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去的路上,姬越开始思考起了异灵的事情。
说实话,她对异灵其实是没有什么看法的,一样是人,不可能死过一次就成精了,她朝中可用的人虽然不多,但比异灵知根底,在武媚娘提出改进马种的方法前,她一直觉得和蓝星的交易中最珍贵的是那座纵览天下的金台。
但如今,忽然有了一种买椟还珠之感,异灵用好了,恐怕要比金台的作用大得多。
姬越也不犹豫,发觉金台显示近期可以再送两个异灵,在一溜名单中精挑细选了一个有不少历史记载的大将军,然后随意点了个离得近的无记载异灵。
暂定编号四号异灵和五号异灵,四号名叫卫青,字仲卿,五号名曹操,字孟德。
敲定人选之后,姬越也没使用金台去看这两人的情况,她还有政务要忙。
一号异灵,也就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武媚娘入住明光宫侧殿。
二号异灵白起忙着抓人,和魏雍两个人一起成了两尊丧门神,不管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所到之处,必然留下一路哭嚎叫骂。
三号异灵狄仁杰正在择菜,和他想得一样,黑牢狱新建,到处都要人手,他甚至都没表达出想要留下的意思,就被安了个正式小吏的职位,负责狱中钱粮调度,实打实的肥缺,也算是他这些日子跟着建造黑牢狱的奖赏。
如今的黑牢狱已经不是当初的空牢了,从各地抓进来的官员人数和曲沃城中被抓捕的官员数持平,差不多七百多人,个个关的是单间,吃的是酒肉,说实话,比狄仁杰刚来这里时过得好多了。
狄仁杰把择好的菜洗干净,准备煮个野菜汤喝,伙房见天大鱼大肉,吃一两天满嘴流香,吃得久了人都油起来了,他也没想到,喝个野菜汤都要开小灶了。
野菜汤煮好之后,狄仁杰这边才端上碗,就听外间一阵吵嚷,显然又是来新人了,但这自有司狱去理会。
吹一吹热气,喝一口菜汤,解去连日的油腻,狄仁杰舒坦得长叹一声。
其实做个狱中小吏也没什么不好,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整日看着旁人倒霉,也有不少乐子看。
黑牢狱是名副其实的黑牢狱,靠近外间的一列牢房还能见着光亮,越靠里间就越是黑,按照黑牢狱里不成文的规矩,上品士族翻身的机会很大,都是关在外间牢狱里,越往里身份就越低,有时候送饭送过去都是冷的。
赵家五公子赵轻是个例外,打从他入狱的第一天起就在叫骂,嗓子叫哑了还在骂,也不管和他住得近的士族郎君们烦不烦,最后还是赵家大公子赵思拍板决定,让狱卒把赵轻关远一点。
赵五公子是庶出,赵家重礼,对于嫡庶之别看得很重,赵轻又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能力,赵大公子都发话了,狱卒又得罪不起这帮爷,加上确实也烦赵轻,就把人拖出来关进了最靠里的黑牢狱。
听不见人声,见不到人影,一天里只有两次送饭的动静,赵轻起初还有精力叫嚷,但很快就萎靡起来,饭也吃得少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死去的赵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异灵卫青在这具少年的身体里清醒,只以为自己还是个孤魂,醒在陵墓里。
黑暗之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有人提着灯笼走近,卫青怔怔地抬起头,见到一个面容和善的青年。
狄仁杰把食盘推进去,替这安静下来的赵五公子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原本也轮不到他给犯人送饭,但他注意到这个被单独关在最深的黑牢里的犯人每次都要推后一个多时辰才能吃上一口冷饭,他饭后也是要散步的,索性就接了这个没人想干的差事。
卫青忽然开口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狄仁杰的脸色忽然变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开口说出方言的大晋上品士族子弟,据他所知,赵五公子生下来就居住在曲沃,连骂人都只会用晋官话。
卫青话说出口,也察觉出不妥来,他开口的声音明显是个才变声不久的少年,借着油灯的光亮,他伸出五指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习惯性地摸向肩膀,果然,肩上那条伴随他多年的伤疤也不见了。
狄仁杰驻足半晌,如果只是个寻常人来看,大约只会以为赵轻被关久了行为疯癫,但他是过来人,如何不知这是借尸还魂之后,人的第一反应。
