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上海

  陈振中敲敲门,他很想和罗娅道个别,好好聊一聊。
  “小娅,小娅。”陈振中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他伸手轻轻推门,发现门是虚掩的。
  陈振中推开门,桌上烛台下压着一封信。
  “振中:
  振中,我走了,这一次,至少此刻,我真的决定彻底放下你了。以前我没有办法想象,怎么可能会有一天,我不再爱你,那样我的生活是多么苍白。我宁肯为你痛苦,也不愿意不痛不痒的活着,我从未细细品读《红楼梦》,今天我才明白,轮回多少次,黛玉宁愿三生三世泣血而亡,也不愿浑浑噩噩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但是忽然之间,当看到你再次牵起沈月眉的手,当看到你看向她时的眼神,那么深情,与看向我时的无动于衷截然不同,我决定彻底放下了。我没有理由怨你,我和你一样明白爱不能勉强,可内心就是怨。我承认我高傲,我一向自视颇高,一直希冀当你足够了解我之后,总会爱上我,虽然我知道,爱是不可以勉强的,就像我难以爱上别人,却始终不甘心,始终心存期待与希望。
  三个女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爱你,我佩服秋玲姐那样无私的付出,那样默默的守护,可清高的我认为那是因为她自视卑微,才只敢观望,而我不同,从一开始我便竭尽全力要和你在一起。我努力去争取过,也因累了中途放弃过,我疯狂过,也做错过,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觉得可以放下了。
  振中,我真的累了,爱一个人,太过痛苦。爱从来无法理性,我明明知道你爱沈月眉不爱我,却无法因为了然真相就可以舍弃痛苦,我做不到如此洒脱。心痛的滋味,你让我明白了彻底。我乏了,我想找个港湾停靠。这许多年,你真的教会了我许多,却独独没有给我我最想要的。
  振中,这一次,我是真心地祝福你和沈月眉幸福。只是,自私如我,恳求你,在你们幸福时,回望那些曾经守候过你们幸福的人。希望彼时,你还能记得秋姐曾为你们奋不顾身地默默付出,还能记得今日我断情伤心而去。振中,你无错,这本是命运与缘分,人生自有太多无奈,我却奢求你能记得,在这世上,你还亏欠别人的一份幸福,那是她视若珍宝的梦想。
  望君安好。
  罗娅具”
  陈振中心中一阵悲恸,他没有理智地狂奔而去,直奔火车站。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黑皮火车孤单地静止在铁轨上,不远处的站台长椅上,很多人依依话别。人来人往中,他看到罗娅的背影。她一直都那么高贵,他从未觉得她像今日这样孤单无助,她的背影从未如此单薄过。她带着深红圆边帽子,陈振中只见到她的耳后沿着帽檐系着带子,手帕遮挡着侧脸,肩膀耸动着。任是陌生人,看到这美丽的姑娘哭得这么伤心,也不忍无动于衷吧。
  陈振中走过去,轻声呼唤:“小娅,小娅。”
  她似乎没有听到,陈振中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她这才缓缓回过头。
  陈振中猛地直起身子,她不是罗娅。
  陈振中赶紧道歉,这时,汽笛响起,陈振中觉得脑袋里空白一片,只在人群中机械地寻找着。
  火车缓缓开动了,流逝的光影中,陈振中猛然发现,罗娅站在车窗边,她戴着一顶蓝色圆帽,穿着一件蓝色的风衣,这是她最美的时刻,比当年那个独立的女学生,那个艳冠群芳的舞池皇后,都要美。
  罗娅对他微微一笑,轻轻招手道别,陈振中也伸手向她挥舞道别。
  火车渐渐加速,罗娅的身影渐渐模糊远去,可她的笑容一直在陈振中眼前萦绕。
  陈振中相信,这一次,罗娅真的放下了他,这么多年来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心随境迁,起起伏伏,此刻,她或许怨恨他,或许很委屈,但已经坦然接受了现实。多年以来,无论陈振中遭遇到什么,当他转身时,总能看到罗娅的倩影,她一直守护在他身边,他不是不珍惜,只是始终无法令罗娅走进自己的内心。他一直祈盼有一天罗娅能放下他,能觅得幸福,这一刻,陈振中顿觉释然,可这释然中却夹杂失落,等到她离开了自己,那些自己不曾关注的岁月,罗娅陪伴他的岁月,反而在心头清晰起来。
  陈振中纵然伤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还有重要的人在等他。罗娅说得对,爱没有对错,也没有公平不公平,或许正因为此,爱从来不是一件理性的事情。
  那一夜,沈月眉看着窗外皎洁的圆月,不能入眠。她希望这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夜。钟表滴滴答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去,沈月眉打量着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她摸着深红色的丝滑的床单,看着床头桌上的相框里,她和韩景轩笑得那么甜蜜,那一刻这甜蜜也是真心的吧。
