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废话,”流白冲他眨了眨眼,“因为这排行榜就是你师哥我写的。”
  绝了,这帮不要脸的。戚隐扶额。
  “行了行了,”云知闲闲地开嗓,“赶紧试试衣裳,不合适我拿去给昭冉大侄儿让他们改。”
  大伙儿听了话儿,爬起来换衣裳。戚隐和扶岚脱了苎麻外裤,露出里头的红绸裤衩。那大裤衩红艳艳,喜庆得很,云知打眼瞧见,有些惊异地问道:“你俩为什么穿红裤衩?”
  “我俩这么背,穿红的转转运。”戚隐说。
  “不是,”云知道,“我是问,你俩为什么穿一模一样的裤衩?”
  “我们用一块布裁的啊,”戚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谁家裁裤衩费两块布?”
  扶岚也提溜着衣裤愣愣地瞧着他。
  大家寂静了一会儿,狂笑出声。云知笑得直不起腰,道:“你俩断袖没跑了,不好意思,我先笑为敬!”
  戚隐气得眼前发黑,扔了手中衣裤赤着膀子跑过去揍他,其他师兄一拥而上,把戚隐按在床铺上。扶岚愣愣地拿着中单衣带,不知道是先换衣裳还是先过去帮忙。那儿打得热火朝天,戚隐被压在最底下吱哇乱叫。扶岚呆了会儿,放弃了帮忙的打算。他们闹腾得像一窝公鸡,扶岚在那片喧腾里转过头望向菱花轩窗,外头雪正大,簌簌地下,像是天地絮语。
  第34章 秘殿(一)
  正闹着,叶清明忽然推开门,天光倾泻进来,直照在只穿了条裤衩,被压在最底下的戚隐脸上。清明的刀疤脸显露出片刻的怔愣,“你们玩儿这么大?”
  师兄们纷纷退避,道:“误会误会,师叔误会。我们闹着玩儿呢。”
  “玩儿什么也别在无方玩儿,这里不是咱们那个野山头,到时候被逮去戒堂打板子,别怪我不救你们。”叶清明抬了抬下巴,道:“云知云岚云隐出来,跟我走。”
  戚隐连忙穿好衣裳,跟着清明出门。走到阴蒙蒙的天穹下,清明道:“无方逮了那只猪妖,现在在秘殿审讯,邀我们去旁听。一会儿少说话,无方那帮老贼精得很。云岚,那只猪见过你没,它不知道你的模样吧?”
  扶岚说知道。
  叶清明暗道一声“坏了”,“早知道让死胖子也帮你改改容貌了。算了,先去瞧瞧,见机行事。”
  戚隐疑惑,不让那只猪看见不就得了?到了秘殿门口,戚隐自觉噤了声,跟着清明进殿,到里头才知道为什么不担心被猪妖瞧见。秘殿是一座巨大的殿堂,里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束白惨惨的亮光从高耸的穹顶打在殿堂的中央,猪妖扶岚盘腿坐在光束下方,双手双脚皆被玄铁镣铐锁住,乱蓬蓬的头发下露出一双凶狞的眼睛。
  刚进门,戚隐差点趔趄了一下,扶岚扶住他。待适应了里头的黑暗,才看见四周都是纯黑色的大理石阶梯,阶上刻了深深浅浅的符纹,偶尔流过微不可察的银光。戚隐摸了摸,认出那是禁放神识的符咒。中央地势最低,四周一级一级递增上去,每一级上都围坐了漆黑的人影。如此一来,不管坐在哪个方位,都能看见最下方的猪妖,但猪妖却看不见他们。
  他们坐在最高阶,身边陆陆续续有人坐下,但都隔得很远,看不清容貌。云知凑过脑袋,指了指最下方一阶,那儿有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背对所有人。
  “那是戚灵枢。”
  “你怎么知道?”戚隐问。
  云知耸了耸肩,“他就这德行,到哪儿都爱独个儿,以后你要想耍帅就学他。”
  隔得太远,戚隐连背影看得都很模糊,依稀瞧得见挺拔的脊背和他手边的长剑。剑鞘也隐在黑影里,偶尔闪过凄冷的流光。那个家伙和所有人离得都很远,像是一棵遗世独立的雪下松。
  审讯开始了,前方高台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扶岚,你可知错?”
