,“这是您的馒头。”
  萧禾烈接过黄油纸,朝小二点了头。
  “姑娘您可真是命大,碰上这么个主,一场大雨把你浇在地上,记得么,”不等回应,小二又说,“我看是活不了了呢!这善心主子,光是给你起暖,一个夜上,续热水,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到天亮才撤了盆。”
  “这是,”掌柜的也开了腔,“冒了大雨出去给你抓药,想是姑娘好些了吧,熬黄米粥啊,煨老母鸡啊,这几日的饭菜可都是他大官人嘱咐我们的。”
  雨儿听得仔细。
  掌柜的算清账目,萧禾烈付了银子出了客栈。
  小二也从后面厩子里把马牵了出来。
  “客官您走好。”他依依不舍把绳交到善客手里。
  “上吧。”萧禾烈转身朝雨儿。
  雨儿站在门口不动弹:她从没骑过马,这么高。
  还是小二眼尖,回身搬出张条凳。
  雨儿踩着凳子,小心翼翼上了马,紧抓着缰绳子。
  萧禾烈也上了马,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小二的视线。
  马儿走得不快。雨儿站在那儿不动的时候,萧禾烈已经意识到她不会骑马,他怪自己忽略了这点。
  瞧她盯着马头,闷声不响,萧禾烈打马跟上,与她肩并肩。
  雨儿回过神来。
  萧禾烈本不多言辞。
  两人又安静走了一阵。
  “多亏了你。”雨儿鼓起勇气。
  萧禾烈望着她。
  “救了我命,给我吃的,帮我治伤。”雨儿一一细数。
  萧禾烈朝她笑笑。
  “还给我起了名,”雨儿细细品咂,“雨儿——”
  萧禾烈发现她的嘴角扬起一弯笑。
  “这么说,以后人家就‘‘雨儿’‘雨儿’这么叫我?”雨儿凑近半分,“不叫我‘小叫花子’啦?”
  “不叫了。”
  “嗯,”雨儿点头,“这名儿好,雨天捡的我,好记,又是女儿家的名。”
  看着纯真的笑,萧禾烈心底竟生出一丝苦涩:她,那么容易满足,一碗热腾腾的饭,一个普通不过的名。她,什么也没有,得了半点好,满心开怀。
  这样,直到天色晚了,他们仍旧不见村庄或城镇的痕迹,萧禾烈心想,只能野外过一宿了。
  他在一个地广树茂的地儿把马勒住,周围还有个不大的河塘。
  “今晚只能在这儿过夜了。”萧禾烈跃下马。
  雨儿没说话,在哪儿她都无所谓。
  萧禾烈绕到她马旁,两手五五相扣,齐贴到马肚:“下来吧。”
  雨儿不敢踩下。
  从来,都是别人踩在她身上!
  萧禾烈笑道:“没关系。”
  雨儿仍骑在马背上不动弹。
  “你就打算一直待上面,不挪地儿?”萧禾烈鼓励她。
  雨儿也笑了,战战兢兢踩着“马环子”下来:自己整个身子落在他的掌心,他的身子却是纹丝不动,真有气力。
  “身体怎么样?”萧禾烈牵过马把绳子系到树上。
  “没骑过马,上了背就感觉自己离地好高。”
  听了这话,萧禾烈知道她身子还好。
  不一会儿,萧禾烈抱了一小捆干树枝回来。雨儿从横卧的大树根上起来,拍拍屁股走过去接柴。
  萧禾烈绕过,径直把它们放到前边地上。雨儿也返身跟来,萧禾烈又走到旁边枯树下抓了两大把黄叶,雨儿再跟过来时,他已返身迎着她回了。雨儿见了站住不走,脸上有些尴尬,等了几步还是跟在他后面聚到柴旁。
  “你不用前前后后跟着我,”萧禾烈一边生火一边同她讲,“腿上有伤,别多走动。”
  雨儿兀地站在对面,不知开口说什么。
  萧禾烈拨着火朝她抬颔:“坐下吧。”
  雨儿坐下,静默了一会儿,抬起脸问:“公子,我就这么喊行吗?”
