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大点兵
广宁大道上烟尘滚滚,数万大军齐头并进,旌旗猎猎,人喊马嘶,蔚为壮观。正红旗、镶红旗、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正白旗、镶蓝旗、镶白旗……后金八旗精锐尽聚于此,军容之盛,实属空前。大道上不断有身披银甲的骑士飞驰而过,而在队伍的后方,一根根皮鞭在空中挥舞,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呼啸声,接着就是皮鞭落在身上的轻脆响声,和压抑不住的惨叫。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包衣奴才在主子的皮鞭抽打之下推着小车,背着沉重的兵器,极力加快脚步,手脚稍慢就会招来一顿鞭子。这些负责运送兵器粮草的包衣奴才还算轻松的,最倒霉的是那些运送大炮的。吃足了明军火炮的苦头之后,后金也搜罗人才,开始自己铸炮了,这是他们铸出来的第一批大炮,不是很成功,但至少能打响。能打响就能要人的命,够用了。这些大炮重得要死,一门少说也有几千斤重,十匹挽马都很难拉得动。那些包衣奴才在后面推着炮车,带着菜色的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血管绷到极限,努力推动炮车好让马走得快一点。他们干活不谓不认真卖力,可皮鞭还是不断的落在他们身上,一鞭下去就要从他们身上扯下一大块布料和皮肉。不断有人倒毙在路上,监工只是让人抬到路边一扔就算了,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
蹄声又起,一名身披金甲的、身材高大的女真贵人带着数十白甲兵飞驰而来,大道上的后金将士纷纷勒住战马,朝他放声欢呼:“汗王!汗王!”数万人的欢呼声由远布近,仿佛汹涌而来的海啸,淹没了一切声音。那些包衣奴才匍匐在尘埃里,连头都不敢抬,他们还没有资格朝这位女真贵人欢呼致敬的资格。
这位相貌堂堂、贵不可言的女真贵人,正是努尔哈赤最出色的儿子,同时也是明朝最可怕的敌人,皇太极。跟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兄弟一样,皇太极也是从小就跟着努尔哈赤南征北战,是在战火中长大的。努尔哈赤打了一辈子仗,他的儿子们个个都身经百战,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但其中最为出色的,还是皇太极。跟莽古尔泰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纯粹武将不一样,皇太极文武全才,不仅能征善战,还学富五车,与明朝投降的文官交谈的时候,他更像是一位学识渊博、彬彬有礼的大儒,而不像杀人不眨眼的大将。不管是对女真人,对蒙古人,还是对汉人,他似乎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自信,他可以从容自若的与被俘的明朝文臣武将论道,可以纵马与女真健儿狩猎于山林之中,可以在大草原上弯弓射雕,不管是谁,都会被他过人的魅力所征服,甘心为他所驱驰。但他同时也是一位心狠手辣的阴谋家,努尔哈赤临终时曾叮嘱四大贝勒一定要团结,有什么事情要商量着办,这位仁兄当面唯唯诺诺,继位之后马上变了脸,开始变着手法收拾那帮兄弟了。去年阿敏救援关内四城失败,带着一帮残兵败将逃回来,马上被他关了起来,剥夺了一切权力;大凌河之战结束后,他又以莽古尔泰嗜好打猎,累瘦了战马,以至于不少兵马无法出动,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为由,把莽古尔泰也给关了起来,这两个倒霉蛋的牛录和包衣奴才自然尽归他所有了。代善还算识相,见势不妙马上装孙子,这才没有被他收拾掉。站在莽古尔泰和阿敏的立场,这货的所作所为是非常不道德的,但对于后金政权而言,这种中央集权的举措却是极为必要的,正是从皇太极开始,后金正式完成了从一个组织松散的强盗集团到帝国的蜕变,那两个倒霉蛋不幸成了祭品。
明朝重筑大凌河城,这么大的动作自然瞒不过皇太极的眼线。几乎是在关宁军开工的第二天,他就作出了决定:打!一定要狠狠的打!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动用,原因有二:第一,庄稼快成熟了,战马也要抓秋膘,必须等收割完庄稼,才有充足的人力去打大凌河城;第二:他想等关宁军把城筑得差不多了,大军进驻了再打,利用大凌河城作诱饵,迫使明军精锐源源不断的前来支援,然后围点打援,以大凌河城为磨心,将明军的有生力量一点点的磨光!七月下旬,秋收一结束,他马上就下令征调大军,开赴大凌河城准备强拆。后金八旗自不必说,就连臣服于后金的蒙古部落也接到了命令,喀喇沁、察哈尔、科尔沁等各部落共出兵一万余人,火速前来会合。辽西大地的平原上,山地中,到处都是那些身穿皮甲蓬头垢面的蒙古轻骑剽悍的身影,这路大军的加入使得后金总兵力超过了五万人,声势更盛!
