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啊……”
“这,这,这如何可能?”
“竟有此事?荒谬,荒谬!”
……
李贤此言着实惊人得很,一众朝臣们全都被震得不轻,好一阵子沉默之后,尽皆哗然了起来,群情汹汹,疑惑者有之,狂喜者有之,摇头叹息不已者也有之,虽都不曾当场说甚表态的话语,可言语间大体上都暗示了将在面圣时站在李贤的一边,直听得李贤的小脸都兴奋得跟红苹果一般,颇有些子大势在握之轩昂。
“太子殿下到!”
就在李贤顾盼自得之际,一声尖细的嗓音突然响了起来,硬是让李贤的好心情被猛然搅了一把,只一侧脸,便见一辆金铬车已缓缓地停在了诸臣的身旁。
太子乃是半君,他这么一驾到,众人又岂敢怠慢,紧赶着按各自的品阶排好了队列,准备接驾,李贤兄弟俩自也无法例外,只是于排列的当口,小哥俩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从彼此的眼中都瞧见了些许的不快与踌躇……
第十三章摘桃子的李弘
种树不见人,摘桃子倒是来得飞快,得,您老小心别被桃子噎住了喉!尽管尚未见到太子的面,可李显却已然猜出了其之来意,表情上虽微微有所不爽的样子,其实心里头却是在冷笑不已——武后弄权最郁闷的人其实不是高宗,而是太子,理由么,说穿了很简单,高宗惧内,加之早就被武后收拾得服贴了的,怨气虽有,却并不算太深,可太子就不同了,明明可以借处理朝政之机巩固自身地位的,偏偏遇到一个大小事情都要指手划脚的老娘,有怨气还发作不得,日积月累下来,早已是怨比天高,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了个拨云见日的机会,他又岂会不来插上一手的,当然了,太子来或是不来对于李显来说,其实都无所谓,只不过是水浊上一些或是清上一些的区别罢了,左右是不影响李显的摸鱼之计划的。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李弘素来待人和善,倒是没端甚太子的架子,很快便下了金铬车,面带微笑地接受着群臣们的参见,末了,虚抬了下手,很是平和地开口道:“众爱卿且请平身。”
“谢殿下。”
一众朝臣们都不傻,大体上都猜出了李弘此来的用意,于是乎,谢恩归谢恩,可却没谁肯上前禀事的,一个个谢完了恩之后,立马全都闪到了一旁,硬是将李贤哥俩个给让了出来。
真是帮老狐狸!李显原本想闷声发大财的,却不曾想一众朝臣们一个比一个精,待要躲闪已是不及,再一看李贤早已板着脸扭头看向了一旁,算来算去,除了他自己外,好像已无人可以直面太子的笑脸了。
“太子哥哥,您可算是来了,臣弟等正要去禀报您呢,可可里您就到了,倒也真是巧了。”大家伙都不吭气,李显满心无奈之下,只好腆着脸行上前去,陪着笑地嘻哈一番。
“哦?却不知七弟可有何要禀的么,不妨说来与哥哥知晓,莫慌,慢慢说好了,本宫听着便是了。”李弘素来性子善,虽对李显哥俩个此番背着自己闹出如此大动静颇为不满,可也没拿脸色给李显看,只是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好叫太子哥哥知晓,今日恰逢荀假,臣弟在府上呆不住,就想着邀六哥一道出游,却不料我等兄弟方才一聚,就闻诏狱那头有异动,细细一究,这才得知监察御史崔铉哲竟乔诏试图谋害上官大人满门,臣弟惊骇莫名,倒是六哥英明,决意拿下贼子,正我朝纲,天幸我大唐,臣弟等赶到诏狱,险险从刀口下救出了上官老大人,又恰得线报,顺藤摸瓜,拿下了诬陷上官老大人之恶奴,查获确凿之证据,足可证实上官大人乃是含冤入狱,臣弟等深知此事重大,实不敢怠慢,这便一路急赶而来,刚合计着要去请太子哥哥前来主持大局,赶巧太子哥哥就到了,此真乃天意也!”李显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单将破获此案的功劳全都堆到了李贤的身上,将其生生塑造成果敢神武之辈,也没忘了讨李弘的欢心,宛若小哥俩真的有心去请李弘前来主持大局一般,还真可谓是刀切豆腐两面都光,不只是李弘听得满意,李贤也没得话说。
