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放手吗

  第二天下班后,韩景轩照例先去钱海露家探望,他当时刻意把房子租在了公署回家的路上。他去附近的药店开了补胎的药,又买了奶粉冰糖等许多补品,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露妹,”他推开房门,瞬间愣住了。
  屋里整洁明亮,然而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不见了踪影,衣柜里空荡荡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床头,桌上一尘不染,毫不意外地,一封信安静地躺在桌上,韩景轩上前展开:
  “景轩:多谢你多日以来的照顾,预产期快到了,我也该回家了,其实作此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割舍不下。一个人承担了太久,内心太渴望有人依靠。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我,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愧疚,是赎罪。留恋这镜花水月的幻境终究不得长久,我不再逗留了,你也不必再弥补,我原谅你了。”
  韩景轩靠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他今日去了佣工介绍所,准备找个人品好干活勤快的佣人照顾钱海露,又担忧她回到娘家,一个离婚女人大着肚子会不会受到哥嫂的排挤。
  此刻的钱海露,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安静地逗猫,嫂子跟她客套的很,刻意地为她端茶倒水不停地询问要吃什么糕点水果,母亲则不断长吁短叹,钱海露只愿关上自己的房门躲清静,她怀念韩景轩给她的温暖的小屋,做出这个决定真是不容易呀,钱海露长叹一声,她回头看看相框里女学生装扮的自己,那时那样青涩而单纯。
  已经看透的实质,又怎能被表象蒙蔽,太了解他的为人,他不会娶她的,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钱海露不禁想起两个月前那个午后。
  那个午后传来了敲门声,钱海露慵懒地从午憩的床上起身,一边喊着来啦一边扎着头发去开门。她猜想是韩景轩还是自己的朋友,当看到门口那个美丽的少妇时,着实吃了一惊。
  沈月眉走进来,钱海露猜测,她一定是来谈判的,要求她离开韩景轩。沈月眉对她笑笑,钱海露说,“韩夫人,请进,坐吧,桌上有栗子蛋糕,在凯司令买的。”
  钱海露给她倒茶后在她对面坐下,一时间两人虽有千言万语,却无话可说,沈月眉轻声说道:“密斯钱,咱们开门见山吧。”
  钱海露微笑,这么快就进入正题了,她做好了准备,她不会输了骨气,她确实需要人照顾,确实依赖韩景轩,可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下去,多么艰难的生活都能熬过来,再苦再难流再多泪忍受再多痛,她也可以撑过来,唯独骨气,任何时候都不能输,她赶在沈月眉前面开口道:“韩太太,我想你多虑了,我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他能对我有什么兴趣呢,终不过他到底是个念旧的人,顾念昔日友谊又对我心存歉疚罢了,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我对他也早已不抱念想。”
  沈月眉托着手中的茶杯,问道:“我知道,他其实很敬重你,一直视你和别的女人不同,你如今已经离婚,难道,你们之间,没有一点可能吗?”
  钱海露被沈月眉弄懵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道:“韩太太,你的意思,何妨直说?”
  钱海露如此说,沈月眉也不必再拐弯抹角,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情愿退出。”
  钱海露始料未及,大感意外,不由自主惊道:“为什么?”