  熟悉的开场白,戚隐觉得有些无聊,一般审讯大魔头都是这句话,而大魔头永远都会回答:“我何错之有!”
  但这只猪妖有些特别,他抬起头,阴冷地道:“老子干《》你爷娘,干《》你全家,干《》你十八辈儿祖宗!”猪妖伸出手,挨个点高台上的黑影,“老子还要干《》你,干《》你,干《》你,你、你、你!还有你!”
  这一下子好像往殿堂里头扔了个炮仗,满座都沸腾起来。有人拍案而起,喝道:“口出狂言!污言秽语!”
  更有人大骂:“孽畜敢尔!无耻之尤!”
  后面也有人站起来怒吼:“我们才不要被你干!被你干我们就是猪!”
  这帮仙门的人骂功实在太差,清明云知和戚隐三个人没忍住,窝在后头笑得直不起腰,笑了半天才发现全场不知什么时候静了,只有他们在笑。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尤其突兀,除了最前面的戚灵枢,黑暗里所有人都回过了脸,冷冷望着他们,三人默默捂住了嘴。
  高台上的人再次开口:“我且问你,永州城郊八里村,阖村遭戮,可是你所为?”
  “你算个什么东西?戚灵枢呢?那小子来了没,让他问话!”猪妖冷笑。
  “吾乃无方十二长老元尹,吾之所问,你必须照实答来!”元尹厉声道。
  原来是元尹,戚隐听过他,据说这老头儿博览群书,韦编三绝,长于注经校书,考据源流。现在市面上卖的经文注释基本是他写的,日后戚隐论道听学的经文课也是他教。
  他最有名的道论是《原神》,里面提出著名的神祇无有论,他认为伏羲女娲都是上古百姓遭遇天灾走投无路捏造的泥雕塑像,大巫的所谓降神是一种通过食用罂粟、曼陀罗和毒蘑菇等致幻植物达到的癫狂状态,上古百姓将这种癫狂视为通灵。南疆的确盛产罂粟,很多人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毕竟几千年来,谁也没见过古籍里记载的神祇,偶尔有地方说有大神显灵,最后也证实是故弄玄虚。像安阳殷墟这些古迹,根本找不到任何神活动过的痕迹。至于巴山神殿,没人能进去,暂且不做讨论。
  “好啊,”猪妖搔搔耳朵,“你叫声爹来给老子听听,老子疼儿子,说不定就答了。”
  “你这孽畜!”元尹气得拍桌子。
  这猪妖摆明了不对付,这么审何日是个头?戚隐无语。云知小声告诉他,无方就这德行,先责问,实在问不出再上刑,彰显自己正人君子,不会苛待俘虏。戚隐觉得无聊,不想听了,蹭到扶岚那儿。扶岚低垂着眉目,额发挡住了眼睛,显然也不在听。这家伙一声不吭的时候即使置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像是透明的,仿佛这世上压根儿没这个人。
  戚隐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你在干啥?
  扶岚愣了下,戚隐的手指划在他的掌心,痒痒的,他忍住没缩回去,等戚隐写完,在戚隐的掌心写下:冥想。
  戚隐又写:想啥?
  扶岚写道:发呆。
  戚隐:“……”
  戚隐学到了,以后发呆,他也跟别人说他在冥想。
  “孽畜,气煞老夫!”那边厢猪妖还是不对付,元尹捂着胸直咳嗽。
  四座都叹气,有人道直接上刑,议论纷纷中,最下方那个离群索居的影子忽然站起来,走到猪妖对面的位置,向元尹长揖:“灵枢愿代为问审。”
  元尹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挥挥手表示应许。戚灵枢坐在猪妖对面,戚隐仍是看不清他的正脸,只瞧得见一个瘦削的影子,袍袖垂在地上,有一角漏在天光之下,洁白素朴,像是一尺白雪。黑暗中他开了口,嗓音冷漠又高寒:“永州城外八里村,阖村遭戮,可是你所为?”
