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不出你这么受欢迎。”严盈走后,商牧枭进到办公室,反手关了门,“我收到助教电话,说你找我有事。怎么,是你的车出了什么问题吗?”
  终于摆脱严盈纠缠,我暗暗松了一大口气,挤了两垒桌上的免洗洗手液,揉搓着双手道:“刚刚的事不要出去乱说。我找你和我的车无关,和你的学分有关。”
  商牧枭不知道这会儿是从哪里过来的,身上衣服皱得乱七八糟不说,还沾了些像红酒渍一样的污迹,脸上也是充满倦容,仿佛一夜没睡。
  “我的学分?”他一屁股瘫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完全不用我招呼,自来熟得过分,“我的学分怎么了?”
  我操控着轮椅缓缓来到他面前,道:“由于你上周没交作业,加上你有两次缺课,我算了下,你需要最后期末考考到九十分以上才不会挂科。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揉着额头,闭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不到?”
  鼻端传来的隐隐酒气,更应征了我的猜测。他应该刚经历了彻夜狂欢,这会儿还宿醉未醒。
  转到饮水机前,我用一次性水杯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到茶几上,推向商牧枭。
  “因为从没有人能在我这里拿到九十分以上。”换句话说,他这科按照目前趋势是挂定了。
  商牧枭闻言动作一顿,缓缓睁开双眼。
  那种即将被撕成一条条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盯了我半晌,问:“所以,你叫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十指交握置于身前,我静静看着他,道:“如果我真的想挂你的科,就不会让你来。你想听听另一种可能吗?”
  商牧枭放下手,拧眉看着我,没出声。
  我紧了紧手指,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做这样的决定。这不像我。众人口中的那个“大魔王”才是我,坐在这里的,仿佛是来自宇宙的另一个意志。
  “我不太做这种事,但如果是你,我想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一口气说完,断绝后路。
  商牧枭神色莫辨:“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他们说你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你不一样。”
  商牧枭闻言一愣,没有立刻应下,只是意有所指地扫过我的下半身。那视线分明没有任何重量,却奇异地让我感受到了落到肌肤上的“刺痛”。
  我皱起眉,刚要问他在看什么,他将轻佻的视线收回,笑道:“你总是用这招吗?看不出你还能琢磨这些事。虽然我从不对另一半设限,但……不了,我不喜欢床伴在床上表现得像具死尸。”
  他的话让我茫然了一瞬。这招?这些事?床……伴?
  等等,他不会以为……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可能是误会了。他误会我在暗示他付出一些什么来与我交换这多出来的“一次机会”。甚至,他可能也误会了我和严盈。
  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拿不准被商牧枭误会成一名行为不端的教授和被他羞辱性的形容成一具“床上的死尸”到底哪个更值得生气。
  我只是……想要他补交两篇论文作业给我而已。
  “好了,我还有事,你去找别人玩吧。想挂科还是想开除我都可以,我不在乎。”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水,将纸杯捏成一团,丢进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里,随后站起身就要走。
  “我不是……”
  我想解释,在他经过我身边时妄图拽住他的袖子。
  这是个糟糕的决定。
  他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指尖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他就一把扣住了我的腕骨,力气大到我都有种自己的骨头要被他捏碎了的错觉。
  “别不识好歹。”他唇角还带着些弧度,却绝不会叫人错认成是笑意。
  不识好歹。
  怎么都没想到,这话会是他来和我说。
  我忍着痛,一字一句咬牙道:“放开。你真的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
  “误会?”商牧枭俯下身,野兽一样的眼眸直视着我,“可你看我的眼神并不像是误会啊。”
  酒与香水还有汗液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奇异的香氛,冲入鼻腔,席卷大脑,让人胸口憋闷,头晕目眩。
  我不太舒服,伸手去推他。
  他松开手,顺势后退,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恶心的可怜虫。
  唇边挂着讽笑,他倒退到门边,拉开门道:“行了,把你的‘机会’留给别人吧,我不需要。希望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北教授。”说完,他离开办公室,用力拉上了门。
  随着关门巨响,四周重归寂静。瞪着门板,要不是手腕还隐隐作痛,我都怀疑刚刚是不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虽说人生就是由一系列无法满足的欲望推进,充斥着无尽追逐的渴求与痛苦。但我对商牧枭真是清清白白,毫无非分之想,硬要说有什么超出师生情谊的,也只是冲着商禄的一点爱屋及乌。
  这也太荒唐了……真是恶人做多了,做好人都没人信了吗?