“哦?竟有此事?本宫须不能坐视不理,定要为上官大人讨个公道,事不宜迟,本宫这就递牌子请见父皇,六弟、七弟也一并觐见好了。”李弘话说到这儿便即停了下来,环视了一下脸色各异的一众大臣们,拱手为礼道:“诸位爱卿,此事重大,非父皇圣裁不可,还请诸位爱卿陪本宫走上一遭,本宫拜托了。”
李弘这些年来渐已参预朝政,虽无甚太大的建树,可也不曾犯过错失,加之待下和善,在诸大臣心目中颇有贤明之美誉,他这么一作态,诸大臣自是不会有异议,再者,一众朝臣们这些年来受够了后党们的欺压,早就盼望着能给后党们一个惨痛之教训,这一听李弘如此说法,自是纷纷出言附和,表态的表态,称颂的称颂,一时间群情激奋不已。
这一边群臣激昂,那一头李贤的脸色可就有些子不好相看了——李弘所言的话着实无甚特别的,类似的话李贤早先也曾说过,可却没见群臣们有如此之激动,这其中的差别之大生生令李贤郁闷得够呛,偏生这当口上还发作不得,也就只能独自生闷气罢了。
倒霉的孩子,谁让你不是太子来着,得,还是赶紧安抚一下好了。李显眼睛尖得很,虽不曾扭头,可眼光的余角却早将李贤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虽是好笑不已,可却不好带到脸上来,不单如此,为了下一步计,还得设法哄上一哄,以防李贤这厮一怒之下坏了大事。
“六哥,此际人杂,莫要被小儿辈钻了空子,那恶奴上官福还得看紧了方好。”趁着李弘与诸大臣们应合之际,李显悄悄地挪了几步,凑到李贤的身边,低声提点了一句道。
响鼓无需重锤,李贤本就是灵醒人,只一听之下,便已明白了李显话里藏着的话——甭管李弘如何行事,此番翻案的首功皆在李贤处,这一条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诸大臣尽自嘴上不说,心里头一准有数!李贤微一愣神之下,眼立马便亮了起来,含笑点了点头,却也没有旁的表示,只是默默地与李显并肩而立,等候着圣上的宣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这一眨眼便已是近半个时辰过去了,牌子自是早就已递了进去,可却始终不曾等到高宗的宣召,随着时间的推移,闻讯赶到承天门前的朝臣越聚越多,到了末了,已足足有近百之多,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的焦躁之色,却无人敢大声喧哗,小广场的气氛就此压抑了起来,一如渐阴将下来的天色。
“看,来了,来了!”
就在众人已等得不耐之际,内侍监刘福明领着两名小宦官从承天门里匆匆行了出来,原本缄默的人群登时便就此骚动了起来,低低的呼声响成了一片,李弘兄弟三人皆是精神为之一振,一前两后地迎上了前去。
“陛下口谕:宣,太子李弘、璐王李贤、周王李显太极殿觐见!”一见到李弘兄弟三人行将过来,胖乎乎的刘福明急忙紧走了数步,又矜持地站住了脚,一摆手中的拂尘,拖腔拖调地宣道。
“嗯?”李弘躬身谢了恩之后,抬起了头来,目露疑惑之色地看了看刘副明,轻吭了一声,微皱着眉头道:“刘公公,诸臣工皆已久候,父皇处可有旁的交待么?”
