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是虚妄

  也许钟岚悠并不知道轮回的起点在谁的身上,所以他才要聚齐所有跟强灵有关系的人,哪怕是已经失去了心魂的胡秋澈,这么微小的可能,他也没有放过。
  又或者,他知道只有必须凑齐了所有人,轮回的起点才会显露?
  不论是何种原因,现在都已经无从知晓了,钟岚悠一死,所有的疑惑都变得模凌两可,再不可能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剩下来的只有猜测。
  泯香不后悔杀了他,只是后悔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
  泯香猜测这是钟岚悠的用意。
  一定要在这里,一定要在浮生树倒后,才能这样做。
  而一切也确实如他所料,轮回的起点已经显露出来了。
  可是这变迁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泯香不知道,不仅她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香橼,白泽,岳伦泱成仙早在设立仙考之前,都是直接被封授仙爵。可谓是最早的一批神仙。
  虚元虽然知道仙考中的第三个结界,但是却从未亲自进入过。
  这个新新展露出头角的地方,他们都很陌生,黑龙潭虽然现在已经完全是肃杀之气,但是那里是果实的源头,所有人都对那里有多多少少的熟悉,而这里他们却从未来过。
  然而除了他们,所有参加过仙考的人却反而都熟悉眼前的景象。
  围住泯香的天兵天将们的脸上的表情都十分诧异又不明所以,因为他们十分清楚,眼前的景物属于哪里。
  这里是仙考中的第三个结界,名字叫做天命。
  是司掌桃花的婆婆的结界。仙考中的三个结界,唯有这关天命,是每一次仙考都会出现的。
  这是西王母亲自定下的。
  妙歌望着岳伦泱,岳伦泱却没有看任何人,虎虎生风两步走到了虚元的正对面,绝艳倾城的身姿单膝跪在虚元的身前,等着虚元的喝令。
  虚元面如冰山,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
  岳伦泱站了起来,眉凝目重,三军一挥,重重天兵顿时调理有序齐刷刷的让作两旁。
  泯香斜睨着鳞次栉比的天兵,脸色未动,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虚元一眼,冷淡淡的眸光中敛着说不清的情绪,“倾世之眼是个幌子,凌妙歌有如金钟护体。我被一个死人牵着鼻子走,我不玩了。你的人,今天命都很大。”
  泯香说完,一眼也没有再多看,银袖一拢,转身遁入了天空。
  心中却是笃定非常。
  虚元宁愿把她放出来,也不希望大轮回的开启,他们的目标是共同的。至于如何对付凌妙歌,泯香毫无头绪,甚至有些忌惮。所以,她直接把这口锅扔给了虚元,反正他躲无可躲。
  泯香凌空疾驰,情绪泥泞不堪。明明刚刚从沼泽中解脱出来,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力量,此刻心中却是一万个不痛快。心像积满了雨水的云,沉重的一把能捏出水来,曲悠悠的死,更是让泯香觉得心口刺痛,仿佛呼吸的全是凌厉的冰碴,要把五脏六腑都戳出洞来。泯香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压制这份狂躁又悲切的情绪。
  曲悠悠的死泯香也许可以逼着自己不去想,但是穷极一生的梦想呢?
  泯香的指甲陷入肉中,怎么也无法平静,拼命的加快了速度。眼前的一切如粥如稠,快的只能看到朦胧的光迹。
  所有天兵在这一刻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刚刚虽然站在结界外,但是五感通透,目之所及都清晰无比,结界里的死伤,大家看在眼里。如果真的开战,除了战死沙场,绝对再无生还的可能。神仙也是人,能够死里逃生,难免暗暗庆幸。
  可是众将领的这一口大气才出完没一会儿,却看到泯香一脸惶恐的奔折了回来,落下时竟慌乱到有些踉跄。
  “结界!”泯香额头上青筋毕露,几步冲到了虚元的近前“这一定是一个结界!只有桃林,怎么会全是桃林!”
  声声责问,带着质疑,全都抛给了虚元。
  虚元眼光冷清,犹如夜湖微粼,凝望着泯香,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泯香阴沉着脸,努力的调息着自己的气息,将心中的恐惧蛰伏,肯定又阴郁的说道“你听不懂吗?!这是一个大到没有边际,到大我飞不出去的结界。”
  一语激起千层浪,仙法严明,所有人虽然都惊骇万分,但是此时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整个桃花林,除了细风过叶的飒飒声,一片肃然。
  仙考中的结界,应试者在其中是无法施展任何法力的,即便从小修仙,进入其中也与凡人无异,忘却己身。
  凡人的力量走不出去,没有人会多想,可是现在所有人法力尚在,什么结界会大到没有边际!连泯香身负强灵之力,她的速度也无法逾越,这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撑起结界需要极其宏大的力量,就算钟岚悠,他的结界也不过只能维持在黑龙潭上方而已。
  怎么会有无边无际的结界!
