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做了好事,她哭什么?”谢昀不由得纳罕。
  舅舅大笑:“差点废了张俊一条腿,安国公晚年得子,能不找上门来吗?大将军气她以暴制暴,不许她再习武。也是,这丫头将来是要嫁进天家的,这脾性也该收敛了。”
  谢昀没再言语,他向来喜欢温婉的女子,可不知为何却不想雁回也被天家的礼仪规矩束缚。只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再见雁回时,她已是端坐着便显大家气质的闺中千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温文尔雅。
  便是为了那无上的尊贵也能磨圆了棱角,无趣!
  陆安开好了方子,这才将食盒送上前,雁回只让他将食盒送去兰馨宫,陆安便自觉这是雁回给兰贵妃的。
  “皇后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可是把臣妾当傻子唬。”兰贵妃不悦。
  谢昀却命人打开了食盒,盖子揭开那瞬,雪梨汤的甘甜迫不及待地蹿出,竟是连宫里燃着的熏香也比不过这香气。
  朱公公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主,见谢昀眼角微挑,便上前替主子盈上一碗。
  谢昀舀了一勺,舌尖甫一尝上味道犹如久旱逢了甘露。谢昀本不喜甜食,只是跟着那尤爱甘甜雪梨的舅舅混久了,口味也慢慢变了。
  雁回的雪梨汤一绝,暑热难耐胃口不佳时,太后便会端着这雪梨汤给他,犹记得太后打趣:“难得皇后记着皇帝喜甜食,也就这雪梨汤拿的出手了。”
  他当时懒懒回道:“阿其所好。”
  这般浸在回忆里,今日太后在养心殿那番话又响了起来,谢昀放下琉璃小碗,起身:“你好生休养。”
  兰贵妃急道:“圣上可是要走?”
  “朕去坤宁宫看看皇后,贵妃有何意见?”
  兰贵妃瞥见谢昀冷硬的轮廓当即噤了声,待谢昀走后一股脑儿地将琉璃盏连带那费心熬制的雪梨汤一同掀落,雁回这贱人!
  谢昀摆驾至坤宁宫,夜已深,坤宁宫吹了灯。
  宫人见了谢昀急忙跪下行礼。
  谢昀依稀记得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婢唤作惊絮,他问惊絮:“皇后呢?”
  谢昀来的突然,惊絮只好道:“回圣上,娘娘感了风寒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本以为谢昀要走,哪知谢昀跨过了门槛直接要往内殿去,惊絮惊惧交加忙上前:“圣上……圣上万金之躯……”
  话还没说完,谢昀已经入了内殿。朱公公也想劝,但被谢昀一记眼神止住了。无法,惊絮只好跟了上去。
  谢昀一入内便瞧见那层层叠叠纱幔后的凤榻,正如惊絮所言,雁回今日在养心殿外跪了一日,夜里又受了凉,加之烦心兰贵妃便觉得头疼脑热,回了宫就睡下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因此也没发现谢昀撩开了纱幔,负手立于榻前。
  “怀瑜……”雁回一声梦呓。
  谢昀一怔。
  ——“你仔细想想这坤宁宫你踏足过几次?就连哀家这个吃斋念佛不问尘世的老太婆都晓得皇后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画卷睹目思人啊!”
  这话似魔咒般在谢昀脑中挥之不去,就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的脸色柔和了些。
  他从不知晓,皇后爱他如此,竟在梦中念他表字。
  凉风从窗棂缝隙溜进,吹起纱幔一角,纱幔外,惊絮腿一软跌坐在地,后背已起了一层冷汗。
  万幸!万幸!