“不曾,太子殿下,陛下已在太极殿等着,还请三位殿下莫要耽搁了才好。”一听李弘如此问法,刘福明的胖脸立马便抽搐了几下,可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提醒了一句道。
“这……”李弘显然没想到高宗仅仅只召见自己兄弟三人,不由地便愣了一下,迟疑地张了张嘴,可到了底儿还是没多些甚子,只是颔了下首道:“也罢,那孤这便先进宫好了。”话说到这儿,回首看了看相对无言的李贤哥俩个,紧接着对着群臣拱了拱手道:“诸位爱卿请稍候,容本宫先去禀明了父皇,再作定议。”
不对头,绝对不对头,这里头一准有蹊跷,难不成武后已出手了么?该死,看样子要麻烦了!李显抬头看了刘福明一眼,心里头滚过一阵强烈的不安,可在这当口上却也无法多说些甚子,只能是强压着心头的不安,紧走数步,与李贤并着肩,跟在了李弘的身后,向太极殿一路行了过去。
太极殿又称中朝,乃是宫中正殿,不单是帝王早朝大会群臣之地,同时也是祭祀、登基等大典举行之场所,气势自是恢弘得紧,寻常臣工到得此地,鲜有不战栗者,纵使是早就习惯了宫廷氛围的李弘兄弟三人到了殿前,也都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各自的脸上都显露出了凝重之色,只是彼此间显然都无交谈的兴致,尽皆默默无言地踏上了进殿的台阶,刚一走进大殿,入眼便可见高高的前墀上并坐着两个人,除了高宗之外,另一人凤冠高峨、霞帔耀目,赫然竟是皇后武媚娘,兄弟三人的身子不由地全都为之一僵!
果然如此,来得可真快!李显对武后的插手虽早有预感,可却万万没想到武后居然不顾坐月子的规矩亲自赶到了太极殿中,心头狂震之余,一股子戾气也从心底里狂涌了上来,无数的新仇旧恨在胸中翻滚起伏,几难自制,一双眼瞬间便沁出了细密的血丝。
冷静,一定要冷静!尽管胸中怨气难平,可有着三世记忆的李显却深知此地不是自己能肆意之场合,这便悄悄地紧握了一下拳头,深吸了口气,强自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全都压了下去,低头跟在李弘的身后,踏着小快步走进了大殿之中……
第十四章家庭会议
“儿臣等参见父皇,见过母后。”
兄弟三人心思虽各异,可心里头的震惊却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身为天家子弟,玩起掩饰来,皆是个把个的拿手,在这等敏感之时分,自是谁都不会将自己的真实心情表现出来,更不可能去追问武媚娘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甚至对武媚娘与高宗并坐龙床这等明显有违体制的情形都一致地来了个视而不见,哥三个一前两后地行到了前墀前,照着朝规恭敬地行礼问安不迭。
“平身,都平身罢。”
望着下头盈盈拜倒的三个儿子,高宗李治的脸上尴尬地掠过了一丝的红晕,眼神复杂至极,内里有着几分的痛苦,几分的难堪,更多的则是愧疚,挥手叫起的声音不禁便带上了丝颤音——自打从小宦官张德凯口中得知诏狱一案后,高宗虽不是很清楚这整件事情背后究竟是谁在主持,可却已然决定要出面加以支持,不单是怜悯上官仪冤死之故,更为的是给武后一个警示,但却万万没想到他方才摆驾到了太极殿,人都尚未来得及落座呢,武后便已赶了来,几无争执,高宗便已一败涂地,只能是悻悻然地同意此番事情由武后全权做主,心中的疚然之情自是免不了的浓郁。
“谢父皇!”
