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人心

  云安病了,一自回到人境院便发了高热,浑身滚烫而畏寒,眩晕愦闷而难眠。一家人来看过,又请了洛阳名医,只说是惊悸所致,风邪侵体,下了药方,却总不见效。
  长久服侍云安的素戴知道,她主子自小就不爱生病,十五年来几乎不见病弱之状。可如今一下子病势凶险,偏又是二郎不在身边之时,身心两重受创,她真怕云安有个三长两短。
  如此捱到第三天,云安的症状仍无改善,唯一尚好的便是能开口,有意识。而开了口,不进水米汤药,只问二郎的案情。素戴便只好哄她几句好听的话,然后跑门外偷哭。
  “别哭了,素戴。你这样再进去,被夫人瞧出来,不是更伤她吗?”临啸见了,过来安慰。他自与素戴解除误会,越发生出几分情意,看素戴总是哭泣,难免心疼。
  素戴抬起泪眼看着临啸:“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二公子若是再不回来,恐怕夫人也难再好起来了!”
  临啸再愚钝,岂是不知人情?可他一个小奴,又能有什么通天的办法?他只有听着素戴发泄,不觉抬手给她拭泪:“不会的,家君亲自探查,又有申王府协助,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素戴依旧啜泣,推开临啸的手,要下去擦把脸。然则,猛一转身,眼前竟就立着郑梦观。难道说什么来什么,上天垂怜显灵了?素戴忙揉眼再瞧——真的,二公子是真的回来了!
  郑梦观忽从天降,不问也不解释,从素戴与临啸中间穿过,推门冲进了内室。他知道了一切,但他在狱中无论怎样担心设想,也没有想过云安会病得这么重。
  云安因愦闷不能平躺,连日都只是半坐着,稍侧身趴在垫高的软枕上。二郎走近看时,小丫头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眼角还在不停地溢出泪珠,长发披散,掩住了半身病骨。
  “云儿,我回来了。”二郎再三压住心头悲痛,俯身过去,轻轻地将人抱到了怀里。云安身上的高热,复又惊了他一跳。
  云安是醒着的,但发热烧得她视线模糊,神思迟钝,一时没辨出这人是谁。及至二郎托着她的后脑,一点点帮她仰起面孔,又一遍遍告诉她自己是谁,她才缓缓有所感知。
  “我以为我等不到你回来了!”云安开始崩溃地大哭,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拽住二郎的衣襟。她几天没吃东西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却正因此,让二郎也如万箭穿心般剧痛。
  云安足足哭够了两三刻,声音才渐渐收了,久难发汗的身子却也因力竭,反而逼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汗水湿透了她自己的寝衣,也把二郎的几层衣衫全部浸透。
  二郎不敢掉以轻心,朝外头大喊,招来素戴喂水喂药,又让临啸延医。他紧张得也出了一身汗,抚着云安的脸不停轻唤,唯恐她宣泄过度,再至惊厥。
  所幸,云安一直盯着二郎,舍不得合眼。及至医家复诊,竟也赞说,她这一顿发泄发得好,把体内郁结的邪气冲散了许多,待改用几剂固本的药方,十日内就能痊愈。
  众人退散之后,二郎亲为云安擦拭更衣,照顾好她,才迅速给自己换了身常服。可这间隙,小丫头还是急了,一见二郎坐回身侧,立刻就贴了上去,两臂环紧再也不肯撒手。
  “云儿,就在我身上睡一会儿,我抱着你,哪儿也不去。”
  云安还是后怕,对于柳氏,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生离死别的痛楚。她早知二郎并无性命之忧,是被自己的重症吓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生过这么沉的病。这几天我醒着,浑身好疼,又轻飘飘的,就像书里说的离魂一样!我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我怕到最后都见不上你一面!”
  二郎尽知云安的病情,却到这时才明白她独自撑着有多害怕,多不易,难怪刚才见他第一句话便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不许胡说!再乱想,我把你的那些杂书都扔了!什么离魂?都是骗人的!”二郎有纵有满怀柔情,出口却都变成了嗔怪,又深感自责,有蚀骨锥心之痛。
  病中人尤为脆弱,云安不觉又有些抽泣,把脸埋在二郎衣襟,身子颤抖。二郎沉沉唉叹,痛切地揽紧怀中人,自己也几近掉泪。他只为云安动过泪意,这是第二次。
  “云儿睡吧,睡醒了,我读故事给你听,《天章杂俎》、《载德遗事》,每一卷都读一遍。”
  二郎忍泪哄劝,轻轻摇晃,云安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
  狱中人回家了,云安的病势也好转了,郑家度过了难关,却并非所有郑家人都感到高兴。紫藤花开的小院里,黄氏从午后风和一直站到夕阳薄暮,她的眼眸映出紫花的繁盛,亦泛出心底的阴寒。
  “夫人,时气孟夏了,日光晒人,你都站了两个时辰了,若晒坏了可怎么好?”顾娘第五回相劝,还毫不夸张地撑了把伞。
  “我这个年纪,还怕晒坏吗?保养好了,又给谁看呢?”黄氏推开伞,自嘲自笑,“我这张脸,二十七年前就不属于自己了。”
  顾娘疼惜地扶住黄氏:“夫人不易,可夫人只是一个女人家,孤立无援,又能奈天意何?夫人的路还长,何愁没有来日呢?”
  “来日?天意?你说得真好啊。”黄氏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着意看向了落日,“我还能再有二十七年吗?天意是会给我机会,还是他们?!天意就是命,我费尽心思争来的天意,却还是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天意!他们的天命才是我此生的宿敌!”
