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骑
戚家军在大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支劲旅起于浙江义乌。当时明朝沿海地区倭寇异常猖狂,杀人放火屠城,无恶不作,明军卫所战力糜烂,屡战屡败,朝廷束手无策,甚至传出了放弃沿海地区,将民众迁入内地的声音。此时,戚继光挺身而出,在民风剽悍的义乌招募凶悍好斗的矿工,严加训练,拉起一支剽悍善战的劲旅,这就是戚家军。这些浙江子弟在戚继光的带领下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杀得倭寇人头滚滚,不是被剿灭就是逃到了海外,从此,沿海地区的倭患基本平息。在肃清倭寇之后,戚家军又被调到边关,去对付越来越猖狂的北方游牧民族,屡屡以少胜多,将犯边的北方游牧民族打得一败涂地,提起戚家军无不谈股栗。从沿海地区一直到边关,戚家军都是以少胜多,鲜有败迹,歼敌多达十余万,在明朝中后期,这样的战绩堪称恐怖。
这支部队本来应该更加辉煌的,但是很遗憾,他们没能走向这样的辉煌。张居正死后,戚继光被调离了边关,戚家军开始走下坡路了。其实这也跟戚继光的作风有极大的关系,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在江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了倭寇,在边关,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了蒙古人的野心,令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再造次,对于老百姓来说,他无疑是一位伟大的守护者。但是,对于他的军队,甚至他本人而言,这并非完全是好事,明朝内部的政治斗争是异常激烈的,倭患、边患一平,他似乎就没什么用处了,朝廷里肯定有人会对付他,谁叫曾经把皇帝欺负得气都不敢喘的张居正是他戚某人的靠山呢?张居正已经在皇帝心里留下了阴影,他还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动他,等他一死,马上就开始秋后算账了,张家的人通通都没好下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戚继光当然也就别想有好下场,坚决打倒大反派张居正的走狗!在一片痛打落水狗的吆喝声中,戚继光黯然离开了部队,戚家军从此失去了灵魂。换了李成梁,结果肯定不一样,李成梁跟戚继光一样,都是极优秀的将领,他比戚继光要聪明得多,在辽东不断挑拨辽人内斗,拉一派打一派,看到哪派要赢了再暗中捅一刀,让他们始终斗个不停,辽东战事没个消停,简单的说,就是玩敌养寇。辽东战火不断,他自然就有大把作战的机会,捷报频传。他比戚继光跋扈一百倍,却始终在辽东安安稳稳的当他的土皇帝,哪怕明知道他在玩敌养寇,也没有人敢动他。只是他似乎玩过头了,让建州女真渐成气候,最终在万历朝后期疾风劲草般崛起,将明朝赶出了辽东!两位明朝中后期最优秀的将领各自坐镇一方,两种迥然不同的结果,正应了那句老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忠者无炎炎之言。”可惜,朝廷里的大人物不懂这些,所以软柿子戚继光被撸掉了,戚家军从此被遗忘,他们的辉煌被塞外的风沙渐渐掩埋,只剩下那支军队被剥夺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誉的军队还在日渐破落的军营里默默坚持。终于,在天启元年,在浑河边,这支部队绽放出最后一点残光……
浑河之役,浙军和川军近万人与后金大军在野外激战,直杀得血肉横飞。号称“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的后金在此役投入了八旗中的六旗人马,将近六万之众,将这两部团团包围,却始终啃不动浙军与川军的防线,伤亡惨重,最后还是靠投降的明军炮手开炮轰开了明军的战阵,这才险胜。浙军与川军全军覆没,戚家军主将戚金力战殉国,这支部队仅剩下数百人,就这点种子也在沈阳战役中全部战死,戚家军就这样从明军的作战序列中消失了。此役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浙军的忠诚和顽强,连后金都为之钦佩,老百姓更是痛心万分,怀念着这支守护了他们数十年的铁血劲旅。
戚家军的命运是一个悲剧,不光是明朝的悲剧,也是中国军事史上的悲剧。在它巅峰时期,拥有大量火枪火炮,并且摸索出了可操作性极强的步炮协同战术,可以说,戚家军已经站在近代军队的门槛上了,然而,这一步,他们终究没能迈进去,而打败他们的满洲八旗,同样没能迈进去,中国军队就这样被西方国家远远的抛在了身后。直到泰西列强的坚船利炮撞开了国门,中国才恍然醒悟,开始急起直追,可惜,已经太晚了,整个民族都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想到这些,杨梦龙也对这个老头肃然起敬,学着许弓的样子向戚虎拱手一礼:“原来老爷子是戚家军的后人,失敬,失敬了!”
戚虎苦涩的说:“哪里还有什么戚家军啊,都变成浑河边的白骨了……”
许弓叹息:“朝廷对不起你们哪!”
戚虎摆摆手,说:“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杨梦龙满不在乎:“公道自在人心,怕他个鸟!要我说……”
迅疾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戚破虏这个小屁孩策马飞驰而回,帅得那叫一塌糊涂啊。只是这个小家伙面色似乎有点不对,径直跑到他爷爷身边,喘息着压低声音说:“爷爷,我看到后金鞑子了!”
“什么!?”许弓悚然一惊,四处张望。
戚虎同样压低声音问:“在哪里?有多少人?”
戚破虏说:“在前方三里处一片林子里,足有十几骑,都带从马一匹……他们肯定发现我了,正朝这边追过来!”
