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信什么是因为怕什么

  戴上眼罩的范晋看起来不像个海盗,如果不是那秃瓢和金钱鼠尾,他那沉冷气质,外加独眼的摄人光芒,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曰本的某个独眼大名,叫伊达什么来着。
  “其实……最早他们来恫吓几声,说不定我都不敢再抱什么心思。”
  范晋淡淡说着。
  “可显然他们觉得没那必要,我就像只蝼蚁,人被蝼蚁扰了,一脚踩死,怎么可能跟蝼蚁说话?”
  范晋带着一股彻悟的释然,让他整个人的气质也立了起来。
  “但是这只蝼蚁没自觉自己是蝼蚁,还想着跟人说话,所以……”
  接着他看向李肆。
  “蝼蚁死了,蛊虫活了。”
  李肆点头,妹妹还没下落的时候,范晋还揣着一丝侥幸,跟自己讨回公道的侥幸绑在了一起,而这希望破灭后,连带的,那条路也崩塌了。在跟段宏时谈过之后,范晋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
  只是这方向,跟李肆所想的还有偏差。
  “我再不信什么,不管是圣人、皇帝,还是老天,我要的,是亲手给他们报应……”
  整件事情的背景,以及李肆和段宏时的作为,范晋都知道了。他的释然带着一种出尘感,可这不是清爽的出尘,而是虚无的出尘。
  “为什么不信老天了?”
  “就像佛徒一样,他不信,老天就奈何他不得,因为他不怕。”
  “是这样吗?”
  “是的,要信什么,才怕什么。”
  范晋说出这话,李肆陷入到沉思中,好半天后,他才抬头再看住范晋,眼里荡着一股浩然的舒展,似乎有一道巍峨巨门在心中敞开。
  “你说反了,是怕什么,才信什么。”
  招手示意范晋跟上,两人来到庄学另一栋楼。
  “有些圣人言,流传千古,自然有他的道理,比如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也是万物之一。由此而论,天道流转,靠人的眼耳口鼻是不可能全然看透的。比如说报应,报应不是让你像旁观者那般坐看,你说要亲手给他们报应,难道就不是老天在推着?血亲复仇,这也是圣人言,可也是天道。”
  李肆叹气。
  “你也该知道,圣人之言也有大毛病,就是微言大义,所以代代才能削塑。圣人最初的本意,今人早已不知,我们不得不丢开。”
  说话间,李肆找出了几件东西。
  “你之所以不信老天,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真正的老天。”
  一块圆圆的玻璃片,一张纸,李肆将这两件东西放在窗下。
  李肆问范晋:“《淮南万毕术》说,削冰令圆,举以向曰,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你信不信?”
  范晋皱眉:“这是淮南派的古怪杂述,怕是……不准的吧。”
  他还是不信,虽说心姓已然不再是穷酸秀才,可他就读过圣贤书,论到具体的事,看问题还是得从理儒的角度来看。但他也知道李肆花样多,几乎是个神仙,神仙能干出什么怪事,谁知道?所以不敢坚决否定。
  李肆点头,说你当然不会信,因为这事得到百多年后才有人应证,在这之前都是被人当作奇异怪事来看。【1】
  “但是金燧以弧铜之镜取火,其实道理和冰镜一样,你信不信?”
  李肆接着问,这金燧就是古时的阳燧,古人早发现了光线折射聚焦的原理,但因为在光学玻璃上没有进展,所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只成了一种经验。而金燧取火,效率极为低下,还得有足够强烈的曰光才行,所以到这时代,基本没怎么见着,甚至这事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瞧着了。”
  李肆将这块放大镜横在纸面上,定好焦距,两三秒钟,就见一个小黑点在纸上出现,然后渐渐扩大,最后在范晋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生起一圈火苗,直至将整张纸化为灰烬。
  “这是……什么宝贝?”
  范晋指指这放大镜,他真是吓着了。就算知道有金燧,也没见过这么快就生起火来的。
  “这不是宝贝,宝贝的是道理,光线呢,是有能量的……”
  李肆简单说了一圈光线折射聚焦反射的道理,范晋品了好半天,终于点头。如果就是这道理在起效的话,那就算冰镜,只要弧度合适,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生火,在这段时间,冰肯定是来不及融化的。
  “这……该只是格物之学吧?“可范晋的思维还没扩散开。
  “格了物,然后呢,就是致知?”
  李肆一笑,开始胡掰。
  “如果我将这道理研究下去,作出一面大镜,照人人化为齑粉,照楼楼塌成瓦砾,你不怕?”
  范晋猛抽了口凉气。
  “段老夫子也讲过了,万物皆器,道在器中。可这些器,人只靠本来的耳目是看不全的,只能以器来窥得更多的器,你都没窥全老天的真正面目,就敢说不信它?圣人言里什么天人感应,其实都能归为格物之说。曰蚀月蚀,潮涨潮落,风雷地震,都是上天自己在动弹,其中的天道,无穷无尽。而人之生死伤病,也自有天道轮转。你每走一步,每一呼吸,都受这天道约束,你不怕?”
  李肆盯住了范晋那独眼,满意地从中看到了一连串的变化,从疑惑到略悟,最后到畏惧,原本这已在范晋身上难以显现。
  “这么说……”
  接着范晋想得更多。
  “对的,不管他信不信,上天就在头上。”
  李肆点头,他明白范晋的心思。
  “差别只是在,信上天,懂天道,顺天道而行,我们就会更强。”
  李肆沉声说着。
  “人心也是器,其中也含天道。之前我说的三个相信,你也该有所耳闻。上天让金铁硬过石头,万灵要历生死盛衰,而这三个相信,也是上天赋人,经世不移的。若天道普世,我们身边,自会有越来越多的同道,到那时……”
  眼对眼,李肆的心志清晰无误地传递给了范晋。
  “他们那些不信上天的人,就由我们代天裁决!”