  “乱咬人的狗崽子。”揉着疼痛不已的腕部,我简直要气笑了。
  承他吉言,我也希望和他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然而,命运似乎最近格外关照我,总是千方百计塞给我意料之外的“惊喜”。前一个还没消化,后一个就来了。
  两天后的夜晚,我去参加沈洛羽帮我报名的心理互助小组,屁股还没坐热,一个高大的身影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对方看到我什么感觉,反正我的感觉不太好。
  这座城市心理互助小组那么多,沈洛羽精挑细选,选中了唯一有商牧枭的那个。
  第3章 乐观是假象,不幸是常态
  天气有些阴,我担心会下雨,出门时特地带了把伞。
  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点离我家不算远,距离大约五公里,就在一所小学的室内体育馆里。
  我听沈洛羽说,小组的负责人是这所小学的行政管理人员,因此才能在晚上借用闲置的体育馆。
  我的车还在修理中,只能打电话预约出租车来接我。偏偏能装下我的车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有,等了好些时候才有一辆黄色出租车姗姗来迟。
  当我赶到目的地时,一位面容和蔼,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士已经等在体育馆门前。一见我,笑得眼都眯缝起来。
  “你就是北芥吧?你好,我是乐观向上心理小组的负责人廖银年,你叫我廖姐就好。沈小姐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你的情况,不要有压力,就当过来交朋友的。”她一边说,一边绕到我身后。
  我看出她的意图,忙制止道:“不用,我可以自己来,您替我扶下门就好。”
  廖姐愣了下,点点头:“哦,好。”
  室内已经到了不少人,大家围着乒乓桌坐成一圈,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英式红茶杯。
  “你要红茶还是咖啡?”廖姐引我到桌边。
  我打量着四周,冲几个与我对上视线的人微微颔首,回道:“茶,谢谢。”
  廖姐从一旁勾过茶壶,替我斟满。
  在场大概也就六七人左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这些人光看外表实在比我健康太多,完全不像攒了满肚子哀愁的人。要不是廖姐先前有和我确认,我都要怀疑沈洛羽是不是给我报错了组。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先开始吧。”廖姐击了击掌,让大家都看向自己,“原本还有个新人的,但我估计他不会来了,我们就不要等了吧。”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体育馆的大门便被人从外推开,淡淡水腥气卷着微凉的夜风涌入进来。
  我同众人一道转头看去,正好见商牧枭黑着脸踏进室内。外头应该是下了雨,淋得他头发都湿了,牛仔外套肩膀的位置也显出深色水印。
  他用手背擦着脖颈,扫了眼室内,与我不期然对视,怔然的同时,脸更黑了。
  这场景,谁看了心里不道一声“见鬼”?
  “你是商小姐的弟弟吧?”廖姐先热情依旧,迎上前道,“快过来坐,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外面下雨了啊?你看都淋湿了,我去给你拿条毛巾,你等等。”
  商牧枭与我对视半晌,收回视线,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心里止不住叹息。冤家路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廖姐很快从杂物间拿了条崭新的毛巾过来,商牧枭谢着接过,稍稍擦了擦自己的头发。
  “现在人齐了。”廖姐坐到自己座位上,如同主持人一般,宣布这次的心理互助活动正式开始,“先从新人的自我介绍开始吧。”说着,她将目光投向我。
  虽然我已经习惯被注视,被当做中心点提问,但那些都是职业需要,和现在的状况还是很不一样的。
  坐在讲台上讲课,并不需要如此深刻地剖白内心。
  “我叫北芥,北方的北,芥草的芥。我在清湾大学哲学系任教,今年32岁,如大家所见,是名双下肢瘫痪的残疾人。”
  静了片刻,确定我已经说完,廖姐带头鼓起掌:“欢迎北芥。”
  “欢迎!”
  “欢迎……”
  其余人跟着鼓起掌,脸上挂着和善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笑。
  “下一位。”廖姐眯着眼看向一旁正用银勺百无聊赖搅着咖啡的年轻男人。
  商牧枭感觉到了众人灼热的视线,抬起头,一松手,金属银勺与瓷器碰撞到一起,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尤为突出。
  “商牧枭,清湾大学金融系大二学生,今年20。”他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哎呀,两位都是清湾大学的呀,真是太巧了。”廖姐掌控着节奏,要剩下的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绍。
  家庭主妇,外企白领,退休老人,秃头男人,带货主播,高中少女……加上廖姐正好九个人。
  接下来,廖姐依次要大家说一下自己的近况,这周相对上周的一些变化,或者身边发生的各种让人在意的大事小事。
  “儿子一点不懂事,这周我又被老师叫去了学校,脸都丢光了。”家庭主妇抱怨道,“丈夫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完全派不上用处,一到家就喊累,除了吃饭洗澡和我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又是想要抛夫弃子的一周。”
  “工作压力好大,这周我每天加班,黑眼圈都要挂到嘴角了,上司还不停催促我的项目进度。父母也和以前一样不理解我,觉得我故意不交女朋友不结婚,整天打电话催我……”白领烦躁地挠着头,“我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我肺部的肿瘤长大了。但我不准备开刀,仍然打算进行保守治疗。活到我这个岁数也差不多了,不想再折腾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说完,开玩笑似地对白领道,“其实我有个孙女,今年也要三十了,你看你有没有兴趣,我可以给你们互相牵线。”
  现场浮现零星笑声,缓解了有些压抑的气氛。
  沈洛羽没搞错,这里的确是“乐观向上心理互助小组”了。每个人都仿佛被快乐抛弃了,去掉表面坚固的伪装,脸上都写着大大的“衰”字。
  很快,按照顺序该轮到我自述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说起来到这边的缘由。
  “我的家人觉得我对生活不积极,太悲观。他们希望我做些改变,希望我快乐起来,所以替我报了这个小组。”我抬起头,看向众人,“但我其实没有故意不快乐。我只是坚信……生活就应该充满痛苦与各种无法满足的欲求。乐观是假象,不幸是常态。我没有任何要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这样就很好。”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远离家人,没有爱人;寂寞,但享受寂寞。
  别人认为我可怜,但“可怜”只是客体性的标签,身为主体,我的生活并不受这个标签影响。
  “如果可以让你选把身体恢复到最健康的状态,难道你也不想改变吗?”拖沓的尾音在空旷的体育馆内回荡。
  最健康的状态……应该指得是我还没瘫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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