情形虽尚不明,但明显是不太妙,三位皇子虽心机各异,却都深知事情棘手,故此,谢恩之声倒是响亮,可也就仅此而已了,一谢完了恩,全都垂手而立,谁都不肯抢先开口,空旷的大殿里竟就此诡异地静了下来,唯有气氛却愈发压抑了起来。
“咳咳咳……”
太子本就体弱,再被这压抑的气氛一冲,站不多会,便即忍不住轻咳了起来,声音虽不大,可在这等场合下,却显得格外的刺耳。
“都愣着做甚,还不快搬锦墩来,朕要尔等何用,一帮没眼力架的废物!”李弘的咳嗽声方才一起,高宗突然像是吃了枪药一般大发作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将侍候在殿旁的宦官们好一通子臭骂,声色俱厉之下,吓得一众宦官们全都慌了手脚。
“陛下还请息雷霆之怒,都怪妾身忘了提点。”高宗这么一发作,不单是宦官们慌了神,便是李弘兄弟三人也颇为错愕,正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却见始终正容端坐的武媚娘突地展颜一笑,温声细语地劝了高宗一句。
“唔。”
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武媚娘只一发话,高宗脸上的怒气立马就消停了下来,不知所谓地支吾了一声之后,再无旁的言语,只是鼻息却是稍重了些。
“嗯。”待得一众宦官们将一面锦墩抬来之后,武媚娘微皱着眉头,一扬手,轻吭了一声,将满殿的宦官们全都挥退开去,而后眼光在李弘兄弟三人身上来回巡视了一番,却并未急着开口,直看得哥三个都不禁有些子犯起了叨咕。
麻烦大了,看样子最坏的局面已无可避免,而今之计只能是退而求其次了,可惜,太可惜了!李显人虽老老实实地站着,可脑筋却是急速地运转了开来,几番盘算下来,依旧是遗憾地发现事情已超出了自个儿的掌控能力之外,心情自不免有些子微微的失落——早在决定拿上官仪一案做文章之际,李显便已通盘考虑过了各种的可能性,来自武后的干预当然也在李显的意料之中,只不过李显却万万没想到武后行事居然如此之果决,竟能抢在诸臣觐见之前亲自出面搞定了高宗,而今,在武后这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威势下,要想实现早前预订的对后党进行全面打击之策略已是断无可能,能否做到断其一臂亦尚在未定之天,更麻烦的是李显本人还不想这么快便冒出头来,以防成了武后的重点打击目标,该如何居中取势便成了李显不得不反复斟酌的烦心事儿。
“显儿,来,给娘说说,外头闹哄哄地都在折腾些甚?”就在李显苦思对策的当口,武媚娘游移的目光定在了其身上,红唇轻启,一派轻描淡写状地问了一句道。
“啊……”
武媚娘话音一落,李显小小的身子不由地便是一个哆嗦,张着嘴,呼了一声,那表情里满是惊愕之意,显然被吓得不轻,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显儿莫慌,娘只想知道事情的缘由,说罢。”武媚娘显然很满意李显的“表现”,笑着摆了摆手,温言地解说道。
慌么,有一点,但绝不似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实际上李显早就猜到武媚娘会拿自己来当突破口,无外乎是捏软柿子的招式罢了,说穿了一钱不值,该如何应对李显自是早有主张,表演起弱者来倒也蛮像那么回事的,只是他倒是演得实诚了,却将李弘、李贤这小哥俩都惊出了身冷汗,怕的便是李显这厮信口开河地胡乱推卸责任。
什么叫淫威,这就是了,哎,天可怜见的,仗都没打呢,士气就全都没了!李显在表演弱者的同时,自也没忘了关注殿中诸人的神色,这一见不单高宗与李弘紧张,就连一向自命豪气的李贤也脸色泛白,哪会不清楚诸人其实都无甚信心与武媚娘正面过招,暗自感慨之余,心也就此凉了小半截。
“启禀母后,儿臣,儿臣所知实是无多,母后既是见问,儿臣,儿臣……”既是要演弱者,李显自是彻底演了个够,这便强自压下心头的思绪波动,上前两步,躬身拱手行了个礼,结结巴巴地开了口,眼睛还不时地偷看着武媚娘的脸色,完全就是一派胆小怕事的摸样。
李显这副小样子一出,高宗原本就阴着的脸色立马就更黑了一些,李弘原本就白的脸色也就此更茫然了几分,至于李贤么,反倒是就此涨红了脸,一派随时准备反驳李显的胡言之状,而武媚娘则是笑了起来,尽管只是微笑,可笑容里的胜利意味却是表露无疑的明显,但却并不曾出言催促李显,只是颔首鼓励了一下。
