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代善现在算得是上整个大清资历最老的人了,他追随努尔哈赤征战白山黑水,又辅佐皇太极东攻朝鲜,击蒙古,破口而入洗劫京畿,可谓久经战惭,见惯了大风大浪,更在步步惊心的权力争斗中磨练出了比铁丝还要韧的神经。皇太极让他统率正红旗留守沈阳,一方面是不希望这位老哥哥再去争功劳,二来,也是看中了他的稳重和足智多谋,大军南下,沈阳空虚,只有代善镇得住场面,而且代善对自己又足够的忠诚,可以说是看家的最佳人选了。临走前皇太极下令,在他南下征战期间,国内一切事务由代善独断,对代善的信任可想而知。
  可是,现在代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是,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大清未曾试过主力团灭,只剩下一帮老弱残兵困守愁城这样的局面!眼下的形势,比起当初的萨尔浒之战来,何止恶劣了百倍!萨尔浒之战是很危险,十几万名军多路同时进攻,大有一举将新生的建州政权掐死之势,但当时他们还有努尔哈赤这位不世出的统帅,还有数万凶悍绝伦又很能吃苦的后金健儿,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往,一通迅猛的反击将明军打得全军覆没!现在呢?现在大清还有什么?三十多年时间里积累下来的文武人才几乎被葬送干净,十几万精兵只剩下一个不大完整的正红旗,整个国家空虚得不能再空虚了,他们该怎么办?
  “明军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莽古尔泰带着恐惧说,“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甚至一度攻陷了他们的首都,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拥有强大的水师,随时可以打到辽东来,一旦他们的舰队靠近辽东,我们就彻底完了!”
  代善心里烦躁,问:“你有什么想法?”
  莽古尔泰咬咬牙,说:“二哥,我们逃吧!”
  代善神色顿时变得异常的严厉了,厉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莽古尔泰也是豁出去了,大声说:“二哥,老八他们怕是回不了了,明军随时可能打过来,这片基业我们保不住了,赶紧带上族人逃吧,有多远逃多远,逃到明军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代善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吼:“够了!老四,我看你是彻底疯了!父皇,诸位叔伯,还有我们这些兄弟,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才打下了这么一片基业,这是我们旗人赖以生存的土路,我答应过老八要替他守住这片基业的!你不仅不帮我,还在这里动摇军心,信不信我治你一个扰乱军心之罪,把你扔进监狱里!”
  莽古尔泰冷笑:“扰乱军心?还需要我来扰乱么?军心早就乱了!”
  他嘶声狂叫:“二哥,我不是危言耸听,辽东真的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如果不能趁着明军还没有对我们发动全面进攻,尽快迁徙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就真的要被灭族了!”
  凄怆的嘶叫声响彻府第,让每一个守卫都不寒而栗。
  最终,兄弟俩谁都没能说服谁,不欢而散。
  虽说代善下令严加保密了,但是莽古尔泰只身逃回来的消息还是很快就泄露了出去,沈阳城内顿时谣言蜂起,人心大乱!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包衣奴才,都惊悸莫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是越来越强烈了。就连庄妃,也挺着个大肚子亲自来见代善,向他询问朝情况,庄妃怀孕已经有六个月了,行动颇为不便,平时都呆在深宫之中不轻易见人,现在亲自过来,只能说她真的慌了。代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庄妃给安抚了下去,同时让人写了一篇公告贴出去,在公告中说莽古尔泰并不是逃回来的,而是有要事乔装急行反回沈阳,让大家不要误会。一通手忙脚乱的折腾,总算把人心给安抚了下去,也把代善给累了个够呛。
  但是很快,他的心血就白费了。
  三天之后,亲兵队长闯进代善的卧室把他叫醒,用颤抖的声音向他报告:“正蓝旗的人……要跑了!”
  代善猛的跳了起来:“要跑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跑?”
  亲兵代长说:“听说四王爷回府之后就下令正蓝旗全体旗丁收拾行李,说要带他们离开沈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定居,正蓝旗的旗丁这些天一直在悄悄准备,现在已经准备停当,他们跟着四王爷出城,不知道想上哪里去!”
  代善额头青筋直跳:“他……他肯定是疯了,他肯定是疯了!”匆匆披上战衣,冲出王府,骑马直奔城门。当他气喘吁吁的赶到城门的时候,正蓝旗的人已经差不多全部出城了。代善追出去一看,眼前的情景让他黯然:正蓝旗不分男女老幼都带着兵器,人人缟素,老人神情悲愤,女人面带戚容,小孩神情迷茫,青壮……青壮没几个!真的是没几个。这几年来跟大明新军数次大战,每次正蓝旗总是损失最惨重的,青壮损失非常严重,而南下的时候莽古尔泰又作了总动员,把整个正蓝旗的潜力压榨到了极限……很不幸,那七千青壮全部被葬送在内关战场了,曾经兵强马壮的正蓝旗,现在也只剩下老弱妇孺!