  那得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即便是仙,遇到未知而可怕的事情,也会心中发毛。
  所有兵将听闻都是咯噔一下。
  泯香还在强烈的镇定着自己,汗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虚元则一步一步的朝着白泽和妙歌走去,高大的身躯挺拔如松,眼神里却空空如也,坚毅无情。
  “我把他们还给你。”虚元走到了妙歌面前只有一步的位置才停了下来,声音像低沉的钟鸣,没有用力,却声声都能回荡于心肺,“但是轮回的起点必须终结。”
  说着虚元看向冰封的白泽,附着在白泽身上的冰晶就慢慢消融了,几乎与此同时,秋澈的瞳孔也有了光泽,大大的眼睛忽闪着,警觉的打量着周遭,记忆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这里的是仙考的第三个结界。”妙歌侧过脸,看着白泽睁开了眼睛,也看到了秋澈正看着自己,暗淡的眼神中渐渐升起了光芒,心中竟是凄然无比。
  虚元在帮自己了结牵挂。
  妙歌的心倏然缩做一团,与上次面临死亡的时候的感受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在虚元的回忆中,自己的死亡是终结,更是开始,是一种成全。除了香橼,所有的牵挂都还在死亡背后的真实世界中。而现在,死亡是彻底的终结,不仅是自己的,更可能是白泽的,是血珠内所有人的。妙歌从心底里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像是一团巨大的阴影,从心底里攀升出来,笼罩着妙歌,犹如浸了水的深冬寒夜,让人感受到了刺骨的恶寒。
  “这里的答案,在场的兵士都知道。这里是仙考中的第三个结界。”妙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内心,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望着微醺般风中颔首的桃林,又转头望着渐渐褪去晶莹的白泽。
  白泽的衣衫都被冰雪所沁透,呈现出暗红的颜色,他伸出刚刚融化出来的冰凉僵硬的手,骨节咯吱一声,一把牵住了妙歌。
  妙歌的泪水瞬间就盈满了眼眶,死死的扼住才没有跌落下来,低头看了看两人的红装,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
  “血珠,血珠里有十万条人命。帮我把血珠逼出来。”妙歌抬手去拢自己被风扬散的头发,手指划过脸庞,将即将滴落的泪水拂去。莫月容没有死,幽冥树已倒,不知道自己的魂器约,还会不会连累白泽。这是妙歌唯一剩下的忐忑。
  可是已然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妙歌委屈,一抹轻笑划过脸庞,眉间有克制住的凄楚无奈,第一次觉得世间是如此的不公,却又万般的无可奈何。
  转头去看秋澈,在一起平静的时光恍如昨日,妙歌嘴角的笑意慢慢展开,掩去了原本的情绪,努力的朝着秋澈微笑。
  秋澈立刻回馈了一个更大的笑容给妙歌,上前一把攀上了她的肩膀,和从前一样,灵气十足,甚至带着几分桀骜的看着虚元,眼光微抬,似乎透过虚元,也在看着泯香“你跟她有什么区别?”秋澈问虚元。
  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明眸闪亮,嘴角轻吊,不似诘问,但对着虚元的微笑中却毫无善意。
  “你想让她自裁,换取轮回的终了,你果然是一个胸有大义的神。处处都在以小博大,曾经是,现在也是。我的爹娘,就是你大义的殉葬品。我倒是觉得自己很清楚你。”
  说着秋澈把手从妙歌的肩膀上放了下来,坚定的看着她,眼神一如从前那么自信洒脱,在这样的紧张的环境下,也明媚如阳光,就算天神也全然没有放在眼里。
  妙歌望着秋澈,就觉得心生向往,总觉得这才是自己希望活成的样子,含着泪水噗嗤一声乐了,“能再见到你真好呀!”
  “当然好!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神也是妖魔。斩妖除魔我最在行了。”秋澈略带狡黠的看着妙歌,嘴角有淡淡的弧度。
  妙歌发自内心的笑了。
  秋澈醒来无比清明,没有疑惑和迷乱,她的心一直都是醒着的,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力量跟虚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是还是敢说出这样一番话。妙歌觉得即感动又温暖。
  想起刚刚重逢又将迎来的死离,心中的失落难以言表,酸涩异常。
  时间对她们太吝啬了。
  妙歌拉起了秋澈的手,拇指划过她的手背,相滑如膏,羽睫微垂淡淡的说道“如果非要用我和白泽的命,在大轮回之间做一个取舍。我没有办法。”妙歌说着眼光落在白泽的静默的眉宇之间,展开了笑颜。
  生死契阔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秋澈微微的怔住了,她太知道这种感觉了,三年前的七月十九,自己做了和妙歌相同的决定,摄魂钉的痛苦哪怕现在想起来都会蔓延全身,骨头被蛇蚁啃噬似的疼。
  秋澈想保护妙歌,高高大大,就像初相识时时的那样。
  可是终究又不能。世上没有两全的办法。
  秋澈望着妙歌,一时间卸去了她所有的傲气,只是直望着妙歌,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可是就在这一刻,秋澈却愣住了。
  秋澈真的在妙歌的眸中看到了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警觉道“妙歌,你的眼中有一位老者。她是谁?”