  她咬了几下唇:“要干什么,公子尽管叫我。”
  顿了顿,她又道:“哪块做得不好,公子尽管说。”
  “我叫萧禾烈,你可以喊我禾烈,”瞧她点头不语,萧禾烈笑道:“暂且还不需要你办什么。”
  只是后来,雨儿从未叫过他的名。即便,时光已不知不觉把这名刻在她心上。从相遇,到别离。
  “你在这里。”萧禾烈把火又拨了拨,起身去了林子里。
  雨儿也就单单坐在地上盯着火焰看。
  不一会儿,萧禾烈手里拎着东西回来了。
  这刻天已完全黑下来,等他走近,雨儿才看清是只野兔。
  萧禾烈到塘边拾掇干净,穿到棍上,送到火里烤。雨儿到马上取来包袱里的馒头和牛肉。
  萧禾烈吃了半个馒头,到鞍子内取了水袋,递去给她:“你在这慢慢吃,别让火熄了。”
  雨儿点点头。
  等的这段功夫,她很认真地看着火,时不时拨拨它、添几根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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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禾烈回来的时候,怀里是一捆干草;借着篝火,雨儿正就着喷香的肥兔,啃着大白馒头,偶尔歪着脑袋望天上星,偶尔用袖子撸撸嘴角。萧禾烈看在眼里,心里也生了几分惬意。
  “铺在剩的柴上,”萧禾烈提提手中的草,“将就一夜。”说着挑了一把细柴,环了一眼脚下,抱到一旁,垫上厚实的茅草,整饬起来。
  雨儿在裤上揩揩手:眼下比从前,不知好多少。
  不大会儿工夫,“床”好了,萧禾烈又往火堆里加了几根粗棍。
  晨光夹着昨夜的寒气把雨儿叫醒的时候,她身上多了件衣服,坐起环顾四下,少了一马一人。
  她又环顾一圈,确信只剩下自己了。
  先是慌张。怎么又是孤身一人了!
  后是失落。他人真好,还允诺给个安生地儿,可现在什么也没了!
  接着什么想法都没了。她什么人、什么事没经受过,本就是个讨饭的胚子,再说,人家到底也救了自个儿的命,还吃了几天饱肚子!
  塘边抹了把脸,带上昨晚剩的两个冷馒头,跨上包袱,在那儿立了会儿,毅然牵着马往前去了。
  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雨儿下意识把马往怀里拽了拽,缩到路边。
  不多会儿,马蹄声近了:是他!
  雨儿眼中添了无限精神。
  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爹娘寻来了,愣愣站那傻笑。
  “起来了,”萧禾烈一跃下马,“怎么动身走了?”
  “我------”雨儿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
  “以后别自己走开,荒山野岭,”萧禾烈牵过她手中缰绳,交过去一个食龛,“走失难找。”
  雨儿随他拐到一边得闲地儿,打开龛子一看,大瓷碗里盛着半碗豆腐花,掀开二层,四个大肉包,冒着香气。
  “昨个儿馒头别吃了,硬,伤胃。”萧禾烈示意她趁热吃。
  雨儿僵在那里,她惊于自己受到这份关照。他的搭救、挽留,已足让自己狠狠感恩。眼下,她觉着自己必须说些什么,道出心底的感激。搜罗了半天,总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那几个词太单薄。周旋了半天,她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吃吧。”萧禾烈察出她的心思。他不需要她感恩戴德,他的作为,自然而然:想得到,做得到,尽量做罢了。
  雨儿拿了一个包子,直直伸到他眼前,让他也吃。思前想后,她觉着这个才是实实在在的谢。
  “吃过了,”萧禾烈轻轻推去,“你吃吧。”
  一会功夫,四个包子外加半碗豆花,通通下了雨儿肚子。
  萧禾烈的眼界里,从没看过女儿家的能塞下这么多东西。
  这样,赶上客栈就住店,赶不上,就露宿野外。因了雨儿的缘故,到京费了他们不少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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