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威

  阎应元是河北通州人,史书对他的童年和家庭情况均没有记载,不过从他千辛万苦去考科举,最后只捞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典吏,而且还是被人踢到离老家千里之遥的江阴去任职就不难看出,他的家境真不怎么样,有点关系、有点财力都不至于这么倒霉。而且从他到任后勇斗盐枭、海盗的表现也不难判断,这位仁兄是那种非主流的文人,自幼习武,好读兵书,而且天赋极佳。如果按照他原来的人生轨迹,他此时应该还在通州那边寒窗苦读,摩拳擦掌盼着三年一次的科举,然后在数年之后考中,举家迁到江阴去当一个小小的典吏,并且在1645年那场天崩地裂般的剧变中挺身而出,绽放出万丈光芒,在短暂的辉煌之后化作夜空中高傲的星辰。
  然而现在的历史已经被搅得一团糟了,破口之战,他的家乡也被波及,被迫离乡别井,沿途后金军烧杀抢掠后留下的炼狱一般的惨状刺痛了他的心,他开始反思,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明王朝何以沦落到这个地步,面对一群只有两百来万人口的强盗竟连招架之功都没有?诗书文章真的能将这一片漆黑的末世阴霾撕开吗?到了崇祯六年,明军终于在旅顺洗雪了破口之耻,一战歼敌三万,举国振奋,他也激动得一连写了好几首诗。得知朝廷要举行阅兵大典,耀威献捷后,他和很多同乡一起赶了上百里路跑到京城来参观。阅兵大典上,河洛新军、天雄军、登莱新军那庞大的阵容,那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他为之震撼,热血沸腾。等到天雄军移镇九边,连战连捷,打得蒙古人毫无还手之力,拓地千里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把笔一扔,叫:“大丈夫当如此!”他已经厌倦了空泛枯燥的诗书文章,他要投笔从戎,与千千万万热血男儿一起横绝塞外,扬威绝域,开疆辟土!
  然而,他远大的志向换来的是父亲的一记耳光。没办法,文贵武贱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新军异军突起连战连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一观念扭转过来,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当兵是最没前途的,只有破产的农民、囚犯才会选择去当兵,所以,臭小子,老老实实读你的书,考个功名然后光宗耀祖,敢动投笔从戎的歪念头,我削不死你!无奈之下,阎应元无精打采的参加了去年的科举……还真是见了鬼了,以前使出吃奶的劲去考,次次都是落第,这次抱着应付差事的心态去,反倒考中了,被打发到华亭县这边来,当上了一个小小的……典吏!
  看来他跟典吏这一官职真不是一般的有缘。
  阎应元运气真的太糟糕了,他赶到华亭上任的时候,正赶上了郑芝龙跟杨梦龙爆发冲突,华中和华南沿海地区海盗、倭寇活动濒繁,一夕数惊。他认真分析了情况,认为这只是个开始,杨梦龙绝不是那种打掉门牙往肚里咽的乖宝宝,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要报复的,这两条龙打起来,沿海地区想不乱都不可能了。不久之后一小股倭寇在吴淞口登陆,砍了十几个人,抢走不少财物,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见官兵烂得跟陀屎一样,实在指望不上,他只好四处游说华亭县的富商筹钱买一些武器装备办团练,以防万一,而那些富商也颇为惜命,虽然不大情愿,但官兵真的指望不上,他们也只好忍痛掏钱,购买大量长矛、弓弩和火药,组织了一支上千人的民兵交给阎应元操练。事实证明,他们作出了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这支民兵组建后不到两个月,倭寇便大举入侵了,而官兵也正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一击即溃,倭寇直奔华亭而来。于是,阎应元只好硬着头皮率领这帮连个正步都走不利索的民兵出战————华亭城墙又低又矮,守肯定是守不住的,只能主动出击。
  出人意料的是,这么一支一见到敌人就两腿直哆嗦的部队居然在他的指挥之下超水平发挥,跟倭寇打了整整一夜,斗了个旗鼓相当!这固然有民兵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园舍命死战,超水平发挥的因素,但他巧妙的指挥也是至关重要的。
  弄清楚了来龙去脉,薛思明连声称赞:“了不起,真了不起!阎兄,你让无数朝廷参将、总兵汗颜啊!”
  阎应元苦笑:“薛将军别取笑下官了,下官这点能耐,在你们河洛新军面前不值一提啊。如果换你们来,哪里用得着打这么久,一盏茶的功夫全给放倒了!”
  这可是大实话,就在他们聊天时候,河洛新军已经将那百名倭寇全给收拾干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
  薛思明说:“我们是正规军,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倭寇粉碎那是理所应当的,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只是一群民兵,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阎应元压低声音问:“将军领兵来到华亭,所为何事?”