  看到代善带人追过来,正蓝旗都停了下来,莽古尔泰带着所剩无几的白甲兵策马迎上来,向代善一拱手,礼数还算周全。但代善现在快气炸了,根本就顾不上礼数,只是盯着莽古尔泰,厉声问:“老四,代到底想干什么?”
  莽古尔泰说:“逃命。”
  代善怒喝:“你这一逃不要紧,整个沈阳都让你弄得人心惶惶了!难道你连留下来与我并肩作战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莽古尔泰神色苦涩,惨然一笑:“并肩作战?二哥,我们没有并肩作战的机会!那帮恶棍根本就不会让我们有冲到他们面前的机会,我们的长矛还没有刺刀他们的面前,他们的火铳射出的铅弹就将我们打成碎片了!”他伸手一指正蓝旗那些老弱妇懦,大声说:“他们将自己的子侄兄弟交给我,让我带着他们入关去猎取战功,我无能,没能将他们的亲人带回来,我该死!现在我已经没有继续征战下去的勇气和信念了,我只想带着他们逃到宁古塔去,在深山老林中结寨聚居,逃过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我不能让正蓝旗的将士们死不瞑目,更不能让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在流干了泪之后还要流血!二哥,如果你觉得我做得不对,就杀了我好了,我绝不还手,但是我求求你,让他们走,他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力!”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正蓝旗三四万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他们也不说话,就这样跪着,带着哀求看着代善。代善刚才还真的气得想杀了莽古尔泰,拿他的人头镇住军心,但是看着那一张张或苍老或稚嫩,但都满是绝望的脸庞,刀鞘中的刀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了。他痛苦地问:“真的不能留下来么?我们还有一旗精兵,还有好几万关宁军,更有山海雄军可以据守,我们……”
  莽古尔泰摇头:“没意义的,二哥,你说的这些没有任何意思!山海关在新军那铺天盖地的炮火面前撑不了几天,那几万关宁军纯粹就是墙头草,一旦新军出现在山海关城外,他们马上就会打开关门把他们迎进来,更换旗帜,然后充当先锋带领新军,直奔沈阳而来!快逃吧,二哥,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代善黯然叹息:“我不能离开,我要替老八守住这片基业,我向他保证过的……”
  最终,代善还是没能拦住莽古尔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领正蓝旗的老弱妇孺,骑着马,赶着大车,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有将领请示是否追击,代善拒绝了。莽古尔泰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说好听点叫坚毅,说不好听那就是死老筋,一旦下定了主意就不会再作任何更改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追上去也没用,顶多带回一堆尸体而已。算了,旗人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自相残杀啦,放他们走吧!而且代善也在作着最坏的打算:万一莽古尔泰说的是真的,明军杀到沈阳来,那他们旗人就真的彻底完蛋了!让莽古尔泰走,也算是为旗人保留一丝血脉,不然如果真的被灭族了,他有什么脸去见努尔哈赤?
  正蓝旗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大迁徙。他们在莽古尔泰的带领下一路北上,风餐露宿,在有人的地方便想尽办法去借粮、筹粮,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则设法捕鱼打猎,饥一餐饱一顿,倍偿艰辛。一路上不断有人掉队或者病死饿死,但也不断有人加入这支逃难大军————也不是只有他们才看出局势不妙,机灵的旗人可不在少数。就这样,跌跌撞撞的,他们抵达了黑龙江,进入了索伦部的聚居地。这里本来是大清募集兵员的好地方,赫赫有名的索伦死兵就来自这里。不过现在这里也不再太平,索伦诸部分成挺清派和挺明派,大打出手。刚开始的时候,挺清派是占据绝对上风的,谁让大明不争气?老大不争气,小弟也没办法啊,但是从关内秘密返回的虎兵将战局失利的消息传播出去之后,挺明派的势力开始急剧扩张,越来越多的索伦人认为他们应该加入大明,却为大明征战,换取好日子。现在轮到挺清派倒霉了,挺明派接连血洗了他们很多村庄,抢光了他们的牲口,他们节节败退,看到正蓝旗到来,那叫一个两眼泪汪汪,很多酋长亲自带着兽皮之类的礼物过来求见,请莽古尔泰为他们作主。
  莽古尔泰当然不可能停下来为他们作主的,他使出手腕,三两下将这些部落给吞并了,大大的补充了正蓝旗的人口,还顺便解决了好些挺明派的村落,抢了不少青壮作奴隶,然后渡过黑龙江,继续往北逃。
  最后,这支逃难大军在西伯利亚平原定居了下来。他们跑得实在太远了,所生活的地区条件也太恶劣了,以至于明军迟迟没能追杀到这里,倒让他们在这里扎了根。但西伯利亚平原并非无主之地,强悍的哥萨克已经将势力范围拓展到这里了,正蓝旗贸然进入,很快就跟哥萨克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战争不可避免。不过强悍的满洲武士并不畏惧这些红毛,在跟大明新军交手中磨练出来的身手在这里尽情施展出来,一次次将哥萨克吊起来打。看到他们实力强大,同样生活在这一带的一些弱小族群也主动加入他们,使得这支旗人越发的壮大起来。
  而留在沈阳的旗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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