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荆州失守的噩耗让整个大明王朝为之震动————两百多年来,大明虽然也打过不少败仗,丢过不少土地,但是像荆州这样的军事重镇被攻陷,还是头一回!朝堂上,要求放弃旅顺、确保湖广的呼声甚嚣尘上,让崇祯左右为难。
  为什么会左右为难?
  因为那帮湖广叛军实在不让人省心。你造反就好好的杀人放火呗,打出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号来干嘛?想跟老子争民心是吧?好吧,争民心我还真争不过你,我只会在老百姓身上收税,而你们则会分田地给老百姓。从这个层面来说,湖广叛军绝对是明朝最大的威胁,应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剿灭,以绝后患。但是这帮叛军在将湖广闹得鸡飞狗跳的同时又干了件大好事:把那些藩王赶尽杀绝,这无形中帮了明朝大忙。明代藩王的情况已经介绍了很多遍了,简单的说,就是一群既不读书也不经商,一心吃国家粮,拿着国家发的俸禄还不干人事,整天欺男霸女兼并民田的烂货!如果将大明比作一家公司的话,那么,这些藩王就是那些什么本事都没有,靠关系混进高层拿着优厚的薪水整天什么都不干,只顾着吃喝玩乐的关系户,现在就算把整家公司都卖了,也不够给他们发薪水了。而在这要命的关头,一群二愣种跑了出来,将这些关系户一个接一个撵出了公司,替公司节省了大笔资金,你说朱董事长该怎么看这些二愣种?是不是很为难?
  所以,朱董事长面对群情激愤的众大臣,他的态度一直都是再等等,再想想,再看看,再瞧瞧,再考虑考虑,再研究研究,再琢磨琢磨,再商量商量……
  杨梦龙可没有那么多闲功夫,他一来到登莱便直接了当的下令征集海船,动员起六千精兵,准备开赴旅顺,“雷厉风行”这四个字在他的得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统帅如此,登莱新军自然不是怂包,仅仅二十四个小时,六千精兵便已经在登州城外集结完毕。只是海船有点麻烦,原本隶属登莱水师的海船有一大半被杨梦龙拿去跑运输,将大量货物运往东南亚了,剩下的海船不足以一次性运载这么多精兵及粮草军械,着实让人头疼。杨梦龙已经下令在江浙一带的海船赶紧卸掉货物过来运兵,但是那么多货物要在短时间之内卸掉,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花上几天时间。好在,在这个要命关头,刚好从天津返回的一支船队帮了他大忙。
  这支船队是明末历史上著名的沙船帮。所谓的沙船帮,可不是捞沙子的船队,他们负责帮助朝廷将南方的粮食运往山海关、锦州一带,又在那一带收购人参、皮货等名贵物资运回南方出手,说白了就是一群倒爷。自古以来,南粮北运一直是走运河,但是随着运河水位一降再降,淤塞日益严重,漕运的成本越来越高昂,再加上大批官吏上下其手从中牟利,到最后,原本关系国家命运的漕运居然变成了国家沉重的负担,这帮倒爷就是要开辟一条海上航线,把漕运变成海运。明朝的航海技术相当发达,从淮安出发,仅四五天就到底天津,往返不过十天,比漕运快捷太多,而且节省的成本更是无法计算。这帮倒爷刚好又将一批粮食倒腾到了天津,听说登莱新军海船不够,二话不说,改变航线进入港口,卸掉大批皮货,准备帮助登莱新军运载粮食兵员出海。这些海船的到来勉强解决了运力不足的难题,现在登莱新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皇太极选了个相当糟糕的开战时机,此时风向对登莱新军极为有利,从烟台和威海出发,几乎是朝发夕至,而此时登莱的小麦已经成熟,丰收在望,登莱新军不缺乏粮食……风向、气侯、粮食、人力什么的一应俱全了,此时不揍他们更待何时?当然,杨梦龙有个好习惯,每次出战之前他都要搞一次誓师仪式,几乎是架着大喇叭通知对手:老子要来收拾你们了,作好准备!他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不喜欢阴人。
  六月十八日,登州城外。
  六千新军尽聚于此,这支大军的兵员十分复杂,有来自川军、浙军的老兵,有来自登莱叛军的降卒,有山东、陕西、河南河北的移民,有辽东汉人,一支几千人的部队居然涵盖了半个国家的兵员,真是够杂的了。他们至少都接受了长达半年的训练,像浙军甚至已经训练了八九个月,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打磨出了一副异常强健的身板,靠着大海天天拿鱼虾当饭吃的后果就是一个个肌肉发达,好像空手都能掐死一头牛似的。半年多的训练让他们吃尽了苦头,背着五十斤重的沙袋一昼夜急行军一百二十里那是每个月必不可少的大餐,在海边顶着狂风暴雨训练是家常便饭,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进行长时间的野外拉练也是小意思,至于顶着军官的怒吼和隆隆炮声淌过两百米长的粪水池,在满是污水和动物死尸的铁丝网下快速爬行,空手攀爬悬崖这些对他们来说都不足为奇了。很多老兵在退役后面临逆境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子当年在军营里什么苦头没吃过,会怕你!?”是的,能熬过如此漫长而艰苦的训练,他们真想不出自己还用得着怕谁!
  当然,军官例外……
  现在,这几千名士兵顶盔贯甲,昂首挺胸,排成整整三十横列,海风吹起他们黑色的盔缨,像一团团墨云在风中肆意舞动。点将台上,那面黑色猛虎旗猎猎飞扬,那头猛虎张牙舞爪,似欲破旗而出,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千军万马寂静无声,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峰,站在他们面前,你很难不让自己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的竖起来!受邀前来参与誓师大会的山东文臣惊骇的打量着这支沉默的大军,噤若寒蝉,他们也没少跟军队打交道,但是压迫感如此强的军队,他们真的没见过!