十几骑,听起来不多,但是对于一群老百姓而已,已经是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了,可以毫不费力的将他们杀清光!许弓的面色变得苍白,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要是只有一两个人,他勉强还能鼓起勇气周旋一番,可对方足有十几号人,那还打个屁啊!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
杨梦龙却对戚破虏刮目相看。好小子,碰到这么危险的事情居然还能保持镇定,只是偷偷的告诉他们这几个人,并没有大声嚷出来,这份冷静真是可怕,连他都自叹不如啊。他把目光投向戚虎,他连一个牛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至于怎么对付骑兵,就更是一窍不通了,还是听听专家的意见吧。
戚虎看看身后愁容满面的百姓,再看看自己三个,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法打,真的没法打,后金鞑子有十几个,而且是一人双马,他们呢?真正有战斗力的就三个而已,杨梦龙还不大会骑马,真正能在马背上厮杀的就他和许弓两个,这可怎么打?可是关系到两三百人的性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老军人就是老军人,他很快就拿出了对策,低声对杨梦龙说:“把首级拿出来挂在马脖子上,我们迎上去……”
许弓大骇:“这……这不是送死吗!?”
戚虎睨了他一眼,说:“就算我们缩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冒一次险。鞑子自入关以来鲜有败绩,看到我们挂在马颈上的首级,肯定会心生顾忌,摸不准我们的实力,这样一来,我们或许还能拖延时间……”
许弓说:“鞑子不是笨蛋,就算一时被蒙住了,也瞒不了多久的,他们很快就会识破,到头来……”
戚虎指指天空:“天快黑了。天一黑,鞑子的战力就大打折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夜战装备,大家都两眼一抹黑,再好的箭法也发挥不出来了。肉搏?后金骑兵不大可能这样干,毕竟他们就这点人,而这边却有两三百人,光青壮就有好几十,舍命相搏之下,他们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一句话,只要拖到天黑,便有活命的机会,杨梦龙对老爷子的决定举双脚赞成,马上拿出首级给挂在马颈上。戚破虏叫:“公子,我也要!”
杨梦龙说:“你不能去,我们这是去玩命呢,一旦被识破了,大家都得完蛋!你留在这里,势头不妙就赶紧跑,以你的骑术,没准能跑掉的……”
戚破虏愤怒的说:“戚家的男人没有当逃兵的传统!”
杨梦龙真想踹他一脚:“打不过就逃,逃脱了再想办法回来咬他们一口,有什么好丢脸的?你是你家的独苗了你知不知道?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家的香火就断了!”
戚破虏还是那句:“戚家的男人没有当逃兵的传统!”
杨梦龙鼓起眼珠,扬起拳头:“你再犟,你再犟信不信我揍你!”
戚破虏毫不视弱,瞪大眼睛与他对视,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一个小男孩一个大男孩像王八对绿豆似的大眼瞪小眼,僵在了那里。戚虎悠悠说:“公子,给他一把刀,让他去吧,戚家的男人确实没有当逃兵的传统。”
杨梦龙无可奈何,把狗腿刀递给戚破虏:“拿着!跟紧一点,可别逞英雄,要是你敢乱来我就宰了你!”
戚破虏哼了一声,没吱声,接过狗腿刀,随手挽出一朵刀花,显然对玩刀这活并不陌生。杨梦龙把首级挂到他的脖子上,又给自己的强弩上了一支箭,策马跑到筱雨芳身边,低声说:“有情况,我们到前面去看看,你带大家躲进林子里,让青壮保护你们,千万不要乱跑!”
筱雨芳发出一声惊呼:“是不是鞑子来了?”
杨梦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了几个,人数并不多,我们完全应付得来的,放心好了。”拍了拍腰间的马刀,“他们识相还好,要是不识相,我就一刀一个送他们回老家!”
听说就来了几个而已,筱雨芳略略放心了一点,杨梦龙一个人就能杀掉四个,现在有两个人帮忙,对付起来应该比较容易吧?她说:“那……那你小心一点。”
杨梦龙大咧咧的说:“放心吧,能要我命的人还没有生出来的,我去了,你保护好自己!”说完一夹马腹,纵马朝前方飞驰而去。戚家爷孙紧紧跟上,许弓踌躇良久,一咬牙,说:“死就死吧,杀头不过碗大的疤,你们都不怕,我怕个鸟,等等我!”也拍马追了上去,四骑一字排开,并肩驰骋,转眼间就去远了。筱雨芳勒住马,停了下来,从大车上站起来,叫:“乡亲们,大家注意了,前面发现了几名鞑子,杨公子他们已经过去挡住他们了……大家安静一下,不要惊慌,杨公子能对付他们的!现在大家跟我进林子里躲起来,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村民们一听鞑子又来了,吓得六神无主,但听说杨公子已经过去应付了,又稍稍放心下来,就近钻进一片林子里躲了起来,青壮还无师自通的利用大车等物制造障碍物,以阻碍骑兵,至于管不管用,只有天知道。
辽东战马的速度快得出奇,弹指之间便跑出了一里多远。这时,前方腾起了一股沙尘,蹄声密集,人喊马嘶,赫然有二三十匹战马,十几名骑兵朝这边冲了过来!戚虎勒住战马,弯弓搭箭,开弓如满月,弓弦颤响,啸————一支响箭朝着烟尘涌动处呼啸而去,告诉那帮家伙,老子在这里呢!这嚣张的举动果然引起了后金骑兵的注意,战马狂嘶,那十几名骑兵纷分勒住马缰,由动至静浑然一体,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女真铁骑。杨梦龙眯起眼睛望过去,只见这些家伙一个个牛高马大,人人披甲,目光冰冷而阴鸷,令人不寒而栗。领头那个披着两重白色铠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铁罐头,身上的杀气比其余十几个加起来都要浓,隔了这么远都让他汗毛倒竖。戚虎面色微变,低声对杨梦龙说:“白甲兵,那是建奴的白甲兵!”
许弓嘶的倒抽一口凉气,同样低声说:“我们有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