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嗖!
一支狼牙箭破空而来,贴着黄玉郎的脸颊擦过,箭镞特有的冰冷透入毛孔,直渗入骨髓,让黄玉郎的身体微微一颤。
————尽管他那十几名弟兄拼尽全力试图拖住后金哨骑,可还有是好几名后金哨骑绕过战作一团的缓坡,追了过来。这些在战场上长大的牲口眼睛非常毒,似乎一眼就看出黄玉郎是这支哨骑的头头,对他穷追不舍,利箭接连射来,箭箭都直取要害。
黄玉郎没有回头,光是从蹄声他就能判断出,追击他的后金哨骑足有八骑之多,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他们。他用马刺猛踢战马腹部,把马腹扎得鲜血淋漓,吃痛的战马性子大发,撒开四蹄朝着旅顺方向不管不顾的狂奔,后金哨骑骑的也是百里挑一的骏马,一时半刻居然追不上。
但是,后金哨骑的战马毕竟在体力上占了上风,随着时间推移,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一名很可能是白甲兵的角色用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嗓子发出一声低吼:“汉狗,站住!”黄玉郎刚想说谁站住谁是你儿子,一支又粗又长的利箭挟带冷厉的劲风呼啸而过,在战马身上犁出一道血槽,战马痛得身体一颤,悲嘶出声。黄玉郎心里知道不妙,一声忽哨,一直伴在左右的从马很乖巧的靠了过来,他足尖点着马镫纵身一跃,跃到从马背上,动作灵巧至极。刚做完这一系列动作,那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好身手!”紧接着就是一声令人耳膜刺痛的啸响,那匹已经筋疲力尽的战马臀部迸出一道血线,发出一声凄怆的狂嘶,人立而起。还没完,就在它人立而起的那一瞬间,又有好几支箭盯在它的身上,它摇晃了一下,轰然倒下。
黄玉郎用力咬住嘴唇,真想勒转马头跟这些后金哨骑拼了!骑兵对战马的感情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打仗的时候人和马一起冲锋陷阵,人在马在,人亡马亡,不打仗的时候宁可委屈一下自己的肚子也要让心爱的战马吃得好一点,好多长一点肌肉,战马吃得比人还好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很荒唐,但他们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战马死了,骑兵一般会将它安葬,吃马肉这种混账的事情他们是做不出来的,并不是说他们不吃马肉,而是他们宁可饿死也不会吃自己的战马,对于他们而言,马死了,他们也死了一半。战马对人的感情同样非常深,不止一名将军有过被战马咬住战袍从死人堆里拖出来驮回去的经历,当部队粮尽援绝,没有东西可吃,必须杀战马充饥的时候,那些骑兵偷偷解开它们让它们快跑,它们也不跑,甚至被赶跑了,也会跑回来,与主人同生共死。这匹战马陪伴黄玉郎已经有六年了,比兄弟还亲,看到它惨死,黄玉郎岂能不怒!但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他还有比给战马报仇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不能回头,只能跑!
又跑出了好几里路,两支利箭迎面射了过来————两名后金哨骑居然活见鬼的绕到他前面去了,狗日的,马力真好!黄玉郎很幸运的避过了这两箭,但去路也被截断了,他插翅难飞。那个可能是白甲兵的家伙叫:“抓活的!”大概是黄玉郎的身手让他意识到此人不简单,也许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比较珍贵的情报,所以下令抓活的。也幸亏如此,不然黄玉郎肯定会被射死的。
黄玉郎听得懂满语……做哨骑的,长年跟后金打交道,连满语都不懂还玩个屁。他盯着前方那两个张弓搭箭的身影,露出一丝狞笑,抄起了一直挂在马背上的马槊。他从小就是练习河北大枪的,枪法精湛,曾不止一次用大枪刺死穷追不舍的后金哨骑,然后带着他们的头颅和情报返回旅顺去向黄龙邀功,两个月前山东那边又送来一批军械,其中就有十几支马槊,黄龙精心挑了一支给他。这玩意四点五米长,十一斤七两重,平衡感极好,在马背上使用一点都不费力,黄玉郎很喜欢。好吧,我承认你们弓强马快,我拼不过你们,但是想抓老子当俘虏,也没那么容易!绝境之下,这位哨骑百总把槊杆夹在肋下,对着月亮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顾前方正指着自己的两张骑弓,纵马直冲过去,槊锋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微光,稳稳的指住左边那名哨骑,指南针般稳定!
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面对这个活腻了似的笔直地猛撞过来的疯子,那两名后金哨骑竟出现了绝不应该的慌乱,就连那个一直给黄玉郎一种异常强大的压迫感的家伙也失态的吼了起来:“躲开!快躲开!”
躲你妹!
双方相隔不过几十米,又是迎面对冲,相撞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还怎么躲!