第15章 士族的判决
卫青静静坐在半明半暗的牢房里,思索着目下的处境。
那名好心的狱卒没有停留太久,他也不能贸然开口打听“自己”的情况,不过从这囚牢的规格和少年养尊处优的肌肤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他也是听过不少神怪故事的人,对自己醒转在一个少年囚犯的身体里,虽然一开始大为震惊,但好在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人,等过了那阵劲,倒也慢慢缓过来。
他死时年纪不轻了,难免染上一些暮气,如今倒做了个未长成的少年,即便身处囚牢,卫青也仿佛能感受到年轻的血管里流动的生命力,久违的鲜活感伴随着囚牢潮湿的热气涌上,让他渐渐接受了事实。
一日两餐,送来的饭食颇为精致,不是更为常见的粟米麦饭,而是雪白的稻米饭,那名狱卒有些多话,口中时常絮叨些琐碎,口音近似洛阳一带,卫青倒也听得懂,会说几句,不过两三天,就开始尝试着和狱卒搭话。
狄仁杰也算是人老成精,他看得出来这个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性情温和沉稳,和原本的赵轻有天壤之别,如今关在黑牢狱还好说,要是在外面,这会儿大概已经被当成野狐仙上身给绞死了,他是占了周凤无亲无故,和村中百姓不太熟悉的便利,这人就倒了霉,好端端地成了赵轻。
狄仁杰一丁点都不同情赵轻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郎君,进了黑牢狱的都喊冤,但入狱案档上写得明明白白,不论是一进大牢就丑态毕露的赵轻,还是至今仍维持着士族体面的上品士族,每一个人手里至少是有两三条人命的,赵轻并没有出仕,他是因虐杀两个女闾里的女娘入罪,按照晋律,这不属于杀伤人命,而是破坏朝廷产业,罪可大可小。
他有些同情这个莫名变成赵轻的孤魂。
新君登基,原本就该立威,但这位新君威风太大,几乎牵连天下三成士族,手段极为莽撞,也正是如此,狄仁杰倒不像那些狱卒一样抱着巴结落难士族的想法,他认为这批入狱的士族要悬。
带着一点隐忧和同情,狄仁杰尽量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向这个“赵轻”透露了一些大致的情况,有关于晋朝的,有关于赵轻本身的,如果能走运留下一条性命来,也算他做了一件善事。
卫青一开始只觉得茫然,大汉不在了,陛下不在了,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和事也都仿佛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样,如今寄身在一个犯了大罪的囚犯身上,他究竟为何醒转这一遭?
曹操也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醒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涌上了心口,睁开眼大笑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曹……”
然后看见了跪在床榻边上凄凄哀哀的一大家子。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都不认识。
曹操的笑声卡在了嗓子里,但刚刚醒转过来时那句话却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作为第五位异灵,比卫青晚一天到的曹操占了前人没有过的红利,蓝星那边正式解析晋语成功,在异灵入境之时就可以直接录入语言库,不巧的是,曹字的发音译成晋语时,近似晋时的操字。
所以曹操那声大呼,在晋人听来,就成了“天不亡我,操”。
忽略掉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一大家子怔愣片刻之后,当即哭着喊着挤到床前,看模样一个比一个孝顺,外间已经备下的白绫都系在奴子脖颈上了,好悬没勒死一个半个的,给家主惹了晦气。
一句话过后,曹操谨慎地没有再开口,他不住地打量着床前的人,尽量让眼神显得不那么陌生,脑子里不断思索着。
记忆断片时,他也是在交代后事,眼前的场景何其相似,但他怎么就醒错了地方?
曹操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有很多遗憾没有完成,能活过来他是很满意的,但前提是活回他自己身上,再不济,活到年轻人身上,哪有从老丞相又活成老太爷的?