  谢昀,字怀瑜。
  国舅,字乐鱼。
  还好万岁爷将皇后娘娘那声梦呓听岔了。
  第3章
  翌日,天将亮不亮之际,一只纤纤玉手撩开回纹云锦华帐,不等凤榻上那人出声,惊絮便上前挽着帐子。榻边灵兽呈祥的烛台上的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惊絮连忙取过秋香色金线软枕垫在帐中人身后,好让那人靠着舒服些,再看暗红苏绣织金锦被踢到脚下,她又要替人盖好。
  “不必了。”雁回倚着床头,窗外风声拂过庭院的竹林,她却道:“本宫觉得闷热的紧。”
  “娘娘。”惊絮轻轻唤了一声,看雁回三千青丝凌乱散落,亵衣沾了薄汗便知晓雁回昨夜睡得并不好,她挽好纱幔:“奴婢替您取一件干净的里衣来。”
  雁回轻轻‘嗯’了声。
  昨夜雁回头疼脑热有些风寒的初兆,惊絮早就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子,布巾子还专门在薰盆上薰过。她打了热水来,见雁回赤足踩在金砖上忙上前在贵人脚下放了块布巾。
  “什么时辰了?”雁回怕闷热,纵使春寒料峭也要开着窗,如若不然至少也得留一道两拳宽的缝隙,本想透过这缝隙窥视窗外天色却见雕花镂空窗牖都牢牢闭合了:“怎得将窗都关上了?”
  惊絮替雁回擦了身子又换上干净的里衣,道:“回娘娘,卯时了。”
  雁回一听不由蹙眉:“怎得不唤本宫起身?”
  作为中宫之主,后宫嫔妃每日清晨是要往坤宁宫来请安的。她也要早早起身梳妆,不能失了国后的威仪和体面。
  “娘娘,万岁爷昨夜在坤宁宫曾有片刻驻足,见娘娘似有风寒之症……”惊絮把金盆放于一旁,把昨晚谢昀几时来过坤宁宫几时离开一一说了:“万岁爷体谅娘娘身子不适,便一连免了半月的请安,不叫各宫嫔妃打扰您。”
  雁回默了默,出于对自己的了解,她问:“本宫昨夜可有胡言乱语?”
  惊絮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雁回追问:“说了什么?”
  惊絮道:“唤了国舅的表字。”
  雁回一怔,眸色有片刻黯淡,那映着跳跃烛火的漆黑双瞳里却如寒霜般冰凉一片。半响后才随意问:“圣上是何反应?”
  惊絮忆起昨夜谢昀柔和的脸色道:“万岁爷似乎很开心,还亲自替娘娘合上了窗牖。”
  所以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又怎敢再打开窗。
  雁回眼底难得出现一阵迷茫,惊絮赶忙道:“娘娘梦呓含混不清,奴婢猜是万岁爷听岔了。”
  雁回一呛,不再言语了。
  谢昀不仅肖像国舅,便是表字都是十分相近。一个‘怀瑜’,握瑾怀瑜,一个‘乐鱼’,临渊羡鱼乐得自在。
  但却又有千差万别,单是从这字上便知叔侄二人抱负胸怀乃至性子大不相同。
  可那人到底没能如愿,只有谢昀算是得偿所愿,政绩赫赫百姓拥戴,‘明君’二字当之无愧。
  “难得万岁爷免了请安,娘娘再睡会儿吧。”惊絮手捧脏衣劝道。
  雁回这回笼觉睡得也并不安稳,大抵是心里藏了秘密甫一害病,脑子便不受控制地忆起往昔来。一会儿梦见蛮族来犯,京都以北三百里处狼烟台烽火滚滚,国舅临危受命率六万精兵出战,三月后大获全胜擒蛮族皇子人头凯旋。
  庆功宴上,她端坐在席间,看少年英雄一杯杯烈酒入喉,微醺着领了先帝册封为骠骑大将军的旨意,将牛头鬼神面具覆于面,踔厉风发何等恣意。
  一会儿又梦见大漠塞外传来父亲战死沙场和骠骑大将军投敌的消息。她一直疼爱她的母亲特意入东宫哭着求她,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雁家经不起她折腾。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惊絮听闻了回纹云锦华帐里的动静,掀开纱幔欣喜道:“娘娘,小公子来了。”
  便是她昨日亲自送出宫的小侄儿雁起。
  惊絮伺候雁回盥漱穿衣,笑着将今日辗转听见的话告之:“圣上早朝后留了骠骑大将军,大将军离宫后便把小公子送来了。”
  许是体谅雁父战死沙场,先帝将骠骑大将军这沉甸甸的头衔补偿给了雁回兄长。
  “小公子还特意带了礼物说是要赠与娘娘呢。”惊絮一边给雁回梳妆一边道:“知晓娘娘未起身,小公子便一直安静候着,乖得不行。”
  雁回坐于案前,看镜中人一双眸子宛如一潭死水。她换上了笑意,自己的侄儿她还不清楚?