  黄氏的话就像谜语,又像方士编撰的谶辞,云遮雾绕,晦涩难懂,却又能以嚼穿龈血的语气,曝露深入骨髓的痛恨。
  顾娘默然,又等过黄氏的一阵自嘲,却看她将一双手平摊着伸到了自己面前,问:“你看看,我这双手好不好看?”
  “夫人的手纤细雪白,自然好看。”
  黄氏凄笑,又将手掌举向半空:“现在,是红的了。”
  顾娘不明白,只随着望向天际,落日残照,红霞漫天,是将黄氏的一双手映红了。
  ……
  云安沉睡中又出了一身大汗,还是将二郎的衣衫濡透了。于是二郎只好一边抱持着,一边与素戴合力替她更衣。小丫头虽未被惊醒,但只要略被扯到皮肉,口中便会低哼一声。
  这不寻常的表现让二郎警觉起来,他想起方才云安自己所言“浑身好疼”,难道这不是发热所致的筋骨酸痛?
  “二公子没回来时便是这样,素戴给夫人擦拭身子,已经很轻了,她也会皱眉。她哪里是个怕疼的人呢?”
  二郎还没问,素戴就明白了他的神色。二郎也知云安从不娇气,更忐忑了:“她先前摔过吗?”二郎一时想到或是内伤,可医家不会诊不出内伤,又问:“她去申王府可发生了什么?”
  素戴没跟着去,对其中细详一无所知,只道:“事情紧急,夫人不及告诉,是独自去的王府。后来素戴去接夫人,进了家门夫人就说了一个秘密,原来那个悲田院的王主事就是申王,但夫人再想说什么,人就不舒服了。”
  二郎出狱后听长兄说了云安往申王府求援之事,但长兄并不知道“王主事”的典故,所以二郎一时也没有多牵扯,即使他早已断定,王行就是李珩。
  “夫人是冲着申王妃去的,但王妃恰好不在,这才遇上。二公子,申王既出手相救,应该不会对夫人做什么的吧?”
  “你去换盆水来吧,再把汤药温一温。”二郎觉得事情蹊跷,尚未厘清,故只先遣开素戴。
  “二郎,让我自己靠着吧,你也睡一睡。”
  素戴前脚刚出门,不想云安就醒了。她望见室内点了灯,窗纱是暗的,便知已经入夜,心疼二郎不曾休息。二郎掩去心绪,一笑摇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好歹高热是退了。
  云安见二郎不肯,自己撑开坐起身,便摸到这人衣襟,还是湿的,道:“你还穿着湿衣裳呢,去换了吧。”
  二郎倒不好勉强,看云安精神恢复了些,也就依从了。更衣回来,云安已安安静静靠回原来的高枕上,望着他,面目含笑。
  “对了,到底是谁做的?你是不是与他结过怨?”云安神思恢复,便只是关心大事,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二郎是洗脱了冤屈。
  然而,二郎却显得为难,神情滞涩:“云儿,等你痊愈了我再和你细说好吗?你才在梦里哼声,是不是身上疼?现在感觉如何?”
  梦里的事,云安浑无知觉,可眼前人的神色,却一下让她不安起来:“你现在不说,我就好不了了!”
  “云儿,我说了,你千万别急。”二郎挪近,握住了她的手,眉间像打铁钉上去了一个死结,“此事的关键在那个风尘女子,可事发之后她就不见了。洛阳府吏,申王府家奴,还有大哥所遣的人一起全城搜查也毫无踪影,但今早,却在北市的小巷里发现了女尸。经太学庶仆辨认,证实就是此女。”
  “她是怎么死的?”云安微微睁圆了眼睛,不害怕但心惊。
  二郎沉了沉气,抚着云安的后背:“先是中了毒,胸口又被人扎了匕首,是杀人灭口。如此,虽一时线索断了,却能反证我们是为人陷害,洛阳府便只有放人了。”
  原来,人虽回来了,事情却只解决了一半。云安不觉叹了一声,犹替二郎不平:“害你的人能将女子带进太学,不用想必是太学中人,你可有什么头绪吗?”
  二郎摇头,倒真想不起来和谁结怨:“我在太学读书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做经师也才数月,先前的同窗早已毕业,如今共事的也都不算深交。唯一个韩简,你见过,君子之人也。”
  二郎出事就是韩简来通知的,此次也出力不少,云安也不信是他,无奈道:“我还以为申王府能派上大用,没想到凶手更狡猾。”
  二郎原都想等云安痊愈了再谈,不愿让她病中劳神,可话到此处,也是顺其自然:“云儿,去申王府吓着了吧?素戴告诉我了,王行就是申王。”
  云安颇有些委屈地点头:“我知道素戴会告诉你,也没想瞒着。他很愿意帮我,不让我以王爵相称,还想和从前一样与我为友。我看出来了,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对我有意。二郎,你会怪我吗?我不是故意去亲近他的。”
  “这是什么傻话?就算你故意找他,不也都是为了我吗?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二郎的心中只有后悔,若他早些告诉云安自己对王行的猜测,她至少也能少受一点惊吓。
  夜真的深了,窗外又下起了小雨。素戴端了汤药进来,二郎仔细喂云安饮下,便断不让她再熬了。云安乖乖听从,依着柔软的高枕,牵着二郎的手,安然睡去。
  然而,直到云安完全睡稳了,二郎却也和狱中那夜一般,毫无睡意。他想到了一个关联,有些骇人的关联——
  这场祸事会不会就是李珩一手安排的呢?他与李珩两次交锋,势同水火,李珩陷他于牢狱,对他惩戒,再等云安上门求救,装作真心相助,好让云安感激亲近。
  这真是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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