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中)
随着沈月眉一字一句地诉说,陈振中缓慢地抬头,他的双目因为震惊而睁大,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神秘的女人把衣领放下来,脱下紫色圆帽,然后摘下墨光眼镜,那双熟悉的秋水一般的眸子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
两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长久地看着对方,陈振中眼前的沈月眉,眼神非常复杂,有他从未见过的怨恨,有忧愁,有伤怀,似乎不乏一丝对过去美好的留恋,太复杂,而沈月眉眼前的陈振中,那眼神扑朔迷离,沈月眉无法分辨那里面究竟包含了多少种感情,她觉得陈振中双眼里似乎盛满了人类所拥有的一切情感。
直到沈月眉转身离去,陈振中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沈月眉走到门口,正午的太阳高高升起,阳光有几分刺眼。
“眉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呼,这不像陈振中浑厚的声音,那种嘶哑变形,沈月眉听来非常陌生。这一声惊呼,震惊了报馆中所有人,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看到副主编撑着桌子站在一侧,面色苍白。
沈月眉忍耐许久的眼泪悄然流下,这一声曾经熟悉的“眉儿”,久违了,可已经物是人非,昨日不再。
沈月眉回眸,她周身都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面部的轮廓很模糊,却美得像天使。
当陈振中的身影追随着那神秘的女子消失在报社门口,人们顿时兴奋地像集体出动的马蜂,轰的一声纷纷议论开来。这个英俊儒雅的男子,从来到《申报》的第一天就是女同事倾慕的对象和男同事嫉妒的对象,他不仅英俊,而且那种自信笃定的风度,着实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年纪轻轻凭借辛辣的文笔与老练的处事被提为副主编大家毫无二话。大家自然关注这样的男人会中意什么样的女人,而这一次,这个神秘女子的来访,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月眉躲在拐角的一个胡同里,她听到陈振中一路喊着眉儿,脚步声渐近,她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陈振中往前紧走两步,猛然回身,看到墙边侧身而立的沈月眉,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沈月眉抬起头看着他清秀的面庞,她觉得他至少应该愧疚,应该躲避她的目光,可是他竟没有,他的眼中激动地闪烁着单纯的快乐,令沈月眉惊诧,感到不可思议。
陈振中定定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地说道:“眉儿,真的,是你?”他说着,似乎不敢相信一般,轻轻伸手试图握住她的手。
沈月眉猛地挣脱开,说道:“陈先生,你放尊重一些。”
陈振中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道:“我只是,真的不敢相信,我不是做梦吧,我经常做这种梦,然后醒来很失望……”
沈月眉疑惑地看着他,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陈振中轻轻握住沈月眉的双肩,他闪亮的眼睛从未如此闪亮过,单纯地跳跃着喜悦的光芒,陈振中激动地说道:“太好了,眉儿,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沈月眉愣住了。
从她见到陈振中的那一刻起,就在疑惑,他不是和罗娅出国了么?是一起回国了吗,还是中途分道扬镳了?却万万没料到陈振中以为她已经不再人世了。
沈月眉走进陈振中的住处,这是一座庭院,院里种满花草,其中一排树木,虽然花儿已经凋谢,沈月眉从树叶和树的形状判断出来,那是海棠树。
陈振中住在两间侧屋里,一间是他的卧房,正对着院中的海棠树,另一间是他的书房。他的朋友梁焕新夫妇住在三间正屋中,而陈振中对面的两间侧房,似乎有人居住的样子,陈振中却绝口不提。
沈月眉走进陈振中的书房,靠窗是一张很大的书桌,一张信纸压在自来水笔下面,随风轻轻摆动一角。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首词,是陈振中的笔迹,沈月眉依然清晰地记得陈振中临帖时那淡然自若的样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沈月眉看着那副字,说道:“别人家里都挂些名言警句,你为什么要挂这首词?”