  “小雁起那性子活泼跳脱,他能静得下来?”
  “奴婢可不敢欺瞒娘娘。”
  雁回闻言倒有些意外,心念着赶紧去寻小雁起,只让惊絮梳了个简单的髻,别了一支步摇。
  雁起在坤宁宫庭院等着他的皇后姑姑,春雨过后,竹林吮够了甘露,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雁回走出殿外,便见小雁起半跪在石凳上,她目光越过雁起头顶落到置于石案的金丝画眉笼上。
  里面关着一只通体鹅黄唯喙间一点翠绿的鹦鹉,雁起正在给鸟儿喂食。
  稚嫩的声音空灵清脆:“皇后姑姑万福金安。”说完,摊开肉肉的小掌,似乎在引诱着鸟儿做些什么。
  雁回走近,伸出手来欲抚侄儿头顶:“小雁起。”
  雁起闻声偏头一看,见到了雁回立即从石凳跳下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见雁起煞有其事的模样,雁回不觉好笑,她便也郑重地免了礼。
  行礼后,雁起上前拉住姑姑的手,指着这只鸟儿:“皇后姑姑,侄儿有礼物想要赠与您。”
  雁回看了眼模样憨态可掬的小鸟,似乎是个看似无害实则暗藏小心机的畜生,趁着雁起不注意便啄了他手中的鸟食。
  雁回当即护住雁起,查看他有没有被鸟儿啄伤。哪知怀里的小侄儿只搓了搓了手,认真对鸟儿说教:“你既吃了我的东西,便该知吃人嘴软的道理。”
  这副认真的模样又逗乐了雁回,见雁起没有被伤着便松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猝不及防被打断。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音色怪异,一连说了三声,竟是从这只鸟儿口中发出的。
  雁回稀奇,雁起拉了拉雁回的袖袍:“这便是侄儿想要赠与您的礼物,还望皇后姑姑笑纳。”
  ‘噗嗤’。
  不止是雁回,庭院内的宫人都被逗乐了。
  难得没有每日请安的虚礼,加之雁起带了这么个宝贝入宫,雁回这半月过得实在舒心。
  另一边,养心殿。
  解决了江南堤坝一事,谢昀心情快哉。整日沉迷政务不苟言笑的万岁爷,今儿个难得有了兴致,竟逗起西域进贡的鹩哥儿,这只鹩哥通体黑色泛着铜绿色的光泽,足上用一根小金链拴着,链条另一头随意挂在虎座鸟架上。
  可无论谢昀怎么逗弄,鹩哥始终爱答不理。
  “朱颐。”谢昀唤朱公公:“都说这鹩哥最有灵性,朕看不尽然。”
  朱公公是个人精,为万岁爷高兴,当即骂了鹩哥几句,骂完后将手中的缠丝玛瑙盘往前递了递,谢昀顺势拿过玛瑙盘中央装着鸟食的琉璃小盏。
  “若有灵性,该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谢昀喂着鸟儿,鸟儿依旧不肯赏脸:“这鸟儿食了珍馐便看不上粗粮,竟为了珍馐不惜推食。”
  知晓谢昀这是意有所指,朱公公正要附和,天子将小盏扔回玛瑙盘,鸟食洒了一地,殿中一众宫人骇得伏身跪地,两股战战,头埋得死死的生怕触了天子霉头。
  “富贵尊荣权势滔天。”谢昀冷冷一嗤,再凝着鸟儿的目光似烤炙的刀刃:“没了这些,朕倒要看那所谓簪缨世家还能不能沉得住气!”
  天子神色冷冽,黑漆漆的眸子凉如山涧冷泉没有一丝温度。
  朱公公耐心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见谢昀脸色略微柔和了些,这才让小太监扫了金砖上打落的鸟食,他重新往琉璃小盏内装了粮食,走到谢昀身边,举着玛瑙盘也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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