“母后明鉴,事情是这样的。”李显假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地开口道:“孩儿今日本约了六哥一道去郊外散散心,却不料忽闻诏狱有变,派了人去一查,这才知晓那监察御史崔铉哲竟乔诏欲斩上官仪满门,孩儿本打算紧赶着入宫禀报父皇、母后,然则却恐有不及,幸得六哥果决,率儿臣等赶到了诏狱,将将救下了上官老大人,并得线报,知晓前番出首上官老大人的恶奴上官福乃是昧着良心诬陷好人,儿臣等气不过,便将这恶奴一并拿下,后,太子哥哥闻讯,深感此案重大,不可轻忽,遂率儿臣等及诸臣工群聚宫外,欲肯请父皇、母后详查此案,也好还天下人一个清白。”
别看李显表情畏畏缩缩地,可这么番话却说得毫不含糊,避虚就实,不谈起因,只是一口便咬死了案情之真伪要害,条理清晰,语气更可谓是恳切之至,虽谈不上声色并茂,可却将事实的基本经过全都阐述得分明无二,登时便令李贤哥俩个精神皆为之一振。
“父皇,母后,七弟所言甚是,想我煌煌大唐,朗朗乾坤,竟有崔铉哲这等奸诈小人敢冒大不讳行乔诏杀人之事,更有恶奴不思主恩,妄以无端之罪名构陷主人,实我大唐之耻也,不可不查!”李贤本还担心李显胆怯之下胡乱咬人,可这一听李显居然不改初衷,顿时大受鼓舞,这便抢了出来,慷慨陈词上一番。
“父皇,母后,此事蹊跷离奇,百官惊诧,若不详查,实难服众矣。”这一见两位弟弟都勇敢地站了出来,李弘显然也不甘落后,只是其对武媚娘的顾忌显然远比李贤来得深,一番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却毫无偏向性,完全不似李贤那般锋芒毕露。
“哦?竟是如此,唔,显儿且将诏狱处的情形详细说与娘听听。”武媚娘原本以为一向懦弱的李显在重压下绝对是讨饶的份儿居多,一旦如此,她便可借着势,将这桩案子含糊掩盖下去,但却万万没想到李显竟能说出如此有条理的话来,更没想到诸子居然敢当着她的面反弹如此,一时间心头不由地有些微乱,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狐疑之色,也没去理会李弘哥俩个的话头,只是一味盯着李显看了好一阵子,这才语气平淡地追问了一句道。
犀利,果然老辣!武媚娘此言一出,李显便已猜到了武媚娘接下来的打算,只可惜猜得到归猜得到,李显此时却也没得奈何,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是老老实实地躬身道:“是,儿臣遵命,启禀父皇、母后,孩儿与六哥赶到诏狱时,恰是开刀问斩之际……”
刑场之事旁观者众,实难有甚可瞒人之处,李显也不敢在此事上作假,只能是将事情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叙说了一番,只是稍稍隐去了与李贤之间的互动,也不带任何的评述之言,一番话絮絮叨叨下来,足足说了半柱香的时间,说得李显的口都不免有些子干涩了起来……
第十五章胜败不明
高明的剑客于出招之际,往往是轻描淡写般的随意,可却总能准确地击中对手的最薄弱之处,一击便足以封喉,于平淡无奇中彰显能耐,很显然,就政治争斗而言,武媚娘就是这等绝顶之高手,招一出,结果便已注定——说服乃至控制住高宗,这是取大势,将一场可能的朝廷风暴生生整成了家庭会议,这是定形,至于抓住诏狱现场的情形追问,那便是见血封喉的一剑,只因唯有此处既无法造假,也无处腾挪,但,于武后来说,却有着无穷的借力之妙用。
武后的手腕之高明旁人是很难看得懂的,至少殿中的高宗以及向以贤能著称的李弘、李贤兄弟俩都没能领略到其中的关窍,然则这一切却瞒不过有着三世记忆的李显,问题是看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应对的办法却又是另一回事,正因为李显的清醒,所以他才觉得分外的闹心,只可惜就算是再闹心,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将诏狱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详述了出来。
“好,吾儿能见微知著,又能见义而勇为,实国之大幸,朝廷之大幸!”李显话音刚落,武后便即抚掌而笑,好生夸奖了一番,而后侧身望着李治,一脸真诚地开口道:“陛下,贤儿果敢,显儿睿智,弘儿能顾大局,皆佳儿也,今能破此要案,可为群臣之表率,当嘉奖,以为榜样。”
“啊,这,这,好,好,当赏,当重赏,媚娘之言深合朕意,好,好,哈哈哈……”
