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七章讨债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他咬了咬牙,别过头去掩饰自己目光之中的闪躲:“这世间岂有父亲害儿子的道理?”
  “是么?”陆千凉手指蓦地一紧,抓紧了廊间的围栏。
  木制的围栏被大力握出几个指引,棱角分明的雕花嵌进掌心,痛楚凛冽。
  陆千凉望着高唳轩躲闪的眼,一声轻笑极尽嘲讽:“这可不好说,这世间父弑子,母卖女的事情多了去了,人言杀手都是无情无心的,你又怎么能证明你便不是这样的人?”
  半空之中,几只南飞的鸿雁抖羽归来,振翅有声。
  陆千凉抬头,便见排成人字的雁群之中,打头的鸿雁身形宽阔,紧随其后的两只身形消瘦,应是年龄不足一年雏燕。雁群尾部又是几只鸿雁,虽不比头雁,却也比雏燕大上不少。
  瞧那模样,北还的雁群想是一家吧,打头的是巍峨伟岸的父亲,随后跟着的是羽翼尚未丰满的幼子,结尾的,或是母亲?或是兄长?那便不得而知了。
  陆千凉突然想起了陆灼。
  那个倔老头,那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的师傅,那个给了她生命,将她养大却没能亲眼看着他出嫁的父亲。
  陆千凉犹记得她大婚的那一日,陆千城对她说的话。
  他说:“父亲的性子你再了解不过,这么些年来口是心非惯了,你便安心待在京城里,父亲那里我与母亲去说。父亲这一世除了剑术,最好的便是面子,就算是心里承认了嘴上也不会说出来的,你尽可以放心。”
  就是那个倔老头,明明心里欢喜极了她,却从不多说一句。
  也就是那个倔老头,明明已经用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却在她在京城内茕茕孑立,孤立无援的时候,倾尽整个折剑山庄之力来帮她。
  那个倔老头,在折剑山庄身陷囹圄之时,还在念着她这个害了全家的远嫁京城的女儿。还在念着陆千城能回到她的身边提点一二。
  父爱不像母爱的唠叨,他或许不说,心里却一直都有。
  陆千凉不知道,为何世上会有高唳轩这种为了荣华富贵,宁可将自己的儿子送出去流落天涯人人追杀的父亲。就像是她不知道,这世上为何会有陆灼那样为了子女的平安幸福,一世奔波尸骨无存的父亲。
  “王妃娘娘也将是为人父母的人,应该知晓老夫现在的心思。就算是王妃不愿告知犬子的方位,还请王妃告诉我,犬子他……他可有受伤,可有……”
  “高九歌死了。”陆千凉道。
  她转身走回房间,取出抽屉中高九歌丢在马车上的双刃剑,丢在高唳轩的面前:“高九歌死了,死在了距离京城不足一百里的地方。他并非有无家,却是有家不能回,那些盘踞在他家里的人,都是想拿着他的命去换取荣华富贵的人。他并非不能战,只是那些对她扬起屠刀的都是他的同胞,都是他的兄弟!”
  那语声虽不高,却振聋发聩,足以叫高唳轩无颜应答。
  陆千凉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那捧着长剑的年过半百的老人,口不留情:“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是你!高唳轩。”
  “庙堂江湖本不同源,庙堂的势力再强大,也不能完全的渗透进江湖之中。高九歌为什么会死,还不是因为你的贪生怕死,还不是因为你的贪恋富贵!”
  “是你,为了荣华亲手放弃了高九歌的生命,将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是你,因为惧怕沈言璟的势力,宁可不顾亲生儿子的死活!是你亲自下令,是你亲自举起了剑!高九歌身上的伤来自于这些杀手,可她心上的伤呢!”
  陆千凉冷哼:“若是能够活下去,谁不愿在这蓬勃的大千世界好好活着?就算是被整个世界背弃,就算是还能看到一束光,便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哪管前方是泥泞还是荆棘。是你,是你这个自诩为父的人,亲手抹除掉了他心头的那一缕光,将他丢入地狱。”
  “你又有什么资格握他的剑,你又有什么资格让他唤一句父亲!”
  “扑通”一声,高唳轩的双膝重重的砸在地面上。
  那个年过半百,早已经须发斑白的老人骤然垂泪,像是一瞬间老了二十岁。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悲莫悲兮……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弟子。在他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便安心的以自己的小手握着他的大手艰难前行。
  他的责难,他的要求,高九歌从未反驳过。
  不管是交好齐王,进入朝堂亦或是后来的千里逃杀,他被付出了自己一切的家族背叛,却从未说出过一个悔字,一个怨字。他从未忤逆过他的意思,从小到大。
  他让他迎娶折剑山庄的少主,在不知那女子是美是丑,脾气好坏的情况下便去下聘。
  他让他成为九黎世家最优秀的杀手,他便在十年的时间内,将易容术,缩骨功,甚至是杀手剑全部练习的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练习缩骨功最是损伤骨骼与关节,多少孩子疼的痛哭流涕,满地打滚。可他却只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伴着月光独自挨痛。
  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更没有人问过他真正喜欢什么。
  甚至是,他做的那样好,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从未夸奖过他一句。
  而今细细想来,全是亏欠。
  他亏欠了他二十余年,亏欠一句对不起,那个被他忽略了成长,甚至被他忽略了人生的孩子。是否该庆幸有一天他还能注意到他的努力?只是到那时,高九歌已经不在了。
  就如陆千凉所说,他死在了距离长安城不足一百里的地方,在那个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尸骨无存。就连在那样危险的情形下,他都想要回一次京,再见他一面,或是听他亲口说上一句亏欠。
  而今,他想起那句话了,想对他说了,可他的儿子,整个九黎世家最好的杀手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死在了金陵城至长安城的官道上,这一年他二十九岁,没能活到三十而立,内能活到……离开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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