  “没错,就是老子。”猪妖终于老实了,冷笑着答道。
  “湘水岸边下坊村阖村遭戮,家禽尽失,可是你所为?”
  “是我。”
  “衡州城外灭村惨祸,亦为你所为?”
  “是我。”
  “今年三月初九,钟鼓山白决明长老座下两名弟子规心、规善失踪;三月十一,自在门三十名弟子失踪;三月廿一,逍遥门四十七名弟子失踪;四月初八,无方山五名弟子失踪。可是你所为?”
  戚隐一愣,下意识看向云知和叶清明,这俩叔侄难得严肃起来,抱着手臂盯着下面。
  猪妖笑了一声,“老子见人就杀,见道士就砍,我怎么知道我杀了谁,又是哪家哪户的?你总不能让我杀一个人就查个户籍,贴个横幅——‘此尸名某某某,为吾扶岚所杀’吧!”
  “不是你还有谁!?”有人站起来怒喊,很快又被旁边的人按下。
  戚灵枢一挥袖,一幅幅宣纸自他的广袖中飞出,在猪妖面前徐徐展开。上面皆是道士的画像,有男有女,有的行走御剑,有的观书作文。座中传来压抑的哭泣,约莫是失踪道士的同门。戚灵枢问道:“可有认得之人?”
  “你们人都长得一样,老子哪儿能记住?”猪妖道,“不过,戚灵枢,你的模样老子倒是记得很分明。”
  有人终于忍不住,高声道:“何必和他废话那么多?直接用‘点魄’术看他的记忆不就好了?是不是他所为,届时自然水落石出。”
  戚隐一惊,这点魄术他听过,施术者可以读取受术者的记忆,但若稍有不慎,灵力冲击神魂,受术者就会变成傻子。这下坏了,那猪头认得扶岚,俩人肯定在南疆照过面。若是施了点魄术,扶岚定然暴露。
  附和用点魄术的人越来越多,戚隐心惊胆战,转头看扶岚,他一动不动,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恬静得像一个木头人。
  “哥。”戚隐戳了戳他。
  扶岚抬起眼来,目光淡淡,他摸摸戚隐的发顶,轻声道:“不怕。”
  他的嗓音轻而淡,没什么起伏,像树梢上拂过的一缕风。可不知怎的,戚隐的心就那么安了下来,似乎只要扶岚在,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但他不知道,扶岚的办法从来最简单最直接,这办法就是杀戮。
  恬静的男人重新垂下眼眸,将呼吸调整到最佳状态,全身肌肉紧绷,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刀。他闭上眼,谛听秘殿中所有人的心跳。他有着绝强的耳力,不需要释放神识就能捕捉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喧喧嚷嚷的骂声之下,每一个心跳都像一面小鼓,各自有力地搏动。最危险的是第五级阶上那个枯瘦如焦炭的老人,他藏在深重的暗影里,呼吸嘶嘶如同冰蛇吐信。然后是最下层的戚灵枢,那个白衣年轻人,他的心跳沉稳平和,像经文里的钗钹。
  点魄术一旦发动,扶岚将会瞬间出现在那个黑衣老人的身后,掐碎他的心脏。然后闪现在戚灵枢的身前,割断他的咽喉。这两个动作的完成,只需要花费两次眨眼的时间。然后他会带走戚隐,找到黑猫,离开无方。
  越来越多人同意使用“点魄术”,幽秘的黑暗里扶岚睁开了眼,漆黑的瞳子中潜藏着沉静的杀意。秘殿中嘈杂一片,像煮沸的热水汩汩冒泡,没有人发现这个安静得几乎透明的男人远比那只猪妖危险一万倍。
  杀机,一触即发。
  第35章 秘殿(二)
  “不可。”
  第五级台阶上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扶岚默默望过去,眸中杀意徐徐褪了下去。
  那里坐了一个佝偻的人影儿,众人听见他慢条斯理地道:“此妖身上下了咒术,若强行点魄,他将会爆体而亡,此妖少说也有两百年的道行,一旦爆体,我等皆会被殃及。”
  有人大惊,“怪不得他不肯回话,原来打的是与我们同归于尽的主意!”