  登莱新军士气异常高昂,他们每个人都领到了三两银子的开拔赏钱,丰厚的犒赏和来自这个集体那强烈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使得他们热血沸腾,几乎是在渴望着战争……两年前大凌河一战,河洛新军多少英雄豪杰脱颖而出,名扬四海,现在轮到他们去书写这样一段血腥而壮丽的历史了。他们沉默不语,但神情狂热,注视着他们的统帅————那个永远不靠谱,但在战场上永远冲在最前面的冠军侯,就是他第一次让不可一世的后金在野战中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杨梦龙神色严肃,望着大海,一言不发。在他身边,是须发俱白的戚虎,海风吹动他那满头白发,犹如一株古松,历尽风霜,越发的苍劲挺拔。在杨梦龙右边是吴胜,金华参将现在变成了登莱参将,一身祖传的山文甲银光耀眼,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英伟挺拔。而在点将台上,祭品最已备好,就等吉时了。
  登州城大教堂里传来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全城,正午十二点,吉时到了。三军齐呼:“吉时!吉时!吉时!”高亢的吼声压下了阵阵涛声,仿佛一个滚雷在地面炸开,好些山东文臣骇得两腿一软,险些摔倒。接着,战鼓擂响,仿佛地皮都跟着震动起来,上百名号兵同时吹响号角,沉郁苍凉的号声响彻云霄,一下子将所有人带到了残阳如血的战场。三军齐呼中,杨梦龙和吴胜登上点将台,士兵将吃了活血之药的黑羊牵了过来,杨梦龙拔出狗腿刀一刀斩落,羊颈被齐刷刷的斩断,一股血箭喷出两米开外,染红了战旗。士兵将羊头珍而重之的排在点将台前,又牵来一头公羊,杨梦龙又是一刀,羊头落地。一连牵来三头羊都让他随手斩断了脖子,羊血溅满了点将台。最后,有人牵来一头健壮的小公牛,并递来一把横刀,杨梦龙摆摆手表示不用,气沉丹田,糊满羊血的狗腿刀再度斩落,粗壮的牛颈一刀两段,那头小公牛来不及发出半声惨叫便倒了下去。几千士兵放声高呼:“冠军侯威武!冠军侯威武!”但山东文臣的反应则有点古怪,他们一个劲的摸着自己的脖子……
  杨梦龙把刀交给卫兵拿去洗干净,随手擦掉手上的污血,目光炯炯,环视三军,沉声问:“大家想必都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吧?”
  三军齐呼:“杀建奴!杀建奴!”
  杨梦龙说:“没错,杀建奴!那帮狗日的骨头又痒了,忘记了大凌河的教训,发兵四万攻打旅顺!没什么好说的,汉贼誓不两立,他们从海上来,我们就在海上迎战,他们攻打金州,我们就在金州迎战,他们攻打旅顺,我们就在旅顺狠狠的揍他们!他们攻打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没有妥协,没有谈判,只有血战到底,直到有一方被彻底打服了,打趴了,这场战争就结束了————我向你们保证,被打趴下的,绝对不会是我们!”
  三军将士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握紧了手里的兵器。
  杨梦龙话锋一转:“你们都拿了不少赏钱吧?”
  三军将士沉默。
  杨梦龙厉声说:“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给我扔了!我的兵,一出营门就得把自己当成死人,留着这么多钱给建奴当战利品么?如果你们能凯旋归来,我给你们的赏赐将是五倍,十倍,如果你们阵亡了,你们的父母将由军队供养,你们的孩子将由军队抚养成人!你们什么都不必去想,只管握紧武器走上战场,遇见敌人,便击溃他们,歼灭他们,杀光他们!你们当中很多人注定都无法活着回到登莱,但是最终尸体铺满战场,鲜血染红大地的,永远是建奴,也只能是建奴!扔掉所有用不着的东西,跟着我,与建奴死战到底!”
  三军将士一阵沉默之后,突然发出一声几乎要将天空都震塌的狂嗥:“死战到底!”二话不说,探手入怀掏出刚发下不久的赏银,看也不看便扔在地上,土地面叮当作响,下起了一阵银雨,转眼之间,地面已经铺满了白银和铜钱,但十几万前来观礼的人却没有人看上一眼,所有人都直愣愣的看着这支刀锋般锐利的军团,感受着那森然杀气,几乎透不过气来。
  银雨落尽,杨梦龙大手一挥,喝:“出师!”
  几千士兵一个整齐划一的向后转,踢着正步大步流星的朝港口走去,那满地银钱被他们踢得满地乱滚,甚至直接踩尽泥地里,由始至终都没有人看上一眼。
  杨梦龙跳下点将台,对朱大典拱手一礼,说:“巡抚大人,末将出发了,登莱这边你多照看一下!”
  朱大典额头上全是冷汗,说:“冠军侯只管去,有老夫在,登莱乱不起来!”
  杨梦龙说:“那就多谢朱巡抚了,待到凯旋归来之是,末将定大排筵席,请大人痛饮!”说完转身上马,带着那一票亲兵大步流星的走向码头。
  登莱百姓高声叫:“冠军侯,杀光那些可恶的建奴!一个都不要留!”
  一位山东文臣抹了一把冷汗,望着义无反顾奔赴战场的登莱新军,再看看被当成垃圾扔了一地的银钱,吞了一口唾沫,喃喃说:“藩镇之祸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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