  不远处靠着书柜是一张小小的办公桌,韩景轩有时会在这里办公,她常常去给他做一份宵夜来,然后找一本书靠在床头看,困倦了便睡,常常她看着书,便发现韩景轩的目光自办公桌游离到她身上。很多个夜晚,韩景轩的书桌上点着那盏橘黄色的台灯,那柔和的光线让她睡得无比安心。
  阳台上,她经常坐在摇椅里,看看书,然后看看外面的那片花圃还有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沐浴着阳光,品着茶或者红酒,享受属于自己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时,也会和韩景轩在这里吃饭或者下棋,有时两人一起看外国小说,韩景轩的英文很好,顺便教她英语。
  这里的一切都和韩景轩有关,沈月眉从未对一个人的感情如此复杂过,曾经,她对陈振中是热烈的爱,对吴将军是**裸的恨,而韩景轩,让沈月眉心里前所未有的乱。一想到他,心里有伤有痛,亦有不能释怀的牵绊。
  大狗毛毛趴在她的脚边睡着了,把她的脚当成枕头睡的很香。小狗球球,她抱在怀里,她舍不得离开它,球球是一只很懒很懒的狗,平时总是窝在一边一动都不动,只有她回家时,球球才会起来活动,围着她的脚又叫又跳。凡柔说,有一晚沈月眉迟迟未归,球球的叫声无比悲凉,听得人心里不落忍。沈月眉抱着熟睡的球球,轻轻抚摸它,说道:“球球,没有人会一直陪伴谁,每个人都只能陪伴一段路程,我走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跟大家玩。”
  沈月眉的眼泪掉落在球球柔软的毛中,不得不说,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一段美好安稳的时光,如果不是陈振中出现,如果不是谎言被拆穿,她可能会一直这样现世安稳地生活下去。然而,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幻境也总有坠入现实的时刻。
  见到陈振中的那一刻,沈大妈惊呆了。
  下午一点时分,沈月眉有几分不安地找到她,对卫兵说要带母亲出门做衣服,却拒绝了卫兵吩咐司机开车送她们。一路上,她不断四处张望,心神不定的样子,沈大妈很是疑惑,不住地盘问女儿,她只说您很快就明白了。
  直到此刻,见到陈振中,听到那声曾经那么熟悉的“伯母”,沈大妈震惊而恍然大悟。她看看女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真是太倔了。”
  几个人带着行李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这会儿离检票尚有半个时辰。沈月眉带着太阳眼镜,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遇到熟人,她心里忐忑不安,一只脚不安分地踢着地面,宣泄内心的焦虑不安。陈振中来来回回地踱步,期待快点检票上车,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终于检票了,陈振中带着沈月眉和沈大妈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前行,一路飞奔着寻找车厢。第六车厢,第五车厢,到了,前面就是第三车厢。
  梁焕新帮忙把行李搬上火车放好,陈振中三人在一个包厢里。火车快要开动了,梁焕新和陈振中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打对方的脊背,两个男人竭力忍住眼中的离别泪。
  路冰也抱了抱沈月眉,沈月眉想起笑容甜美的叶丹,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只可惜,情势所逼,她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火车鸣笛声响起,乘务员开始驱赶送站的亲友,梁焕新和路冰依依不舍地下车。火车缓缓地启动了,越来越快,沿着咔咔作响的铁轨加速向前驶去。陈振中和沈月眉一直站在窗口,向梁焕新二人挥手作别,眼看着远方二人临风而立的身影,在原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车子飞速地奔驰着,两旁的景色迅速向后退去。这些天悬着的心,不安躁动的心,此刻,终于在沈月眉的胸腔中回归原位,平静下来。
  站在窗前,沈月眉和陈振中互视一眼,都长舒了一口气,两人欣慰地笑笑。陈振中伸手轻轻揽过沈月眉的肩膀,沈月眉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许久心里不曾如此平静踏实。
  两人依偎在窗前看着外面飞逝的景色。
  不知过了多久,陈振中渐渐感觉到火车正在减速,他正自疑惑,火车已经猛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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