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第二天的议程顺利无比,根本没有任何人阻拦,甚至每个人都遥遥观望,等待着看这件事引发的各种后果。谢瑾在洋人定的酒店里跟洋人见了面,谈了商会接下来的议程,不外乎她负责国内的生产和销售,对方负责国外的贸易往来。
对方是个有教养的人,也许是有了这么好的合作方代表方,他高兴的很,也乐意做出礼貌的举止。不过谢瑾不在乎,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他私下做出的把人推向风口浪尖的举动,就已经让她所不喜。
她笑着跟对方交流,说得都是些场面话,根本没有多问一句。那些人为什么会把股份转给这些洋人,不外乎循循善诱或者威逼利诱,既然他们能走到这一步,问再多也是徒劳。
对方没料到她会不问,惊讶的表情在脸上挂了很长时间。
洋人为了宣传商会,邀请了很多商界名流坐镇,也邀请了许多有名望的记者。等出了酒店的大门,谢瑾就被闻讯而来的记者团团围住。
他们以超强的嗅觉和超硬的黏人手段,将谢瑾围得水泄不通,问出的话语也是尖锐无比。
“秦太太,请问商会这件事,是代表您自己还是代表秦三爷?”
“秦太太,作为国人,竟然成为洋人在国的代表,请问你怎么看待自己此刻的身份?”
“秦太太,你不觉得这么做有辱国人身份吗?还是你以为有秦三爷作为后盾,你就可以高枕无忧?”
……
等等此类的言语,似乎也是看在秦宏源的面子上,没有将臭鸡蛋砸在她的脸上。谢瑾就在林舟的看护下,坐上了汽车。周围人满为患,围着汽车不肯离开,甚至笃定她不敢横冲直撞,伸出双臂拦在车头的位置。
林舟几次尝试加速猛冲,都在前面记者的脚下停止。这种行径似乎也暴涨了他们的信心,原本还犹豫恐惧的他们更加坚定的站在前面。
要她给个明确的说辞,否则就不会离开。
“太太。”林舟眼睛充血,无奈回头,光滑的额头染了一层薄汗,“我们怎么办?”
谢瑾沉吟不语,透过窗户看外面围着的记者。他们手执相机不停的拍照,还分出手使劲拍打车窗,口中喊着让她出去解释清楚的话。每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唯恐慢了一步就被人抢去了明日头条的机会。
林舟咬牙道,“要不我就直接冲过去……”
“再等等。”谢瑾打断林舟的话,心中暗暗担忧,本来以为最多是拦着问几句,没想到这么疯狂。
就在她沉默不言的时候,外面突然哄乱起来。谢瑾抬头去看,就见有人扒开围着汽车的记者,挤到后座车窗前,举起手里的半块青砖,对着车窗就砸了下去。
“哗啦——”
碎裂的玻璃落满后座,幸亏谢瑾躲闪及时,才没有被波及。不过即便这样,也有细碎的玻璃渣划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伤口处很快流出细密的血珠。
那人将胳膊从破碎的窗户伸进来,摸向车门的开关。
“你干什么!”
原本在观察外面,林舟没有注意到后面的情况。听到声音回头,见谢瑾捂着手背目光警惕,看到那人伸进来的手臂,他顿时大喝一声,翻过座椅跳到后座,反手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林舟是练过的,手上自然有劲,那人痛得龇牙咧嘴,仍旧不服输的瞪着眼睛,凶狠的“呸”了一声,骂道,“狗腿子!卖国贼!”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林舟开口想要反驳。
“林舟!”
谢瑾拦住他,不让他继续开口。
林舟回头看了谢瑾一眼,到底没有再说下去。他转过头,愤恨的瞪着那人,抵在座椅靠背上的拳头紧紧握起,猛然打在车壁上。不顾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动的汽车,随后手腕使着巧劲一转,那人便“啊啊”大叫起来。
等到他松开手腕,对方的胳膊便不自然的垂在了身侧。他脚步踉跄的后退几步,脸上惊惧万分,“我的胳膊……”
林舟冷哼道,“再敢碰汽车一下,我就废了你的一双手!”