  妙歌微讶的张开了嘴唇。无法回答。
  反而是虚元开口“是这个结界的主人,桃花婆婆。”
  虚元的眼神平淡,扫过秋澈,在妙歌身上落定“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那时候香橼还小,正在麦田边玩耍。”
  妙歌手指僵硬,一切近在眼前。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香橼的眼眸之中。那时候,妙歌就是香橼眼眸中的一只魂魄。
  妙歌好像突然明白了虚元的提示。
  “这又是一段折叠的记忆吗?”妙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隔着千重万重的山脉,在脑袋里嗡嗡直响。
  妙歌看到虚元点了点头,带着探究的幽深眼神一如初见。时光仿佛逆流而上,自己正站在陪伴着香橼长大的日子上。
  时间变成固体,就在脚下。触手可及。
  见到秋澈的喜悦,被刀头一盆凉水熄灭了。
  一幕幕倒戈重塑,结界中的老婆婆,仿佛重新出现在眼前,笑意盈盈,将一朵小小的桃花,送到妙歌的手中。
  那是桃花婆婆的馈赠,妙歌一开始不懂,可是在黑龙潭底,自己又一次看到了那朵桃花,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姻缘。
  如果桃花婆婆和自己曾经的使命相同。
  那么....
  妙歌的眼睛漆黑如子夜,不可思议的看着白泽。
  那么白泽。
  这是他的记忆!自己一直都在白泽的记忆当中?!
  妙歌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阴冷的感觉从内向外漫溢。比幽冥界相濡以沫的的黑夜还要冷。
  这世间到底是什么,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钟岚悠,...他是知道的吗?
  可他为什么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这是一场记忆。
  自己和他可以共同开启修为石...
  妙歌的脑海中如同烟花炸裂。整个人石化一般定在原地,“这...是你的记忆,这里是你记忆。”妙歌的眼光里仿佛有坠落摔破的星辰,碎芒盈盈,茫然极了,手颤抖的扶上了白泽依旧冰冷的面颊。
  胸口呼吸混乱。
  白泽被冰雪湿透的头发湿答答的搭在额前,总是幽若古井的情绪,突然停顿了,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里也不是唯一,我和桃花婆婆,和钟岚悠,我们原本就被串在了一起。就像曾经的我和香橼。”妙歌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不似她和香橼,桃花婆婆是突然出现在妙歌的生命当中,丝毫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妙歌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撼动了,七零八落的难以拼凑“也许钟岚悠在虚妄之岛,察觉到了这一切,也许...”
  白泽打断了妙歌有些混乱的自诉,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眉眼间却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柔和。
  “妙歌。”白泽轻轻的呼唤,希望她能够平静下来。
  可是妙歌此时却感觉自己如同被时间背叛了一样,明明自己和香橼也经历过相同的事情,为什么换了角度,却完全没有办法冷静下来。越来越多诡异的想法,蹦了出来,将她的情志和思维都蚕食了。
  妙歌抽出了白泽握着的手,聚拢在自己的胸前,努力的镇定着自己。忽然又好像想到什么了,快步的向香橼走去。
  “香橼,香橼!”妙歌一把掏出了自己的修为石,呼吸微微有些错乱,将修为石递在了香橼的眼前,称谓转换了,妙歌已经无暇在掩饰她和香橼的过去。
  “试一试。”妙歌说道。
  “璎珞...”香橼心疼的看着妙歌,轻轻叹息的去接妙歌手中的修为石,不知其意。
  却没想到,在碰触的到修为石的同时,妙歌薄唇轻启,手并没有松手,声音微小却透着坚韧“打开。”
  香橼和妙歌的两只手,一左一右。
  盈亮透火的修为石,果然应声瞬间展开了。
  一幕幕犹如倒影般映衬在天空中。就像透过溃败的城墙灌入的飓风,横冲直撞的归来。
  往事乍现,飞快的旋转推进,香橼也愣在了原地,那些被抹去的痕迹,重新出现在了香橼的眼前,香橼倒吸了一口气,步履微晃,倒退了一步。
  看到眼前的一幕,妙歌的情绪反而缓和了下来,眸中希冀的光慢慢的陨落,眼神微微向下,失去力气一样,缓缓的坐了下来。
  红裙铺展满地,犹如凋零溃败的火焰。
  头顶微风飒飒,桃叶阴凉。一切都仿佛停了下来。
  “尽头在哪里。”妙歌喃喃自语,紧接着唇边凭添了一抹苦笑“果然,你和钟岚悠都能打开我的修为石,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影子。也许所谓的人间,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昆仑山秘境。而虚妄之岛不是沼泽,就是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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