后金跟明朝打了几十年,大战小战不知凡几,但是动员起这么多兵力的战役,实在是屈指可数,这场战役的结果,将直接决定两个国家的命运。
皇太极朝向他欢呼致敬的后金勇士微微点头,马不停蹄的往前飞驰。他喜欢这种场面,甲士峥嵘,杀气冲天,有这数万虎狼之师在手,何事不可成?哼,孙承宗老匹夫,你欺我后金无力攻坚,居然想以守代攻是吧?这次我定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斜刺里一匹黑马冲刺而来,马上骑士体格魁梧,大髦高高扬起,英姿勃发,马颈上还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打老远就叫:“老八,我刚刚跟明狗的哨骑打了一仗,斩获了一枚首级!”这家伙一开口便如同棕熊狂吼,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不是后金头号猛将莽古尔泰又是谁?这家伙一路大吵大嚷着跑到皇太极身边,与他并驾齐驱,神情甚是亲热。
皇太极看了看那颗血淋淋的首级,皱起眉头说:“五哥,杀散明军哨骑这种事情交给斥候就行了,你贵为一旗之主,去干这种事情岂不是掉了身价!?”
莽古尔泰嘿嘿一笑,说:“我就是闲得太久了,手痒了。关宁军这次放出来的哨骑数量可不少,也挺硬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望尘即退,碰到我们的斥候也敢迎上来厮杀了,看来关宁军是铁了心要守这大凌河城啊!”
皇太极微微有些意外:“哨骑硬探,死战不退?”
莽古尔泰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刚才我正蓝旗一小队斥候跟他们十余骑撞了个正着,狠狠打了一仗,双方各有损伤,很少见关宁军打得这么坚决的。”
皇太极说:“他们是看中了大凌河两岸的土地。要是能守住大凌河城,两岸百万亩土地尽归他们所有,为此牺牲一些精锐家丁又算得了什么?”他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一字字说:“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莽古尔泰嚷:“对,绝不能让他们如愿,不然他们会一路将城池修到沈阳来!他们筑一座城我们就扒一座,最好把锦州、宁远也给扒了,将这帮鼠辈赶回山海关,这样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皇太极微微一笑:“迟早的事情而已……”
前方腾起一道道烟柱,带着火星直冲上半天,那是大凌河的守军正在纵火焚烧周边来不及砍伐的树木,恨不得把一切烧清光,以免留下这些树木给后金当柴,或者制造器械。皇太极冷笑:“又是这一招,真是无聊……”马鞭朝前一指,大喝:“加快速度,今晚我们在大凌河城下扎营!”
后金剽悍的士兵们用欢呼声回应汗王的命令,马上马下,骑兵步兵都加快了速度。后方皮鞭啸起的风响越发的尖厉,一根根皮鞭加倍用力的抽在那些手脚较慢的包衣奴才身上,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些包衣奴才推着炮车,推着小车,背着粮草兵器拼命的往前跑,数万人汇成一股洪流,朝着大凌河城席卷而去。
大凌河城外的丘陵,烟火冲天,一把把人为放纵的大火正在疯狂蔓处,此时秋高气爽,草木枯黄,可谓一点就着,风一吹,火舌直窜到天边去,红赫赫的火星和带着火苗的碎叶漫天飞舞。浓烟滚滚中,大队民夫商贾神情惊恐,带着大量物资逃进城去,恐怖的气氛开始在大凌河城中弥漫。
烟雾弥漫中,人喊马嘶,明军放出去的哨骑正没命的逃回来,在他们身后,后金哨骑活像饿狼一样穷追不舍,利箭破空而来,不时有人惨叫落马,同伴看也不看,只顾着逃跑,或者转身还击。关宁军多以辽人为主,辽西历来民风剽悍,以辽人青壮精心编练而成的关宁军,特别是关宁铁骑,战斗力其实相当强悍,弓马娴熟,马刀骑枪均十分了得,正是后金头号劲敌,关宁军的哨骑在这场恶战中虽然落了下风,但迎然十分凶悍,利箭来回穿梭,双方都不时有人中箭,人仰马翻。但不管怎么说,关宁军的哨骑都被压回了城里,他们已经无力维持对后金的威力搜索幕,这意味着关宁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
后金哨骑在距离城墙两百步住勒住了马缰,用长矛挑着关宁军夜不收的首级围着城墙来回飞驰,耀武扬威。关宁军已经关闭了城门,这些哨骑虽然身手了得,但毕竟没有长出翅膀飞上城墙去的本事,再说前面有大炮等着呢,再往前凑就是送死了,这么亏本的买卖,他们当然不干。关宁军同样对后金哨骑的挑衅视而不见,祖大寿、何可纲等一众将领登上望楼,居高临下观察敌情,只见不断有大队骑兵穿过茫茫白烟出现在城下,呼啸往来,仿佛无穷无尽。地平线后面沙尘冲天,越来越多的旌旗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一大片一大片,仿佛一张色彩斑澜的地毯遮住了地面,朝着大凌河城徐徐拉过来。在这张大地毯后面,一队队包衣像蚂蚁搬家,背着各种物资拼命跟上大军的脚步;在义州大道方向,牛车马车驴车车流如水,车轮滚滚,数不胜数……看来后金这次真的是下血本了,不惜代价要拆掉大凌河城。
祖大寿喃喃自语:“终于来了……”
何可纲神色凝重的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彩色地毯,心里没来由的掠过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