先前听着李显絮絮叨叨的话语,高宗的脸色早已是阴沉如水,虽说始终不曾出言打岔,其实心弦却是绷得很紧,怕的便是武媚娘拿三个儿子做法,只因高宗很清楚崔铉哲传的乃是武媚娘的旨意,李显兄弟俩的所为明显是在虎口拔牙,真要是武媚娘就此发飙的话,高宗自问没那个胆量去跟其抗衡,然则却怎么也没想到武媚娘居然没动怒,反倒要为三个儿子请功,这等变化之突然大大出乎了高宗的意料之外,不禁令高宗兴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父皇,儿臣所为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实不敢自居其功。”
李贤同样也被武媚娘的话语震得不轻,再一看自家父皇已开了金口,悬着的心立马就此松懈了下来,紧赶着上前一步,躬身谦逊了起来,口中说着不敢,可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喜色却明白无误地显露了其惊喜的心思。
“本分好啊,最难得的就是本分,贤儿能知本分,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显儿,你可得好生跟你六哥学着点。”武媚娘笑呵呵地一摆手,再次好生夸奖了李贤一番,可话里却隐隐有着敲打太子李弘的意思在内,登时便令李弘脸色微微为之一僵。
“母后说的是,六弟能急朝廷之所急,儿臣叹服不已,真乃贤王是也。”
自家老爹老娘都开口表扬了李贤,李弘纵使再有不满,也不敢在此时表现出来,不单如此,还得紧赶着开口凑趣上一番,其心里头的腻味自是可想而知了的。
完毬了,大势去矣!一帮笨蛋,听了几句好话就晕了头,真是竖子不可与谋!眼瞅着自家老父与两位兄长全都已陷入了武媚娘的套子中而不自知,李显脸上虽也是一派乐呵状地傻笑着,可心却就此沉到了谷底——李贤此番之所以会强行出头,虽不排除有着对武媚娘不满的由头在,可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介入朝政,这一点显然已被武媚娘看了个通透,稍稍给上一个甜头之后,李贤势必将心满而意足,接下来议论案情之际,一准不会再固执早先的定计,十有八九是妥协的成分居多,而没了李贤这么个主角,这么场逼宫的戏码又如何能演得下去?更有甚者,武媚娘这一番话下来,还巧妙地离间了李弘与李贤之间的关系,这对小哥俩心有了隔阂,接下来的内斗也就可想而知了的,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双双成为武媚娘手中的提线木偶。
“陛下,诏狱一案事关朝廷体面,实非寻常,想那崔铉哲不过区区八品小官,如何有胆假传圣旨,这其中定是别有蹊跷,须当从速彻查方好。”果不出李显所料,一家人方才笑谈不久,武后话锋一转,借着融洽之气氛,抛出了正题。
“查,该查,媚娘说得不错,此事疑点颇多,不查何以服众,只是……”高宗心神方才舒展开来,冷不丁听武媚娘提起要查案,登时便有些子迷糊了,实闹不明白武媚娘这话到底是何用意,一时间不禁有些语塞。
“陛下圣明,那大理正侯善业为人一向实诚,为官则兢兢业业,向少差错,据显儿所言,可知其此番所为乃是受了小人蒙蔽所致,过虽有,幸不曾酿成大错,妾身以为该给其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圣上意下如何?”这一见高宗犯了踌躇,武媚娘立马轻笑了一声,用略带一丝撒娇的口吻提出了个解决方案。
“啊,这,这……”高宗一听此言,眉头不由地便皱了起来,有心出言反对,可又没那个胆,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再一看武媚娘的脸上已起了阴霾,不由地便泄了气,无奈地摊了下手道:“既如此,就依媚娘所奏好了。”
让贼去查贼,真真一个天大的笑话,不止是高宗傻了眼,李弘、李贤也全都听得目瞪口呆,李弘倒也罢了,左右此事的起因、经过他都算不得清楚,前来参和上一腿,不过是打着摘桃子的心理罢了,至于能不能摘到,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没被野心勃勃的李贤摘了去,那便是好的,故此,尽管心里头对武后的提案大不以为然,可也不想当场出言反驳,至于李贤么,一来是刚从武后处得了个彩头,实不好在此时扯破脸,二来呢,对武后的手腕颇为忌惮,自认无必要在此时与武后死磕,故此,脸色变幻了几下之后,到了底儿还是保持了沉默。
该死,竟然摊到这么个耸包老爹,还真是有够烦人的!眼瞅着就要鸡飞蛋打一场空了,李显的心里头歪腻得够呛,简直就跟生吃了只苍蝇般难受,问题是父兄都已然妥协,纵使李显再能怎么折腾,也难奈大势了,只能是退而求其次了,这便一咬牙,站了出来道:“父皇圣明,孩儿以为由侯大人审理乔诏一案大善也,只是上官大人一案别有缘由,并案处理似有不妥,此儿臣之浅见耳,还请父皇圣裁。”