那两名后金哨骑本能的扔掉骑弓,拔出马刀……等到他们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黄玉郎也冲到他们面前了,槊锋始终指着左边那名哨骑的胸部,那家伙嚎叫着一刀挥向黄玉郎,刀法凌厉,可惜隔着足有两三米,再好的刀法也没用。槊锋洞穿棉甲,切开肌肉,劈裂骨骼,刺穿内脏,从脊柱处透出血淋淋的一截,强劲的冲击力让槊杆绷成弓形,再弹直,槊锋从那个倒霉蛋胸部抽出,带出一股污血。几乎同时,一支掷矛挟着凌厉的劲风从黄玉郎左颊擦过,矛杆毒蛇似的嗡嗡扭动,打在他的嘴巴上,牙齿剧痛,肯定有哪颗牙被打碎了。黄玉郎也顾不得了,带血的马槊抡了个半圆,重重抽在与他擦身而过的那名后金哨骑肋上,发出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那家伙闷哼一声,扔掉马刀趴在马背上微微抽搐,鲜血从鼻孔和嘴角喷涌而出,这一下打断了他三根肋骨,尖利的碎骨扎入脏器,要了他的命。
解决了这两头拦路虎,黄玉郎战马一拐,朝着左边疾冲而去。又一杆掷矛飞了过来,他凭着感觉用马槊朝后面一拨,拨是拨开了,不过被震得虎口发麻,仅从这一掷之力他便能判断出,自己绝不是那名白甲兵的对手,还是赶紧逃吧。
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湍急的河水在月光之下跃起点点粼光。紧追不舍的后金哨骑下意识的放慢了速度……不然的话他们准会像发炮弹一样栽进河里的。黄玉郎正好相反,不仅没有放慢速度,还猛提马速,战马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嗵一声落入河里,溅起老高的水花。他放声狂笑:“想抓住老子?再回去练几年吧!”一口河水呛入口鼻,他猛咳起来,再也不敢嚣张了,抓着战马的尾巴使劲划水,活像一只快淹死了的青蛙似的,艰难地游向对岸。
后金哨骑在河边勒住了战马,冷漠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有一名哨骑两眼通红,张弓搭箭,硬弓拉至十成满朝河里瞄准,但一支虎枪探过来,将他的弓往下压。他愕然扭过头,叫:“斜鲁,你……”
制止他放战的,正是那位追得黄玉郎气都喘不过来,好几次险些死在他手里的白甲兵,这队哨骑的头头。这名白甲兵神情冷漠,看着那个已经游到河中心的身影,用微微有点赞赏的语气说:“好汉子……像这种好汉子,应该面对面的厮杀,取下其首级才对,背后放箭反而会让人不齿。”
那名哨骑只好放下了硬弓,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就这样放他走?如果让他逃回去,我军就暴露了,明狗有了准备,这仗就不好打了!”
斜鲁冷笑:“就算他们有了准备又如何?他们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
黄玉郎可不知道有人很意外的放了他一马,他在河里冷得浑身发抖……自己想象一下在深夜里跳入河中泡上半个小时的滋味吧。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已经冷得嘴唇乌青了,弓箭马刀干粮袋什么的已经丢光了,唯独那支马槊他死死抓住,好几回险些被河水冲走也舍不得松手。战马同样冷得浑身发抖,真够可怜的。他轻轻抚摸着战马的马鬃,说:“老伙计,还得辛苦你一次,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战马乖巧的打着响鼻,让他骑上来,然后撒开四蹄,刚开始时是小步慢跑,然后渐渐加速,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急促的马蹄声在旷野中回荡,响了整整一夜……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太阳慢慢的从地平线后面升起。迎着初升的朝阳,金州防线前沿处一座军寨的守军看到一名身上血迹斑斑的哨骑骑着一匹同样浑身是伤的战马朝他们飞驰而来。那匹战马口鼻都在喷着白沫,已经油尽灯枯了。他们赶紧打开寨门,让那哨骑进来。那哨骑冲到门口,战马突然悲嘶一声,仆倒在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给颠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在昏迷过去之前,这名骑士声音嘶哑,冲看傻了眼的守军叫:“快,点燃烽火!建奴大军杀过来了,足有两三万人……”
这可怕的消息在军寨里引起了一阵骚动,负责整个军寨一切事务的把总怒吼:“赶紧把人抬下去救治!你,赶紧去点燃烽火!你,赶紧骑马到旅顺去告知黄帅,说建奴打过来了!其他人把寨门堵死,把擂木灰瓶都搬过来,快!”
很快,这个军寨的烽火被点燃,一道浓烟笔直的冲向天空,二三十里外都能看见。
接着,又一个军寨的烽火被点燃。一连串的军寨、堠台在看到信号之后纷纷点燃了烽火,那一道道烟柱导火索似的以金州为起点一直向着旅顺蔓延。大约半个小时后,旅顺黄金山上冲起一道巨大的烟柱————后金大军压境的信号已经顺利的传递到旅顺了。不过,这并不是终点,看到黄金山燃起烽火,东江诸岛的烽火台也陆续被点燃,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通过烽火和信鸽飞快的往关内传递,在当天傍晚时分到达了终点:
山海关也燃起了烽火。
那一道道冲天而起的烟柱,那满天乱飞的信鸽,在驿道上飞驰的边关传骑,还有山海关烽火台上燃起的红赫赫的火光,让恐惧的气氛像夏日的乌云一样遮天蔽日似的涌向帝国的首都,看到这一切的人无不心中惊恐万分。己巳之变,后金破边而入肆虐京畿,名城焚之,青壮掳之,老弱屠戮之,那无边的血色犹未散去,现在那帮该死的鞑子又大举出动了,这次他们要打哪里?这次,朝廷能招架住吗?
黄玉郎对此一无所知,他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多年后,提起旅顺之战,他就非常痛心:“……两匹百里挑一的战马啊,都陪伴了我好几年,比兄弟还亲,可是在那个夜晚,都让我给活活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