陈振中看着沈月眉,说道:“因为感同身受。”
失去沈月眉的那些岁月,让年轻的陈振中明白了痛苦的滋味是何等的煎熬。
那一天,是陈振中的噩梦。
秋玲在卢家大院里练了一会儿工夫,擦擦汗喝口茶,随手拿起当天的报纸看,卢大哥认字不多,喜欢叫秋玲念新闻给他听。秋玲本来认字也不多,可不想自己距离陈振中太远,她努力自学,为了学习认字甚至拜邻家的小孩子为师,给小孩买了不少糖果和小人书。
秋玲拿过报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照片,照片上似乎一辆被炸毁的车子,照片本是黑白,看得不甚清晰。只是照片旁边竖排的几行文字引起了秋玲的注意,她心惊肉跳了好一会儿,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识字不多理解有偏差,找了隔壁的先生又看了一遍,才确信所言不假。
“时值北伐战争期间,吴传庆将军,驻北京副司令,其如夫人杨玉璧、沈月眉,于前日出门时遭遇劫匪,人车俱被劫走,据追查,于滦河附近发现车子,车系吴府之物,已被炸,车内三个尸身,皆为女子,两名女子形貌特征像极了吴将军之如夫人杨玉璧与沈月眉,另一中年妇女,据推为沈月眉之母沈靳氏。”
原来,当年,自己的姨太太几乎都丢了,吴传庆勃然大怒,他那时已经失势,本来就有一种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挫败感,认定这是几个女人预谋已久的阴谋,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命令黄副官把她们都找回来。
黄副官去了钱粮胡同沈月眉母亲家里,没有发现她母亲,打开衣柜一看,少了很多衣物,料定是逃跑了。吴将军得知后暴跳如雷,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是他,只有他玩够了不要的女人,这个贱女人胆敢逃跑,他一定要黄副官把她们抓回来。黄副官不敢不从,却有苦难言,战乱未平,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几个女人?
黄副官在滦河一带发现一辆吴府失踪的车子,滦河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黄副官找到这辆车子时,车子被炸得体无完肤,车牌倒完好无损地掉落在地上,黄副官捡起来一看,果真是吴府的车子无疑。他再仔细查看,里面有三个人,都是女人,全部烧焦漆黑血肉模糊。
黄副官捂着鼻子验尸,其中一具女尸有半截胳膊完好无损,非常瘦弱,很像五姨太杨玉璧,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锁,那是五姨太的贴身之物,想必是杨玉璧无疑。另外两人形貌特征,很像沈月眉和沈大妈。
于是黄副官把这一切向吴将军汇报,吴将军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北伐军此时势如破竹,他无暇顾及这几个女人,只得赶紧把自己存在洋行里的钱悉数取出来,把自己这些年搜刮来的稀世珍宝装箱,带着仅剩的二太太和两个儿子离开了北京。
第二天,沈月眉三人的死讯就见诸报端。
秋玲慌慌张张地来到宗洋家里,以前她从不愿登门,因为宗洋的父母门第观念极重,看不起这些下九流,秋玲有骨气,不肯看有钱人的脸色。这会儿,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在外面拼命敲门。
门房通报后,宗洋、罗娅和振中都走出来,邀请她进去,秋玲说:“我不进去了,振中,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陈振中不解地摇头,说:“没有,出了什么事吗?”
秋玲捏着手中的报纸,她不忍心给陈振中,她害怕。虽然沈月眉是她的情敌,可她一直觉得自己字都不认识太多,配不上陈振中,她真心拿沈月眉当妹妹,也真心愿意帮助他们,沈月眉的死讯,她尚且如此痛苦,陈振中怎么经受得住?
秋玲迟疑之间,陈振中的心猛地下垂,他本能地有很不好的预感。两行清泪沿着秋玲的双颊流下,她嗫嚅着说:“振中,你要保证,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陈振中再也按捺不住,自秋玲手中抢过报纸,赫然看到沈月眉的死讯,顿时震惊地天旋地转,只觉得刚刚的万里晴空,忽然黑压压一片都压到他头上来。他如五雷轰顶,一时间脑子里空空如也,只觉得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
罗娅看到陈振中霎时惨白的脸色,接过报纸一看,惊讶地捂住张大的嘴巴,喃喃着什么,却许久无法做声。
陈振中只觉得太阳晃眼得很,眼前一片金光,自己的身子却成了一具空壳,耳边似乎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似乎是罗娅或者秋玲在呼喊他的名字:
“振中,振中……”
来自天边一般悠远,似乎不断回荡在山谷中。
“振中。”
这一声非常清晰,如夜莺一般婉转动听,清脆如铜铃。她的微笑灿若桃花,在眼前的万丈金光中,她对他粲然一笑,便转身离去,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她也越来越小,二十岁,十九岁,等到消失在这万丈金光中时,他再次看见当年探头去闻枝上海棠的那个十三岁的可爱少女。