  “好生歹毒!”
  元尹朝那人影儿轻轻颔首,“多亏枯残长老识破奸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枯残长老是谁?”戚隐小声问云知,“他的道号怎么和旁人不一样?”
  “他原先不是无方山的,好像是哪座荒山的野道士,去年年底被无方挖过来,当了这儿的咒法长老。”云知说,“这老头儿厉害得紧,无方十二长老分为上四座和下八座,这老头儿一来就是四座之一。他自创了一套枯残秘咒,据说威力了得,搬山举岳不在话下。咱们听学的咒法课是他教,我问了问无方山的,他们说他的课业松泛得很,只考一些结冰喷火之类的小咒术,不用怕。”
  那边厢猪妖冷笑一声,“想不到你们无方竟多了个咒法大拿,还以为今儿能在无方点个大炮仗,让大伙儿一同赏赏血肉烟花。”
  元尹摇头道:“孽畜顽劣,罢了,今日时辰已晚,择日再审。”
  什么也没问出来,无方山的弟子进来把猪妖押走了。大家散了,各自出了秘殿。刚从黑暗出来乍见天光,直晃眼睛,戚隐眯了一会儿眼,禁不住回头看了看秘殿里头,无方几个长老聚首在阶上,大约在商量怎么处置那只猪。戚灵枢一个人跪坐一旁,孤零零的背影,白衣罩上阴影变成灰色,像一只离群的孤雁。
  叶清明他们说,戚隐摹戚慎微的貌,而戚灵枢摹其骨。戚隐总是禁不住想,他那个未曾谋面的狗剑仙老爹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离群索居,茕茕孑立,妻子儿女什么的,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累赘,一把剑上只能坐一个人,哪能坐一家子呢?
  “无方山失踪的那几个到底怎么回事儿?各大仙门皆有失踪道士,究竟和无方有没有联系?”叶清明揣着袖子沉吟。
  云知摇摇头,“不知道,总之血罗盘指的方向是在无方附近,昨儿定了定方位,应当在南禁林,那是戚师叔坟墓的位置。”
  “无方怎么把我爹埋在禁林?”戚隐问。
  云知道:“无方山的规矩是这样,死了之后都埋在禁地,意思是死了以后也要镇妖伏魔。”
  叶清明摸了摸下巴,道:“会不会无方也不知道元微还活着,稀里糊涂就把他葬了?”
  “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说什么都是瞎猜。”云知道,“师叔,你留了神识在师父的晓世镜里吧,让他托人去吴塘看看姚小山有没有回家。”
  戚隐一怔,道:“你怀疑我表哥也失踪了?”
  云知耸耸肩,“别太担心,我只是怀疑而已。”
  “知道了,”叶清明拍了下戚隐的肩头,“我去找你们清和师叔商量商量,看什么时候去禁林探探。无方山的禁地和经天结界不同,咱那儿的妖怪长蘑菇的长蘑菇,唱曲儿的唱曲儿,过得比咱们还舒坦。无方山这儿的可不一定,得从长计议。不过也不担心,元微不死不活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
  话说完,他自个儿提袍过了垂花门,往藏经阁去了,嘴里还哼着“梯格咙咚呛”,一副二百五的模样。戚隐看了很郁闷,这副德行当真能指望么?改日去藏经阁拜会拜会那位医断弟子好腿的丹药师叔,他倒要瞧瞧凤还节操的底线到底有多低。
  仨人肩并肩往回走,云知在扶岚肩头拍了拍,道:“明儿就是打擂,咱们都要上场。黑师弟就不说了,师哥先给你提个醒儿。打擂千万别露真招儿,过个两三招也就得了。现在道法日衰,很多仙门乱七八糟,不像咱凤还清澈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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