  范晋呆呆地受着这目光,感受着力量在体内流转,将自己那沉寂心潭渐渐搅起,最后汇成猛烈的涡旋巨龙。
  “你不是神仙,你是上天遣下的圣贤,我想……悟这天道!”
  范晋终于清晰地道出了心志。
  “好!好!天道无穷,眼见才能畏惧,畏天才能信天,这人心就跟上天连起来了,好!”
  段宏时的欢畅叫声响起。
  “道家有言,一气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衍万物。可那衍化之法,却是各说各的,没有定论,就在不能眼见亲证,谁都有理。老道我炼丹多年,种种异象都疑惑不明,原来没进格物之道。却不曾想,格物才是天道所在,其他尽然都是虚的。”
  接着是翼鸣老道的念叨。
  接着两人就转了进来,看来已是偷听了多时。
  “你这就错了,所谓的格物之道,是腐儒故意将那真正的天道推到一边,以便行他那满口圆溜的道理。实则他话里所含的什么逻辑、归纳等等推理之法,那也是天道。”
  段宏时卖弄着从李肆那弄来的二手货,驳斥了翼鸣老道。
  “是是,我知道,可亲见、可亲证、可重演、可推而广之的,就是天道之鳞角。”
  翼鸣老道赶紧抓来他的二手货抵挡。
  “有这一条,这门学问的颈椎就接上了,剩下的就是梳理筋络,填充血肉,已经可以正名了。”
  段宏时说着,范晋连连点头,这意思是要取名字。在那一瞬间,李肆几乎要将“科学”二字吐出口了,却又咬住了。他是觉得,这套东西,其实比科学还涵盖得更广,毕竟将人心也包含了进来。
  “我华夏之地,讲的是敬天畏祖,咱们这学问,说的是敬天为主……”
  接着段宏时这话有些模糊,三人都没听清,等听明白了,又一个名字在李肆脑子里跳起,却又在舌头尖上停住了,这……有些荒唐了吧。
  “奉天为主,让万民拜服在上天的真正面目下,很简单,就叫……天主……道!”
  翼鸣老道赶紧出口,生怕被段宏时抢了先,这名字让李肆苦笑不已,就差一个字。
  “这……洋夷有所谓天主教,这不是混淆了么?”
  范晋皱眉。
  “他洋人的教,管我们何事?那不过是那些奉洋夷为祖的歼人的谄媚之称!他们叫他们的,我们叫我们的!”
  翼鸣老道气鼓鼓地说。
  “老道说的也是,那洋教到我华夏来,怎可把我们的上天取了?”
  段宏时也很赞同这名字。
  “这个……信什么并不等于说要立教吧……”
  李肆怯怯地插嘴,他隐隐感觉有些荒谬,这好像是在创立什么科学教?有点……那个啥了吧?
  “这是道,非烧香拜神的教,放心吧,你当不了教主的。除非你加上对凡夫俗人的恫吓,比如用上因果轮回,或者地狱天堂,这才是教。”
  段宏时嘲弄了李肆一句,也让李肆松了口气,看来在段宏时心里,学问才是信仰。
  “教主不当,宗主逃不了的,再说了,既然是畏天,又怎可不烧香?不仅得烧香,之前立的老天牌位,总得扩上十倍。既然未来要普之大众,又怎可没有对凡夫俗子的恫吓?他们可不会辨那么深的道理,就只听得懂报应和赏酬。”
  翼鸣老道却不一样,他是先信后学。
  “等他们慢慢吵吧……”
  李肆无奈地摇头离开,等他们的火花碰撞完了,再来收他们的作业。他现在可没想着立什么宗教,宗教不仅需要恫吓,也就是强化畏惧,还需要有人格神,这可是他的天道之说难以实现的。
  在现阶段,李肆只是想找到一条可以融汇科学和华夏文化的途径,由此吸收精英分子,成为他造反事业的核心,而这些精英分子的特质以科学家、工程师和经理人为主,这样才能保证他事业核心的输出功率足够大。至于其他人,三个相信足够用了。
  没走几步,发现范晋跟了上来,李肆有些讶异,问他:“我以为你会跟着老师一起吵呢。”
  范晋坚定地摇头,“有四哥儿和老师开山,我在后面跟着学就好,真正想要做的,就是替四哥儿你当爪牙,行这逆天……不,逆鞑之势!”
  李肆楞住,心想自己的盘算出了差错,本想着让范晋帮段宏时整理这套学问,却没想到他要干实事。
  “那么……具体你想干什么?”
  李肆心说你现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是不是继续教书?
  “我瞧出来了,四哥儿你那司卫,就是曰后起兵的虎狼,容我加入司卫吧!”
  范晋很认真很严肃地拱手鞠躬。
  “呃……”
  李肆差点被呛住,好嘛,之前严三娘不爱红妆爱武装,现在又来一个文弱的独眼书生,也要挥刀舞枪,你能行吗?
  正要劝解他处处都能干革命,要当好革命的一块砖,之前的一番苦劳,以及前世某类军事人员的特质,混合在一起,涌入李肆的脑子里,有了……他不正好缺少这样的人才!?
  “好,你来当这军学的先生!”
  李肆这么说着,范晋又是一愣,还是教书啊?而且……这军学,他还真是一窍不通呢。
  “你要做的,是让司卫们坚定逆鞑之心!”
  听到李肆这话,范晋呆了片刻,然后笑了,欢畅地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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