“对,对,对,是这么个道理,显儿所言甚合朕意,唔,啊,媚娘对此事可有定见否?”几番折腾下来,高宗早就被绕晕了,浑然忘了要解救上官仪的初衷,被李显这么一提醒,顿时便醒过了神来,一迭声地赞同着,可眼光的余角瞅见武媚娘的脸色就此淡了下来,高宗立马又缩了回去,乖乖地将话语权交到了武媚娘的手中。
“嗯。”武媚娘此番并没有急着下决断,而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眼神复杂地扫了李显一眼,内里满是狐疑与惊愕之色——别看先前武媚娘一直让李显描述事情经过,似乎很重视李显一般,实际上,在武媚娘的心目中,李显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小家伙而已,看不出有甚过人之处,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居然一语道破了她的含糊过关之策略,自是由不得武媚娘不起疑心的。
麻烦要来了!李显可不是以前那个废物之辈,心智早已是无比之成熟,只一接触武媚娘的眼神,立马就猜到了武媚娘心中之所思所想,头皮不由地便是一阵发麻,然则李显却并不打算改口,只因到了如今这个份上,若是不能在上官仪的死活上捞回一把,今番的计划可就要全盘失败了,其后果么,只怕就再难以阻止住武媚娘临朝理政的步伐。
李显一开始所制定的计划便是打算利用李贤急于立足朝堂的心思,由其发动群臣,趁着武后坐月子的机会,来个突然袭击,不求彻底整垮后党,可干掉几个后党中人却是办得到的,尤其是上本弹劾上官仪的许敬宗更是李显此举的主要目标,可惜这个目的因着武后的果断出手,已然落到了空处,在这等情形之下,李显唯一能坚持的便是暂时保住上官仪一命,从而保住朝堂的元气,不至于令满朝大臣们全都屈服在武媚娘的淫威之下——上官仪获罪的真实原因乃是为高宗拟废后诏书,这一点朝堂中无人不知,若是如此这般触犯了武后的上官仪都能幸免于难,对朝中重臣们的鼓舞之意义自是非同凡响,故此,哪怕再难,李显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压力,庞大的压力!武媚娘良久不发一言,甚至不曾有丝毫的动作,可带给李显的压力却是越来越大,直压得李显很有些透不过气来,不单是他,便是端坐在武媚娘身边的高宗也因此而不安地扭了几下身子,至于李弘、李贤这对小哥俩则已是面色泛白,呼吸也因之沉重了许多……
第十六章家的感觉
人鲜有不怕死的,所谓的悍不惧死大体上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情急拼命罢了,李显自然也不例外,别看他有着三世的记忆在,可却没打算就此上演一出英年早逝的戏码,此际被武媚娘这么一压迫,额头上的汗水立马就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了——满大唐就没有人比李显更了解武媚娘的了,那可是个无情无义到了极点的恶魔,为了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就没啥事是其不敢为的,在其眼中,所谓的母子亲情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李显自是不敢奢望其能对己发甚善心的。
认错?好像很简单,就一句话的功夫罢了,问题是李显不能,也不愿,只因此时的退缩就意味着将来的死无葬身之地,退路早已不存在,所能做的也就仅仅只剩下“坚持”二字,哪怕有可能是徒劳,却总比什么都不做的等死来得强,故此,尽管汗已如泉涌,尽管腿脚已是微颤,可李显依旧不肯轻易退缩。
“父皇,母后,儿臣以为七弟所言甚是,上官大人一案影响过巨,朝野为之震动,似不宜草率行事,当慎重些方妥。”一派的难耐的死寂中,李贤终于稳不住了,咬着牙从旁站了出来,高声禀报道。
呼,总算是站出来了,该死的,你小子就不能早一点么!李贤这么一出头,李显不由地便暗自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自也就此落了地——李显之所以敢冒险站出来跟武媚娘对抗,算准的便是李贤会跳出来支持自己,不单是因着此事牵涉到李贤本人之故,也不仅因着李显已表态要跟从李贤之由,更多的是因李显算准了李贤那刚直的性子必定会在这等场合下爆发,十有八九会出头争鸣一番,从而转移开武后的视线,事实证明李显赌对了!