惧怕于林舟的强横,那些记者们没有再上前,不过也没有离开。他们站在距离汽车半步远的地方,或畏惧或愤慨的盯着林舟,谴责着他刚才的暴力行为。
“我看她是无话可说!”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声音响亮,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句话引起记者的共鸣,他们不由点头,互相交头接耳,对谢瑾指指点点。
“奸商!卖国贼!砸了她的车!”
人群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喊声,让人澎湃激昂。那些记者中大多是年轻的爱国人士,每个人都抱着一腔热血,投身到工作中,愿用自身微薄之力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报道不平之事,引导更多的人报效国家。
他们听到此话群情激奋,顿觉热血沸腾,目光都落在谢瑾身上。
望着外面那些眼睛充血激昂澎湃的少年人,她再想不到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要陷她于不义之中,那也就太愚蠢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再让事情恶化,看到林舟的手已经摸向身后的腰间,她伸手阻拦。
“太太?”林舟惊愕回头。
谢瑾摇摇头,“不行,万一有人浑水摸鱼伤了人,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林舟也反应过来,“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他们砸车伤人?三爷把太太交给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太被这些人欺负。”
“再等等。”谢瑾掏出怀表看看时间,“我们出来有一会儿了,他们应该也快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响声。即使在喧嚣的吵闹中,那声音也格外明显。周围的人都停下逼近的脚步,朝着声源望过去。林舟看到一群人迅速靠近,等走的近了才看清楚,是陈杰廷带着警署的人员朝着他们围过来。
快靠近的时候,陈杰廷从腰间掏出枪,朝着天空“砰”的开了一枪,“什么人在这里聚众闹事?想不想活啦?抓起来抓起来!都抓起来!”
“是警署的人!快跑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周围顿时慌乱起来,人群顿时如鸟兽散开,周围瞬间变得敞亮。
等到陈杰廷跑过来,他手指勾着枪把,语调平平脸色淡淡,“追!”
等他身后的人朝着四面八方追过去,陈杰廷手掌撑住车顶,弯下腰看向车内,“三太太,没事吧?”
谢瑾微笑道谢,“没事,谢谢陈探长。”
陈杰廷摆手,“别客气。”
返回秦园的路上没有再遇见刚才的情形,除了秦园外面有人打量以外,倒是没有人敢再围上来。谢瑾下车的时候,秦宏源正等在门口,看到谢瑾脸上早就干涸的血迹时,他的眼底冷意一闪而过。
谢瑾伸出手指勾住对方的掌心,朝他微微一笑,“我没事。”
秦宏源脸上的冷意消退,伸手抚上谢瑾的脸颊,不敢直接触碰伤口,只用拇指在伤痕周围碰了碰,“疼吗?”
刚划伤的时候没有感觉,也许是疼的,但是注意力被那些闹事的人所吸引,因此没有察觉。等到回秦园的路上,她就感觉到被划伤的部位开始酥酥麻麻的疼,轻微却难以忍受。
但她不想说,于是眨眨眼,轻声道,“不疼。”
秦宏源瞪了谢瑾一眼,立刻拉着她进屋,翻出医药箱找出碘酒,打开瓶盖润湿棉签就要给她消毒。谢瑾半捂着脸躲开,“你用这个还要不要我出门见人。”
“别想了,以后几天你都在家里呆着。”秦宏源声音有些冷,语气坚定不容拒绝,“其他的事交给我。”
“那怎么行?”谢瑾下意识反驳。
秦宏源停下动作,目光落在谢瑾脸上,“有什么不行?”
望着秦宏源皱起的眉头以及眼中的血丝,还有脸上遮掩不住的疲倦之色,谢瑾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垂下眼眸,松开捂着脸的手,将脸凑过去,“那你轻点。”
秦宏源眼中有了笑意,又重新润湿了棉签,掰正谢瑾的脸,轻轻给她上药。
冰凉的碘酒浸入伤口有些发疼,她不自觉的蹙紧了眉,头顶响起秦宏源清冷语调,“不是不疼吗?”