也不怪曹操想得太多,他醒转的这具身体原主是当朝大司空赵易,也就是那个族中子弟被牵连甚多,魏韩两家袖手旁观,一气之下告病,又带动满朝士族大半告病的赵家主赵易。
赵家人天生心疾,赵轻就是在黑牢狱里活活吓死的,而赵易是收到了姬越罢免赵思的官职,任用寒门子弟为粟官,直接怒急攻心,给气死的。
其实赵易是三公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今年不过三十六岁,之所以跪了满地的孝子贤孙,只是因为他是赵家的家主,族中子弟都要来哭拜,而不是真就这么一大家子。
事实上赵易倒霉得很,他先前娶了一个妻子,又纳了妻子的妹妹做妾,结果妻子难产而死,妾室连生四子,按照晋律,妻妾死不可续,直接导致赵思以下,全是庶子,在赵家这样注重嫡庶的家族里,别提多尴尬了,也是因为只有一个妾,赵易是女闾常客,给赵家子弟起了模范带头作用。
曹操反正是又躺平了,他什么都没问,除了最开始的一句粗鄙之语外,什么都没再说。
姬越一贯是农民心态,人弄来了先放着,等适应了地方,再慢慢理会。
如今五个异灵,真正能用的也就一个媚娘,一个白起,狄仁杰那边暂时不用去管,事分先后,更何况这么一个擅长教化的人才放在黑牢狱里,也不算是埋没。
关于改良马种的实验一刻都没有耽误,这会儿正是各地马场忙着繁衍新马的时候,姬越直接下令把去年大宛上供的几十匹好马分送至各地马场,大司马魏灼也表示会派人密切关注此事,如果今年的实验成功,产下的杂交马匹当真比本地良马更好,那么明年马场就会大规模实行此法。
因为足疾,姬越很喜欢骑马,骑在马上的时候能让她忘却身体上的残缺,她有好几匹价值千金的宝马,这次也一起送去了马场。
与此同时,随着寒门吏员在任上如鱼得水,第一批被关押的士族子弟的惩处也由廷尉狱下发判决,除重犯外,其余案犯无论大小罪行,入仕者以官抵罪,不连坐家人,白身缴纳罚额,充入军营。
包括赵家大公子赵思在内的十二名重犯皆在八议之列,本该戮尸示众,改判归家自裁,为这些士族骄子保留最后的体面。
天下士族哀哀凄凄,谁也不知道九重宫阙之中,少年天子用朱笔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记下,将记着名录的竹简悬挂在床前。
如不能独掌乾坤,就日日对竹简入眠。
第16章 最悲
四更天时,窦英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这会儿天也不冷,他把衣服带到屋外一件件穿上,不打扰娘子的好眠。
以前他是不懂体贴人的,直到一向不喜儿媳的母亲都看不下去,要他看看自家娘子的劳累,他才知道娘子每日一早五更起为一大家子做朝食,送走他去点卯,就要去和一大帮婆子去收船工的脏衣回来浆洗,手在水里都泡白了,到晚上都歇不下来,还要替他们做晚食,就这样,他回来后,娘子还会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
窦英又爱又愧,发誓这辈子要对娘子一心一意,让她过上好日子。
可他也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前几日他刚听闻,他顶了差事的原粟官赵思在家中饮毒酒自裁,惶恐了好些日子,生怕惹上赵家,但如今想来,应当是赵家惶恐,生怕被陛下惦记上才是。
更衣洗漱过后,窦英自己到厨下找到昨晚剩的半锅粟粥,喝了两大碗,擦了擦脸,步行上衙点卯。
粟官所在的官署就叫粟官署,虽然现在多叫粟官,但周时的正统官名才更像是九卿之一,叫做司农,真要算起来,其实廷尉也不叫廷尉,而该叫司寇。
司农负责教导农桑,征收粮税,前者已经不常提了,毕竟中原沃土千里,从祖上就开始种地的农夫们哪个都比王城来的官吏懂种地,所以粟官主要是负责收粮税。
前任赵思虽然犯了该杀的罪过,但因为他是个士族子弟,平日里八面玲珑,连吏员都不大得罪,在粟官署里的名声不错,窦英新官上任,得到的奉承有限,士族出身的官员看不起他,寒门的吏员眼红他,看到他努力挺直的腰板,满眼都是嘲讽。
谁都没觉得窦英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得长久,不说赵家主有多宠爱赵思这个唯一的嫡子,就是现如今的朝中,每日弹劾窦英的奏牍垒起来都比他人高!陛下新近登基,立个威风罢了,难道真让寒门骑在士族的头上?