  薛思明说:“有人不想让我们好过,我们只好将他摁进水里痛扁一顿了。”
  阎应元面色微变:“冠军侯这是要对郑氏开战么?”
  薛思明说:“郑氏还欠我们一顿打,我们一直记着。”
  阎应元长叹一声:“只怕海边的百姓要受苦了!”
  薛思明正要说话,一名侦察兵跑了过来,向他报告:“我们找到吴总兵了!”
  薛思明嘴角一扬:“在哪找到的?”
  侦察兵说:“在猪舍里!”
  薛思明笑:“堂堂总兵居然跑到猪舍去避难?有意思,有意思!把他给我带过来!”
  几名侦察兵架着一位身材高大,但站都站不直的中年男子,将他拖了过来。一看到这位仁兄,阎应元便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不少民兵更是两眼冒火,撸起袖子就想揍人,但是一股猪屎味扑鼻而来,熏得他们胃里翻江倒海,举起拳头想打,又怕弄脏了自己的手,只得往地上呸一声,悻悻的叫:“姓吴的,你能有点骨气么?我们华亭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这位吴总兵实在是太不像样了,佩剑不知道丢哪了,头盔戴得歪歪斜斜,一身官服乱得跟鸡刨过的一样,那副看上去还相当华丽的山文甲脏兮兮的,上面沾满了猪屎。就冲这一点,河洛新军很多老兵就想上去给他一枪托了,你妈的,你以为你披的是什么?这可是军人保命的东西!多好的山文甲啊,居然让这个王八蛋这样糟蹋,看着就来气!这位老兄在得知倭寇来犯的第一时间便扔下他的部队,扔下他要保卫的要塞和他要守护的百姓逃之夭夭,为了逃过倭寇的追杀居然躲进猪舍去弄了一身猪屎,狼狈之极,看到这满地死尸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但是看到倭寇都死了,在场的都是一些士兵和民兵,他居然不可思议的恢复了一丝勇气,用力挣脱架住他的侦察兵,正了正头盔,咳嗽一声,瞪着薛思明喝:“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入吴某的防区?有兵部的火票吗?”又瞪向阎应元,声色俱厉:“还有你等刁民,从何处弄来这么多长矛强弩?想造反是吧?这可是灭九族的死罪!”
  这家伙要胆量没胆量,要力气没力气,官威倒是十足,一勇色厉内荏的呼喝,竟让不少民兵露出惧色。薛思明知道这家伙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一仗歼灭近九百倭寇,这可是大功一件啊,这仁兄想从中分润大大的一份,然后乘此东风飞黄腾达,所以大摆官威,想镇住河洛新军和民兵,然后主导战争的分配……嘿,算盘打得倒是挺精!他再次打量这位吴总兵一眼,叹了一口气:“同样是姓吴,同样是总兵,怎么你跟他就差了这么远呢?”他指的是吴胜,当年吴胜率领几千浙军赶赴登莱参与平叛,与浙军士兵一起忍饥捱饿,风餐露宿,正是因为有他以身作则,浙军虽然困顿,却从来没有打过劫掠乡里的主意。相比之下,这位吴总兵就差得太远了,给吴胜提鞋都不配!
  吴总兵凶狠的瞪起那双三角眼,指着薛思明的鼻子怒骂:“你什么意思?给本官说清楚,否则本官断饶不了……哎哟!”话刚说到半截便变成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薛思明一脚踹在他的小腹,这位仁兄顿时面失血色,捂着小腹蜷在地上,变成了一只大虾米。
  敢指着薛思明的鼻子破口大骂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当然,杨辰月例外。
  这只大虾米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还在抖官威:“你……你是何人,竟敢殴打上官?我……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薛思明又一脚踹了过去:“老子是皇上亲封的正三品龙骧将军,敢不敢揍你这个临阵脱逃的总兵?有没有资格揍你这个被一群乌合之众吓得躲进猪舍去的总兵?啊?”
  这一脚踹得可不轻,把那粒虾米给踹得滚出五六米开外,结结实实的啃了一嘴泥巴,望着薛思明神情恐惧,说不出话来。薛思明懒得在这种垃圾身上浪费时间,说:“押下去关起来,把他干的好事上报兵部,让兵部好好收拾他们!我们接管吴淞口,在那里扎营等待后续部队……妈的,一群光吃饭不干事的废物,那么坚固的要塞居然让一帮乌合之众轻松占领,真的好想宰了他!”
  想到自己赶到时吴淞口要塞火光冲天、尸横遍地的惨状,薛思明就一肚子火,真恨不得马上拔出横刀一刀砍了那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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