  沈月眉抱着茶杯沉默半晌,轻声说道:“我始终感觉,在他心里,你与别人不同,我觉得你比我更合适他,只要你们彼此爱慕着对方……而我,可能不适合婚姻生活……”
  钱海露疑惑地看着她,沈月眉说道,密斯钱,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再答复我,说完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略带迟疑地说道,“密斯钱,希望我来找你这件事,你不要向他提起,我知道你为人正派,你的人品我信得过。”
  钱海露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点点头,目送沈月眉离去,看着她的背影,钱海露心里想着,哪里有太太情愿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相好的,何况是韩景轩这样一个有才有貌有地位的男人?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钱海露留心观察,虽然韩景轩常常待在她这里照顾她,然而女人都不傻,是愧疚是真爱,钱海露感受得到。他买的糕点,总有一半是绕远路买来的,那是沈月眉最爱吃的;他有意无意间提起沈月眉,眼神不自主地温柔下来,同时充满关怀与担忧;自己稍一试探便可明白韩景轩的态度,他只是赎罪,并没有打算和她的将来。
  钱海露心死了,其实上次之后她就不轻易怀抱希望了,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她对爱情死了心,只是一个人生活得太辛苦,需要人照顾,哪怕是暂时的,她只想珍惜眼下一分一秒的美好。
  钱海露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想起自己留给韩景轩的信,她知道,韩景轩会来探望她的,想来父母不会给他好脸色。又想想韩景轩和沈月眉,感情之事不能勉强,果真是当局者迷,韩景轩此刻难以放手正如当初因愤恨嫁人的自己,一切都是意气用事。她想劝慰韩景轩顺其自然,只是答应过沈月眉要保密,她不愿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
  他们会何去何从,自己又会何去何从呢,正如漫天遍地的炮火硝烟,她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何时可以安稳度日呢?钱海露不是无知的妇女,这一番人生经历之后,她只是坚定了一个信念,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因缘聚散皆天定,既然婚姻幸福于她不易,钱海露决心投入一份事业或者学业。
  罗威饭店里,红烛摇曳,热闹非凡,韩景轩只闷闷地喝酒,耳边朋友的聒噪声不绝于耳,却似天外来音一般飘渺,似乎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许公子切着芥末牛排,用叉子叉了一块送到口里,边嚼边说:“好像,梅兰芳和孟小冬离婚了。”
  阿文说道:“报纸上有报道,还是杜月笙出面调停的呢。”
  戴眼镜的柳家少爷说:“青帮大佬这次好像动了真情,以他的地位,虽说在政界无太大实权,喜欢一个女人,完全可以直接要来,你看四姨太不就是吗?”
  许公子疑惑道:“咦,四姨太不是黄金荣的夫人从中说和的吗?”
  “也有人说,那晚杜月笙强占了四姨太和她的妹妹,妹妹大约一周就病逝了,很多人惋惜她命薄如纸,若是和姐姐一起做了杜月笙的姨太太,那就享福了。杜月笙是出了名的会做人,做事刀切豆腐两面光,可惜终不过是一届地痞流氓,对待女人太过强势。说不定这姑娘性情刚烈,被杜月笙强占一时受辱,终至愤懑成疾暴病而亡!不过,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咱们外人哪能知晓,只叹这女孩着实可怜罢了!”
  许公子得意地喝一口酒,一副大师的模样,挑挑眉毛,说道:“你不懂,女人看似柔和温柔似水,有些女子比男人还要刚硬,天性里不受摆布,譬如孟小冬,还有现在的女学生,学了些民主自由女权,若是违背其意愿,强迫其做些不乐意的事情,”许公子故意停顿一下,故作深沉道,“强烈者爆发,沉默者死亡!”
  大家纷纷打趣许公子是不是从妓女那里取来的经,唯有韩景轩,心口猛地一阵抽动,顿觉浑身一阵冰冷。瞬间,他被那种莫名的恐惧与冰冷紧紧包裹着,似乎他随时都会失去沈月眉——彻底失去她。
  那种恐惧,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随着周身越来越冷,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渐加强。周围的热闹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同桌的朋友仿佛广袤的大地,而他是漂流海上的小岛。
  韩景轩轻闭双眼,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请求基督耶稣护佑他心爱的眉儿,能早日开心起来,他们可以冰释前嫌,重新开始像过去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
  耳边此起彼伏的祷告声渐渐停了下来,韩景轩睁开眼睛,放下双手。
  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阿文是一个基督教徒,而韩景轩近来心灰意冷,开始接触基督教,教徒们定期聚在一处,读经祷告,大家互帮互助,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这样把自己的心事说与神听的精神寄托,倒多少遣散了韩景轩心里的不快。若是以前,遇到不如意的事,他定是放纵不羁,与一群纨绔子弟一起纵情声色,借酒浇愁。
  回去的路上,阿文见韩景轩眉头紧锁,料定他是为沈月眉的事情烦心,正想着该从何处下嘴,与他畅聊一番,解开心结,韩景轩已然开口说道:“阿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该放手?”
  阿文沉吟半晌,说道:“你那么聪明,难道不懂得,一个男人该有的气魄,是尊重吗,不要勉强自己爱的女人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韩景轩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懂?大道理说起来容易,而事情临头,做起来才真的难,我想过千百回,可终究狠不下心来,我真的舍不得。”
  “你狠不下心来放弃她,就忍心看她这样下去吗?我一个外人看她如此憔悴,尚且心存不忍,你以为带她去看中医西医精神科医生有帮助吗?这么久以来,我知道,你一直欺骗自己,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终究会好起来,阿轩,我一直不敢说,不敢戳破你的美梦。可现在要敲打一下你,醒醒吧,她不会原谅你了,你的欺骗、伤害、多情、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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