“父皇,母后,儿臣以为六弟、七弟所言甚善,慎重些终归是好的,还请父皇圣裁。”李贤这一站出来,太子李弘也就坐不住了,一者是不愿见李贤抢了自己的风头,二来么,也怕自己若是不出头,万一李显就此彻底投到李贤一方,将来势必要起大麻烦,当然了,能给武后找点麻烦也符合李弘的本心,他自是乐得凑个热闹儿。
“唔,也是,也是,媚娘你看这……”高宗心里头虽是十二万分的赞成儿子们的提议,可当着武媚娘的面,却没胆子下那个决断,吭吭唧唧地扯了一嗓子之后,还是将决定权交到了武媚娘的手中。
“陛下,孩儿们能心怀社稷,这是好事啊,妾身不敢不为之贺,唔,既都以为上官仪一案另有隐情,自该详查上一番才是,依臣妾看来,就交由三司再次审审也成,终归还是要查个明白方好。”武媚娘乃高明之辈,这一见父子四人都有着连成一气的趋势,自不会在此时强硬到底,颇有深意地扫了李贤与李显一眼之后,笑着开口附和了高宗一番,只是话里却隐蔽地留下了个尾巴。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人!”高宗显然没想到武媚娘此番居然如此好说话,这一见武媚娘答应了诸子的要求,不由地便兴奋了起来,很有些子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断喝了一嗓子,早已等候在外头的内侍监刘福明立马屁颠屁颠地领着一帮子小宦官们小跑着进了殿。
“福明,去,传朕口谕,告知百官,就说诏狱一事以及上官一案朕都将下诏彻查,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让百官都先散了,明日早朝再行详议不迟!”高宗意气风发之下,自是挥斥方遒,挥舞着手,兴冲冲地下了口谕,刘明福等人自不敢怠慢,紧赶着去按旨意办理不提。
一场看起来可能会祸起宫中的大劫居然就这么略显平淡地消失于无形,高宗笑了,李弘笑了,李贤笑了,武后同样也笑了,大殿里的气氛暖烘烘地,好一派夫唱妻随、父慈子孝之家庭和睦景象,正可谓是其乐也融融,其情也洽洽,然则李显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哪怕其脸上一样是笑得灿烂无比,可心却是沉得很,只因李显已看出了武媚娘话里所留的后门,更已隐隐猜到了武媚娘将会采取的行动,只可惜知晓归知晓,李显却不敢出言点破,甚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暗示之举——先前虽因着李贤的打岔,将武媚娘的注意力转移了开去,但却绝对无法确保武媚娘心中不留疑虑,更无法保证其不暗中对李显展开调查,在这等情形之下,李显又怎敢在胡乱出头,万一真要是引起了武媚娘的杀机,那后果可不是此时的李显所能承担得起的,忧心忡忡之下,李显又岂有心思去享受那等虚假的没了边的天伦之乐,人在殿中,心却已不知飞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