“刚才确实不疼的……额……”察觉到对方明显加重的手劲,知道对方透析了她的谎言,谢瑾顿时闭嘴。
必要的时候,沉默也是抗议。
上完药,谢瑾上楼重新换了衣服。下楼的时候,她听见待客厅有人说话,本来以为是秦宏源在吩咐林舟做事,等她走到门口,才听见里面说话的人是谁。
“……就是些地痞流氓,吓唬几句就把事都给抖搂出来了。你家也是惨,摊到这么个姑爷……”
陈杰廷说得毫不掩饰,即使只是听了一耳朵也能猜出大概。谢瑾垂下眉,大约明白那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了。
两人从待客厅出来的时候,谢瑾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她许久没有去女校,落下了不少的功课,那些东西她接触不长,长时间不看肯定会忘。她曾经想着自己再差也不可能沦落到肄业的地步,但照最近的势头,不肄业怕也不会太容易。
看到人出来,谢瑾站起身,“今天的事情,真是要谢谢陈探长了。”
听到这话,陈杰廷将手里的帽子带回头上,“三太太哪里话,我还要替弟兄们谢谢您和三爷,让他们能过个好年。”
谢瑾不明所以,只能微笑以对。
陈杰廷也不解释,朝秦宏源点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后续的事情再联系。”
“好。”秦宏源答应着,将人送出了门。
后续的事情是什么,她没有问,秦宏源也没有说,只是在铺天盖地的关于她的不利报道消退之后,她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关于魏明轩的信息。
说是在沈玉筠死之前,有人看到他跟沈玉筠起了争执。指认的人说,因为不认识起争执的人,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在报纸上看到魏明轩的长相,这才想起来。
于是陈杰廷就把魏明轩抓进了警署。
魏家为了把人捞出来,花了大笔的钱,可魏明轩仍然被扣留着。
谢瑾这才知道陈杰廷所说的过个好年是什么意思。
同样看到消息的秦宏淑冷笑,“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钱是我辛苦挣回来的,就算给警署也比留在魏家强。”
想到这背后的“恶人”,谢瑾不由把目光落到秦宏源的身上。不知道被自己姐姐称作恶人,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都是后话,其实谢瑾在送走陈杰廷之后,就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补习功课上面。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便开始拿着课本开始钻研,外面发生的一切,都被她自动摒除在外。
可以她不关注,却不代表别人不关注。
当报纸上的报道占了整个版幅的三分之一后,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不管是真爱国还是假爱国,似乎踩她两脚已经成了趋势,谁骂的狠,谁就被追捧,谁敢护她,谁就会被唾弃。每个人都以骂她为乐,甚至有的专门为此辟出来一块版面。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秦园的大门总会被泼上粪便或者红色的油漆,并且屡禁不止。甚至连秦宏源出门,都会被记者围堵,借机询问他对自己妻子此种行为的看法。不过秦宏源到底是块老姜,无论对方问什么,都能被他四两拨千斤的带走话题。
元敏珍每天打电话来,东拉西扯的跟她聊天,明里暗里的安慰她,就是不肯多说一句报纸上的事情。
倒是秦宏淑看得开,眉一挑冷声嗤笑,“这就是汉奸卖国贼?眼界未免也太窄了些。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还学习洋文去洋人店铺呢,那他们又是什么?”
谢三太太心焦不已,几乎夜不能寐,看谢瑾仍像没事人儿一样扑在功课上,她不由唉声叹气。走过去推推谢瑾,“你还能学的下去,不看看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以后还想不想出门?”
谢瑾放下手中的钢笔,认真的解释,“你别担心,等我出门的时候,报纸上的报道肯定就变了。”
谢三太太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狠狠点了谢瑾的额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心宽的丫头!你就不怕外面风向没变,秦三爷先变了?”
谢瑾揉着泛红的额头,“您就算不相信三爷,也该相信我啊。”
谢三太太拍拍起伏不定的胸口,“相信你什么?被人卖了还给对方数钱?别拿一生赌对方的良知,输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赌不起。”
看着谢三太太起身离开的背影,谢瑾微愣。谢三太太从来不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