甚至有不少士族官员已经得到家里的消息了,虽然这次没有三公出头,但不少士族已经准备联合起来上书请奏太上皇,天子虽然已定,但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乱动摇国家根基,令社稷不稳,应该由三公摄政,待天子及冠,人也沉稳下来,再还政天子。
这事一开始还有人去探赵家的口风来着,曹操来这里也有几天了,因为语言相通,他倒是没装多久病,就慢慢地在各种观察和引导之下大致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曹操半喜半悲。
喜的是自己奔七的人了,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三十六这个岁数,换到他上辈子还在抓壮丁之列,但喜也不全喜,赵易位高权不重,前两天让人当着面杀了儿子,过两天他身体好些了还得去上朝,换成真的赵易,之前没气死,现在也该躺下了。
悲的是他上辈子南征北战打下偌大家业,转头就成空,来到这么个太平治世,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收拾成这个样子。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赵思都死在家里了,难道那个小儿还会对他心软?曹操一向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他认为这个时候最好是怂,别说上书请三公摄政了,一个字都不要想,皇帝小儿手里是有兵权的,且不要名声,亲叔子都宰了,真不差灭个一族两族的,相反,曹操认为如果要开一条生路出来,最好是举族回老家。
王城已经没有什么可玩的余地了,一个士族的根基不在官场,而在家族,好生经营下去,来日未必不能……好吧,他又忘了,这里是个太平治世,没那么多人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和他干。
但曹操还是认为,想要安稳留下一条命来,必须要辞官归家。
他倒是没觉得皇帝小儿会不同意,以他的政治眼光来看,这个皇帝小儿是标准的霸权心态,登基之前容不下一丝一毫威胁,登基之后恩威并施、不对,这皇帝小儿的手段还没到家,只会立威,并不施恩,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压根就没有施恩的打算,只想从士族手里收回权柄,一般来说,这种皇帝无论能力大小,都是臣子的噩梦。
秦皇寡恩,汉武刻薄,也没耽误人家做一辈子霸权皇帝。
回老家!必须回老家!
从司空那里得不到反馈,联合起来的士族官员们也不气馁,在时下的正统观念看来,姬岂虽然禅位,在身份和伦理层面上仍然比姬越要高,臣不能抗君,但君也不能抗父。
事实上也有一些自认为聪明的臣子认为,在禅位并不出于自愿的情况下,姬岂就算是面捏的人,对野心勃勃的儿子肯定会有不满,更何况晋室人丁不丰,少年登基甚至幼年登基的皇帝比比皆是,三公摄政早有先例,也从未出过纰漏,最多是压一压少年天子的气性。
姬越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就算不用金台,士族内部也不是一条心,有人认为要压天子一头,也有人觉得就算三公摄政,还政也是迟早的事,不如早做打算,内部的人心尚且不齐,前天半夜刚开的小会,隔天早晨姬越就得到消息很正常。
姬越没有任何动作,任由这些士族联合上书姬岂,要求三公摄政。
说实话,姬岂有点懵掉了。
对于一个慢性子的人来说,他认为姬越登基还不到两个月,每日还会来他这虚心求教一些问题,自然会觉得姬越这个皇帝当得中规中矩,在姬越的授意下,谁也不会拿朝堂上的事来打扰太上皇养病,这些日子姬岂过得很舒心,乍然听说姬越在朝堂上翻了天,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第二反应,也是做父亲的最直白的反应,就是这事不能答应。
三公摄政早有先例,武帝临终之前,就放心不下他,以至于他明明是二十即位,却到了三十岁才还政于他,人一过三十,心气很容易就散了,他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去折腾朝堂,故而他在位的这么些年都是士族掌权,等他上了年纪,渐渐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聪明,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像他这样逍遥,名声还那么好?所以他教给姬越的也大差不离,都是如何在士族的夹缝中自得其乐地做个逍遥皇帝。
物极必反,姬岂性情绵软,姜皇后也是个温柔贤淑的脾气,但姬越从小行事狠戾,八岁时就亲手鞭杀过背地里叫她假太子的乳母,九岁一剑重伤伴她长大的姜君,十岁盗姬岂御笔,圈定了姬岂整个帝王生涯里从未有过的五马分尸之刑,十二岁正式参政,短短一年间判下的死刑人数比姬岂三十年里判定的死刑人数都要多。
就这样了,姬岂还担心女儿在朝堂上吃亏。
士族的上书被姬岂按下,他自己经历过的事,决不想让女儿再经历一次,临终前的老皇帝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长达三十年的疑惑,为什么先武帝命三公摄政时,看他的眼神是那样无力和哀凄。
最悲不过虎父生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