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嫌宝玉傻

  经过一个不眠夜,陈振中决心先去上海看看,他无法克制内心的渴望,他想亲眼看到,沈月眉确实生活得很好。他第一次跟学校请假,第一次跟自己的上线告假,坐了七天的火车先到了济南探望家人,他需要家给予他力量,任何时候家都是他最有力的后盾。只可惜,父亲不在了,感觉家少了一半天。母亲和弟媳相依为命,还好弟媳生了孩子,一个两岁的男孩儿,每日咿咿呀呀,家里还多一些欢声笑语。
  晚上,温暖的室内,母亲做着针线睡着了,陈振中给她盖上一床毛毯,小孩儿似的靠在母亲身上,轻声说道:“妈,眉儿有下落了,听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韩景轩在照顾她,我现在心里很乱,我该去见她吗,让她想起以前的事真的好吗,以前我拼命想和她在一起,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让她和我在一起,这样真的好吗,我能让她过得好吗?”
  陈振中看着灯光下母亲熟睡的脸庞,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可以永远陪伴在亲人身边。
  第二天,陈振中只身前往上海,他在韩府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连续观察多日,观察看守换班的规律,偷偷潜入韩府。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眉儿,她乖乖地坐在饭桌旁,他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他真想从窗户里跳进去,好好抱一抱她,他却望着她,脚像被无形的树枝缠绕一般无法再向她靠近。这时,韩景轩出来了,他拿着湿毛巾给她擦脸和手,在她身边坐下,不断给她夹菜,时不时看着专注吃饭的沈月眉,痴汉一般的眼神。
  陈振中躲在窗外的大树上,拿着望远镜密切地观察着沈月眉日常的一举一动。韩景轩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带她去公园里玩耍,他锻炼身体时,让沈月眉坐在他身上做俯卧撑,他读书时,沈月眉就乖乖地在一旁和狗狗玩耍,她坐在秋千上荡地高高的,欢乐的笑声回荡在空中。韩景轩不在家时,沈大妈和凡柔也把她照顾地无微不至。有一次她就坐在这棵树下,一只黄色的金毛趴在她的腿上午休,陈振中看得呆住了,沈月眉却不经意地抬头,陈振中连忙藏了起来,他不知自己在躲什么,来这里不就是想要见她的么?可他本能般地躲藏起来。
  这生活是何等其乐融融,简直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陈振中想,如果自己的流血牺牲可以换来沈月眉如此的生活,哪怕幸福是别人给予的,都是值得的吧?陈振中陷入了深深地迷茫,他越来越克制不住想要进去拥抱沈月眉的冲动,于是,他逃走了,他脑子现在很不清爽。
  “陆先生,陆先生……”李老爷的呼唤声仿佛在远方飘来,陈振中惊觉其实近在身畔,他才发觉自己举着棋子半天了,他抱歉地笑笑,手起棋落。
  一局终了,李老爷险胜,意犹未尽,还想再来几局切磋切磋,陈振中却已起身告辞,他一边系上围巾穿上大衣,一边说道:“今日约了人,改日再来拜访。”
  看着陈振中礼貌地和下人道别的身影,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随着门关了又开,一阵冷风吹进来,李老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在心里赞叹,多好的小伙子呀,八成是去约见自己的未婚妻了吧,可惜了和自己的千金小姐无缘。
  “秋姐,”走进咖啡厅,陈振中依然难掩喜悦之色,他一边坐下一边开心地说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侍者端上咖啡,陈振中发现秋玲端咖啡杯的样子比过去优雅许多,一直豪气万丈的女侠,穿着旗袍坐在咖啡厅里,一举一动尽显她原本少见的女儿姿态,陈振中觉得新奇。
  “有事情要去齐齐哈尔,路过这里,想着顺便来看看你。”秋玲深深地看着陈振中,她知道他有一肚子话,除了她或许谁也不能说。
  陈振中装作不经意地四下张望,确认没有危险后,说道:“听说秋姐在敌工部。”
  “是啊,”秋玲喝了一口咖啡,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发展储备力量,有些人或许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之后才会正式启用。”
  陈振中去上海的事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既然秋玲来了,他知道她经常去探望沈月眉,忍不住打听她的近况,秋玲说道:“我前些日子刚打上海回来,沈妹妹很好,近来头脑越发清楚明白了,就是,”她深深看了一眼陈振中,“对你的记忆渐渐恢复,也渐渐明白了思念的滋味,听说近些天总在闹着想要坐火车去北平,还想来东北。”
  陈振中心里地动山摇,他已让自己接受只要沈月眉过得好自自己再不打扰,他斩断了自己和沈月眉的羁绊,却绕不过她对他的牵绊,他看着面前的秋玲,问道:“秋姐,你说实话,月眉跟我,还有韩景轩,哪个更好些?”
