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炮

  崇祯四年八月六日,关外征尘滚滚,杀气冲天,后金倾举国之兵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小小的大凌河城,明廷为之震骇!己巳之变的惨痛记忆犹自鲜明,后金铁骑纵横京畿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犹未消失,现在战事又起,叫人怎能不怕?上至崇祯,下至贩夫走卒,均为之震骇,孙承宗紧急命令川军回援山海关,以防万一。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孙承宗将为这一错误付出昂贵的代价。
  直至大凌河城被围的消息传来,北京城才松了一口大气,看来建奴大动干戈,所图者只是新建的大凌河城,而非入寇京师,这就好办多了。明朝中枢对大凌河城的重要性还是有着比较深入的认识的,对建奴大举围攻大凌河城同样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皇太极会这么玩命,一出手就是倾举国之兵来伐。大凌河城中有关宁军一万余人,役入、商贾、班军不下两万,粮食也可以支撑近一个月,算得上是兵精粮足了,按常理,守住是没有问题的,但后金摆出的架势也太骇人了,为防万一,兵部还是下令河北、河南、山东各省的部队作好支援辽西的准备。兵部尚书梁廷栋也知道这几个省其实没有什么可用之兵,山东那边,孙元化麾下还有几千东江辽兵有点战斗力,河南河北则只剩下一点烂得只会抡锄头的卫所军了,让卫所军出关跟后金交战?只怕还没开拔就先弄出兵变来了。但他也没有办法,现在流寇越闹越凶了,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去年那样从宣大调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啦!但愿祖大寿顶得住,这一番安排只是多余的,但愿,但愿!
  残酷的事实告诉他,他这一番安排并不是多余的,而且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朝廷是松了一口气,大凌河城的守军可就难受了。
  初战失利相当糟糕的,会在很大程度上挫伤锐气,不过这在祖大寿的意料之中,后金白甲兵之悍勇,天下无双,岂会白白将初战胜利送给自己?他没有责怪祖可法和张存仁,反倒对他们勉励一番,又拿出一些银两给阵亡的家丁作抚恤,这一番举动让守军心安了不少。做完这些,祖大寿便不慌不忙的开始等待了。
  等待后金攻城。
  然后等待他们鼻青脸肿的撤退。
  野战,他自问不是后金的对手,不过,有坚城重炮可以倚仗,数万建奴,有何惧哉?
  然而,后金在旗开得胜之后并没有趁机发动进攻,而是驱赶大批包衣奴才,在火炮的射程外围着大凌河城猛挖,四面一起动手,把大凌河城变成了工地,直干得烟尘滚滚。在关宁军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一条深深的壕沟出现在地面上,然后像一张狞笑的大嘴,飞快的加宽,加长……看那帮包衣的干劲,不用壕沟把大凌河城整个围起来不算完!
  何可纲骇然变色:“好毒的建奴!他们是想用深壕将我们活活困死!”
  祖大寿的面色铁青,狠狠一拳砸在城堞上,手背出血。城筑得再坚固又怎么样?装备的火炮再多又怎么样?人家不来攻,屁用都没有!
  张存仁有些僵硬的笑了笑,说:“建奴的算盘打得倒是精,又想拿下大凌河城又不想死人……只是我们兵精粮足,城内积储的粮草足够吃上一个月,他们好几万人马远道而来,又能带多少粮草?人吃马嚼,就算是一座山也能吃垮!耗吧,耗上个把月,他们还是得乖乖滚蛋!”
  祖大寿面色阴沉,他可没有张存仁那么乐观,那道飞速扩张,如同绞索一般的壕沟已经提醒了他,皇太极是很严肃、很认真的,不扒了大凌河城,是誓不罢休的!想耗到后金粮草断绝,只怕没那么容易。他咬牙对众将领说:“都别看了,回去休息!明天再各自带些人马出城冲杀一番,就算不能毁掉壕沟,也不能让建奴挖得那么顺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各怀心事走下城墙,回去召集精锐家丁,让他们吃一顿好的,好好补充体力,准备明天出城冲杀。
  后金的包衣们并没有因为观众走了而懈怠下来,相反,在皮鞭的激励下,干劲是越发的充足,活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一刻不停的抡动锄头和铲子,那条要命的壕沟在明军惊惧莫名的注视之下越来越深,越来越长。
  每挖起一铲土,明军获胜的希望便渺茫一分。
  壕沟每加长一尺,套在明军脖子上的绞索便收紧一分。
  第二天一大早,众将领和自己的精锐家丁早早吃完战饭,再次登上城墙察看敌情。不看还好,一看全傻了眼:
  一夜之间,那条要命的长壕几乎合口了,把大凌河城给圈在了里面!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长壕对面多了十几个黑咕隆冬的炮口,正对着大凌河城,而且还有更多的大炮在包衣们的吆喝声中被推过来,架设好,只要放入火药和铅球,它就会发出骇人的咆哮,砸碎一切!
  辽西将领们无不骇然色变,祖大寿和何可纲对视一眼,只觉得手足冰凉,眼前天旋地转。
  狗日的建奴,他们什么时候弄来了这么多大炮!?
  祖泽润惊疑不定:“建奴怎么会有这么多大炮?该不会是假货,骗我们的吧?”
  话音未落,后金炮兵阵地突然传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门门大炮对着离大凌河城最近的一处堠台发出了咆哮,喷薄的黑烟,黑红的火光,还有那呼啸而出的铅球,无不在向关宁军将领们证明,这些火炮绝对是货真价实,质量可靠的,绝无欺骗关宁军的意思!
  傻了,全傻了!
  炮弹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的砸在堠台上,炮弹落处,砖石碎裂,火星碎屑蓬溅如寸,墙壁为之剧震,守在里面的明军全傻了!火炮再烂,也是他们的专利,跟建奴打了几十年仗,从来都只有他们用火炮轰建奴的份,什么时候挨过炮弹了!所有人脑海里一片空白,呆呆的望着远处烟焰喷发的炮口,甚至忘记了躲避。当一发炮弹擦过箭垛打在一名军官身上,轻而易举的将人体撕碎,肠肚碎肉乱抛的时候,堠台内的明军总算反应过来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嚎叫。
  绝望的嚎叫!
  何可纲牙关咬得格格响,两眼喷火,向祖大寿一抱拳,声音震耳发聩:“祖帅,建奴动用火炮攻打堠台,军心震怖,若不果断出击将其火炮毁掉,只怕周边堠台便要望风而降了!末将不才,请祖帅允许我带领一千人马出战,毁掉建奴的火炮!”
  祖大寿定定的望着远处腾起的硝烟,倾听着那一声声比恶魔咆哮还要可怕的炮声,一言不发,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何可纲在说什么。何可纲大急,又重复了一遍,祖大寿反应过来了,一巴掌拍在城垛上,怒吼:“出战!出战!可纲,可法,泽润,存仁,你们各带一支精兵杀出城去,务必毁掉建奴的大炮!”
  何可纲、祖可法、祖泽润、张存仁等四人猛一抱拳,齐声说:“谨遵将令!”
  片刻之后,大凌河城四门齐开,各有一股铁流从中咆哮而出,旋风般冲向后金炮兵阵地。后金炮手也不废话,炮口对准冲出来的明军,发出了骇人的咆哮,一枚枚滚烫的铅球被火药爆炸产生的强大冲击力猛抛出去,砸入出战的关宁骑兵队列之中,不管是人还是马,凡是挡在炮弹前面的,都被无情的砸碎,血浆碎肉飞溅,炮弹砸穿马身人体,带着血肉,速度不减,弹弹跳跳一路往前,生生在队列中滚出一条条血胡同!关宁骑兵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莽古尔泰看得大乐,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就这么打!把这些明狗全部轰成碎片!”
  他的弟弟德格类比他有头脑多了,抓住机会狠拍皇太极的马屁:“还是汗王高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捏住了明狗的要害!这么多大炮往城下一摆,那些明狗就算想不出城迎战也不成了,他们的坚城大炮尽数成了摆设,我大金要拿下大凌河城,不费吹灰之力,这都是汗王的英明啊!”
  皇太极淡淡的说:“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凌河城?趁早收起这念头吧。”扬起马鞭朝虽然溅了一身血浆,却仍然利箭般朝炮兵阵地射来的关宁骑兵一指,“此战关系重大,明军会舍命相搏,倘若我等稍稍轻敌大意,败的就是大金了!”
  德格类拍马屁拍到了马蹄,讨了个老大的没趣,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莽古尔泰没这么多花花肠子,见明军顶着炮弹冲锋,他哈哈大笑:“有点男人的样子了!老八,我去会会他们,哪个愿意跟我上,去斗一斗这天下无双的关宁铁骑?”他把“天下无双”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嘲弄之意再明了不过。
  “我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眼看明军凶悍无比,迎着炮火冲锋,三贝勒又一骑当先,带领数百骁骑一堵墙似的朝明军压了过去,后金年轻将领无不热血沸腾,纷纷放声大喝,鳌拜、连素、多铎、多尔衮、阿济格……一个个横刀跃马,带领各自的戈什哈跟着杀了出去,与明军冲撞在一起,箭射刀砍蹄踏,杀得血肉横飞。皇太极虽然一再强调后金人力资源匮乏,要众将领务必尽量避免打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硬仗,但见年轻一代将领如此剽悍敢战,也没有阻止。再怎么爱惜人命,也不能自损虎威,如果年轻一代没有那种“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的骄傲和自信,再强的谋略也无济于事,小小的后金肯定会被庞大的明国一口吞掉,连渣都没得剩的。
  为了让年轻一代将领成长起来,这点学费还是要交的。
  我大金人才济济,文有范文程、佟养性、宁完我、鲍承先等一批人杰,武将更数不胜数,四大贝勒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就连年轻一代也如此剽悍善战,而明国,除了几个暮气沉沉的老人和一帮自私自利的军头,就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了,只要在此战中歼灭祖大寿,并吞掉来援的宁锦机动部队,崇祯小儿,你还有什么本钱跟我斗下去!
  皇太极转过头,做了一个“出击”的手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长子豪格早就按捺不住了,见状大喜,下令吹呼海螺号,一马当先杀了出去,加入战场。在大凌河城外,数千骑兵绞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落马,被这个漩涡无情的吞噬。利箭挟着锐风飞向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刀剑由于糊满了鲜血,再也看不到寒光,但劈裂血肉的闷响仍然令人不寒而栗,长矛对捅,战马对撞,战马的嘶吟声,伤兵的惨叫声,砍杀中的士卒的咒骂声,汇成一曲令人血脉贲张的乐曲。一个是决意毁掉后金大炮确保城池不失,一个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双方又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苦大仇深,一动手就下死手,开打不到三分钟,战况便直趋白热化了。
  隆隆炮声为这场血战更添几分声势,那些后金炮手对离自己仅数百步之遥的战事漠不关心,只管操纵着大炮对着堠台猛轰,每一炮过去,堠台上都要溅起一蓬石雨甚至血雨,守军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声炮响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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