  “振中,若说目前是韩景轩更好些,他能更好地照顾她,可若长久来说,也未必有多大差别,韩景轩毕竟也是个军人,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说来,国将不国,谁能安稳度日呢?”
  这时,窗外的夜色中忽然传来警哨声,紧接着,一队日本兵和穿着黑色制服的伪警察列队跑过,一阵仿佛斗殴般的声音传来,夹杂其中是青涩稚嫩的惨叫声,回荡在哈尔滨的上空,在这寂静安然的夜晚里,颇有几分毛骨悚然。陈振中盯着窗外,一阵发愣,秋玲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沈月眉梦到了一个冰冷阴森的地方,那地方在她残存的记忆里有着零星的片段,那里有一把椅子,却不是普通的椅子,上面缠绕着皮带,仿佛要把人牢牢固定住。空中吊着铁链,前面燃烧着火炉,烧黑的炭滋滋地冒着火星,而隔着火苗有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只令人感到阴森恐怖。
  那个多次出现在梦里的白衣少年,此刻被两个人绑在那把椅子上,铁链环绕过他的脖子和手臂,牢牢束缚着他,而火苗对面的那个人走了过来,梦里,沈月眉依稀觉得自己认识,却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上仿佛没有内容,没有五官,白纸一般,却能感受到阴森狠毒的眼神。
  那人拎起一把石锤,走到椅子中的少年身边,明明没有五官,沈月眉却看到一双小眼睛狞笑着,满脸的横肉轻微抖动一般,他猝不及防地举起了石锤,向着少年纤细的手指,狠狠砸了下去……
  沈月眉在少年的惨叫声中惊醒,床头桔红的灯光温暖地亮着,沈月眉满头大汗,她又做噩梦了,梦里那个始终看不清面目的白衣少年,他的脸依旧模糊,可沈月眉却切实地感觉到心痛与恐惧的滋味,那感觉萦绕心间,从梦中延伸到现实,挥之不去。
  韩景轩一骨碌从沙发上起身,他小心地在床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月眉,说道:“做恶梦了?”
  “你怎么知道?”
  “你在尖叫。”
  《红楼梦》摊在韩景轩膝头,在沈月眉被噩梦惊醒的夜晚,都是韩景轩的故事伴她入眠。沈月眉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专注地看着低头念书的韩景轩,她伸手摸摸他的脸,轻声问道:“你会不会烦?”
  韩景轩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摇摇头,说道:“我喜欢讲故事,要不是以前一直没人听我讲,说不定我会成为一个,作家,话剧演员,或者电影导演。”
  沈月眉笑了,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
  “黛玉听了傻大姐的那句:为了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如遭雷击的黛玉,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步慢慢地走将来……黛玉恍恍惚惚地找到宝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妹妹病了……”
  韩景轩想起以前,他和沈月眉一起看《红楼梦》时,他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段,还说,如果贾宝玉傻一辈子换来和林黛玉在一起,他们应该很幸福吧,像林黛玉这样的情种,即便贾宝玉痴傻,也愿意照顾他一生一世。黛玉心里,也会是幸福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
  看韩景轩低头沉思,沈月眉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问道:“你在想什么?”
  韩景轩看着她,说:“想你。”
  “我不是在这里吗?”沈月眉不解,她沉吟半晌,说道,“你是不是在想以前的我?”
  韩景轩没有答话,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沈月眉坐起来,靠在韩景轩的膝盖上,手指了指书,示意他继续讲故事,她翻了翻厚厚的书,说道:“这个故事好长啊。”
  韩景轩看着她,阖上书,说道:“好,那我把后面的故事告诉你。后来,薛宝钗的家人嫌弃贾宝玉傻了,不肯把她嫁给宝玉,于是宝玉娶了黛玉,黛玉是个情种,她非常非常爱宝玉,她不嫌他傻,哪怕天天照顾他也觉得很开心,于是,两个人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沈月眉扑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说道:“你又胡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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